空顏 第23節
萬興宜擦著額頭上的汗,凄然笑道,“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我師兄毒王馮恨海尚且敗在你手下,萬某今夜來,實乃自取其辱!” 李安然道,“萬兄說笑了,孔雀膽再怎么說,也不過是一件衣服。這世上有萬兄,就有用毒的至尊。” 萬興宜苦笑道,“想不到我驕傲一生的孔雀膽,竟會破在你李安然的劍下!這豈不是荒唐之極!可笑之極!” 萬興宜話說著,腳下踉蹌,跌跌撞撞地沖下樓去,嘴里似吟似唱,漸漸消失在窗外的煙雨里。 謝小倩如夢方醒,吁了一口氣,笑渦輕旋,欣然道,“二哥真是好帥呀,劍舞的那么漂亮,那么美!這么快就把孔雀膽給毀了,什么時候教教我吧!” 李安然坐在座位上笑道,“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傻丫頭!身邊有一個用劍如神的郎君,卻到我這里來學!” 謝小倩的臉驀地紅了,楚狂在一旁打趣道,“輪到三哥醋溜土豆絲了!你不是也跟他說楚狂哥哥我帥嗎,怎么不來和我學琴,我很樂意教你呢!” 謝小倩站起身揮拳欲打楚狂,但想到他身上有虱子,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罷,怒哼了一聲,威脅道,“你再這樣和我開玩笑,小心我叫人把你丟到西湖里去洗澡!” 楚狂滿面是笑,說道,“你再多加上幾十馬車鹽,把我在西湖里腌咸菜得了!” 眾人哄笑,小倩薄嗔,邱楓染哄道,“你休要理他,和他抬杠,你是怎么也抬不過他的!”楚狂一旁道,“就是,我這么大一男人,有的是力氣,論抬杠,你個小姑娘是怎么也抬不過我的!若是要抬桌子抬椅子抬木頭,你就更比不上了,什么時候你和我三哥成婚,我給你們出苦力干活去,只是現在不要再惱我了!” 小倩一笑出聲,打趣道,“我才不要,我可不希望我們的婚床上爬出幾只虱子!” 眾人又笑,楚狂惡狠狠道,“不是幾只,是一堆,一大堆,咬死你們!” 小倩撅嘴怒哼了一聲。 付清流轉移話題道,“二弟,毒王馮恨海已死,毒君萬興宜亦敗,怕是二弟要成為用毒的君王了。” 李安然道,“我是用毒的君王?大哥,你別開我玩笑了。萬興宜用毒有道,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所以才用盡心思做了那件孔雀膽穿在身上,號稱毒君子。后來人因為景仰,直呼為毒君了。我用劍劃破了孔雀膽,還付之一炬,人家是君子,我就成小人了,所以我最多也就得個名號,叫毒小人。” 楚狂道,“毒小人?妙極!妙極!不過二哥好像平時也不怎么用毒,單單是懂毒而已,你本來是習慣打那什么勞什子暗器的吧,別被人毒小人毒小人的叫,最后被省略成毒梟了!看你溫文爾雅像個書呆子,哪有什么不可一世的霸氣,也是做不得毒梟的!” 小倩笑道,“你還說二哥是書呆子!也不知道是誰張口楚辭,閉嘴唐詩,酸溜溜的!” 楚狂斜睨著謝小倩,佯裝晃了一拳質問道,“你這丫頭,今晚跟我對著干上了是不是!若是再敢頂嘴,我可就扔虱子過去了!” 這招比什么都好使,謝小倩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只好對楚狂做了個鬼臉,溫順可人地依在邱楓染的身側,邱楓染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責備道,“叫你不要來偏來!又漸漸燒起來了,晚上是不是還沒有喝藥?” 小倩嬌聲道,“你不是說要在臨睡前再喝嗎?我讓丫鬟為我熬上了。你還怪我,我若是不來,哪里會看到二哥這么好看的熱鬧!” 邱楓染道,“你還有理,又不懂武功,多危險!” 李安然莞爾。付清流道,“三弟,既然小倩姑娘不舒服,那你就先送她回去吧。我們這也散了,來日方長,改日再聚!” 邱楓染也不推辭,與眾人作別,臨別謝小倩在邱楓染肩側笑道,“等過幾天桃花開得正盛,我的病也好了,請各位到我爹爹的上善園去,我好酒好菜招待你們!” 兩人相依走在煙雨里,邱楓染體貼呵護地為小倩打著傘,走了十來步,二人又回頭,笑著和眾人揮手。眾人望著他們消失在煙雨夜霧里,楚狂禁不住感慨道,“想不到那么冷傲的三哥,天底下的人都不入他的眼,也會為一個女孩子,傾心至此!” 李安然側目而笑,對楚狂道,“只是不知道你為哪個女孩子傾心至此啊!” 楚狂的目中現出幾分調侃和寥落,笑道,“自古英雄多寂寥,我要做英雄,就得忍得住寂寞才是!” 李安然道,“人家說英雄美人,誰說英雄打光棍啊?” 付清流笑道,“四弟所到之處,也不知迷倒多少女孩子,只是他不喜歡罷了!” 楚狂于是嬉笑著,說道,“就是!我若是想要,每天可以娶一個!” 李安然笑,“我倒是還記得,那個為得楚狂顧,時時誤拂弦的歌女呢!” 楚狂一拳打在李安然的肩上,“呸”了一聲,說道,“我后來才知道,她看上的是你!” 李安然道,“誰說的?分明是你楚狂啊!” 楚狂道,“她故意誤拂弦,好讓我側頭看她,這樣她正好和你對視,她是嫌我在一旁擋了她的眼!” 李安然搖頭笑道,“胡說!”付清流望了一眼謝小倩離去的方向,說道,“他們二人真是一對神仙眷屬,再般配不過。三弟寂寞,冷若冰霜,小倩姑娘卻溫柔愛笑,陽光和煦。” 李安然道,“三弟找到意中人,兩情相悅,從此就不用一個人在竹林深處的閣子里看星星了!大哥,你和楚狂住在哪間客棧,不如我們搬去住在一起吧!” 楚狂自是同意,付清流道,“我還有些衣物在客棧,今天也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倒也不計較這一個晚上,三人分手,李安然也不知道為什么,內心一直想再去看看白家那所鬼宅。 已夜深人靜,黑漆漆的一團,偶爾傳來貓頭鷹古怪的笑。 李安然推門而入,還是那所長滿野草的荒宅,燒紙的灰燼被雨打得七零八亂,只覺更加荒涼。 李安然在內心里嘆了一口氣,不知為什么,這趟杭州之行,他總覺得和這江南白家有著某種神秘的宿緣。 人鬼殊途。否則他真的想知道,那三十二位亡魂,在十四年前,在十四年后,都在想什么?假若世間真的有鬼,那么他們見到李安然,會干什么?是陰森森的側目,還是慘兮兮的笑?抑或是,他們只是夜復一夜,我行我素,根本就無視一個大活人闖入了他們的地盤,而且一夜還來了兩次? 細雨拂面,如煙如霧。 在東南的角落伏著一只黑貓,此時突然“喵”的一聲,李安然看見了它光盈盈的一雙眼睛充滿戾氣。 黑貓一步步朝他走來,“喵喵”地叫。 李安然穿著一身白衣,半瞇著眼望著它。黑貓突然怯步,靜止的,悄無聲息。它的眼睛聚焦在李安然身上,像是毒蛇盤起了身子一樣,靜止的。 李安然靜靜地望著它。然后他聽見門外有人“吃吃”地笑。 那是年輕女子的笑聲,聽聲音,那個人應該很美。 她果真很美。 她穿著一身白衣,外面罩著一件薄如蟬翼繚若云煙的輕紗,只是無風,有雨,輕紗襲地。 她沒有打燈籠,手里卻拿著根柳枝,青翠可愛。 她長長的秀發梳成兩條辮子垂在前胸下,她的手沒有玩柳枝,卻在玩著自己的辮梢。 她十六七歲的樣子,白皮膚,瓜子臉。她的眸子很美,很黑,很亮,李安然從來沒見過那么亮那么黑的眸子,讓人一見不忘。 如此明眸皓齒,她在自己面前盈盈地笑,李安然卻恍覺她的眉宇間似有一層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的,再細細去逼視追尋,卻又不見了,依舊明眸皓齒。 可是那種感覺那樣清晰。天正下著煙雨,她眉宇間好像有一層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她在笑,眼波清如湖水。 她的睫毛很長,天然地向上翻卷。此時她微微閉目,仰起頭,睫毛于是在臉上留下淡淡的陰影,在雨霧中,美到令人驚心。 李安然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人世間總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剎那,突然就愛上,突然就厭倦。 李安然也不知是為什么,在那個煙雨的深夜,在那個鬼宅,面對那個陌生的女子,似乎帶著某種神秘的宿緣,他靜靜地望著她,內心就有一種呵護她的沖動。 她閉住了眼睛,微微仰起頭,雙唇半開,在幽暗的夜色中,宛如嬌潤而柔軟的花,含苞半放。 她的身上有一種淡而幽隱的處子的清香,她在夜色中□出白皙的頸項,李安然突然覺得這江南的夜雨,會讓她很冷。 而她正在仰面接雨,還在輕松地和他說話,“李公子你這么久一個人淋雨,有沒有嘗一嘗,這杭州的雨,是甜的。” 她的表情和姿態,在剎那間像極了一個純真不懂事的孩子。李安然微微笑著望著她,說道,“是嗎?” 她睜開眼睛,側著頭望著李安然,嫣然一笑,道,“師父讓我來請你,可是怕你不會去。不如我給你彈琴吧,聽了我的琴,你要答應會去的哦!” 那女孩顧自從肩后抽出一架小巧的五弦琴來,坐在中庭的石階上,將琴放在膝上,舉手欲彈。李安然望著她笑問,“若是我聽了琴,還不肯去呢?” 那女子怔了一下,側頭望了李安然一眼,笑道,“那,那就當朋友相聚,我略獻薄技,聊佐清歡好了!” 她說完顧自彈,李安然含笑聽。 她彈的曲子,李安然知道,那是最美的一首南朝民歌,叫做《西洲曲》。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這個梳著兩根大辮子的美麗女孩,似帶著一種欲語還休的羞怯。她半低著頭,只是彈琴,不敢看李安然。 而李安然在看她。在煙雨中彈琴的白衣少女,半笑不笑的表情。 在這黑漆的夜,在這荒蕪的鬼宅。她迎著煙雨,身后長滿齊膝的野草。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 曲與詞的情韻,在音節的流暢與宛轉中,只覺得彈琴的人,柔婉如詩,靜靜地像一株白蓮,悄然半放,披著月光。 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 只是今夜,只有煙雨,只有荒庭,沒有月,也沒有風。 美,可以讓人在一剎那間產生幻覺。李安然又仿似看見了她眉宇間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 那位白衣女子已收琴,抬起那雙黑而亮的眸子,望著他。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西洲曲》寫得好,只是面前的女子,也會有那樣的相思嗎? 李安然笑,拍手。 那女子輕聲道,“我知道我彈得不好。你,你明天會去嗎?” 李安然道,“若只是請客,我可能不會去,可若是朋友相聚,朋友既相約,我當然會去。” 那女子歡欣地起身,將琴往背后琴袋里一放,說道,“明天辰時,西湖北面的花溪苑,我師父在那里等您!” 她欲轉身而去,李安然道,“朋友相約,你總該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那女孩道,“我姓楚,叫雨燕。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雨燕。我不喜歡落花人獨立,我喜歡微雨燕雙飛!”她邊說邊往前走,臨出門的時候停住,回眸笑道,“你可一定要去啊!”說完跑出門去。 天正下煙雨。那只黑貓,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 第23章 一種風華的凋落 李安然睡了兩個半時辰,一早起來,外面還殘留著淡淡的晨霧,空氣如流,滿眼青翠欲滴,令人心曠神怡。 天已放晴,天邊飄著一大塊一大塊的彩云,不久就是日出了。 昨天夜里,倒像是做了一個夢。那個彈琴的女子,楚雨燕,是真實的一個人,還是白家宅子里一個現身的亡魂? 李安然在一片晨曦中吃早餐,杭州的小籠包,有一點淡淡的甜。 那女孩子說杭州的雨,也是甜的。 關于楚雨燕的記憶還如此清晰。兩根大辮子,瓜子臉,白皮膚,一雙黑而亮的眸子,一雙嬌潤而柔軟的唇。 一個那么美的女子,帶著淺笑和嬌羞,在那荒廢的宅子里,茂盛的野草間,彈琴。 陶杰和馮春時在一旁吃早飯,見李安然若有所思地笑,陶杰忍不住問道,“少爺,到底昨天晚上碰著什么好事情了,很晚才回來,一起床就笑。” 馮春時道,“少爺平時也是笑的。” 陶杰搔搔頭道,“可今天我覺有有點奇怪。” 李安然道,“哪里奇怪?” 陶杰仔細瞧了瞧,納悶道,“仔細看又不覺得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