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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娘子,今天是?頭七,”殿中空曠清寒,小慈也有點怕,“這個日?子,還是?回去吧。” 沈青葙攏了攏氅衣的領口,看著?仙鶴形香爐的鶴嘴里不斷升騰的香煙,搖了搖頭:“我想再?待一會兒。” 月亮上來的時候,沈青葙依舊沒有走?,今晚的月亮不像中秋那天那樣圓滿,但依舊又大?又亮,從窗戶里照進來時,似乎近在眼前,沈青葙沉默著?從錦墊上起身,又添了一爐郁金香。 都?說頭七的時候,死去的人會魂魄歸來,留戀徘徊,那么應長樂的魂魄,會是?什么模樣?沈青葙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許是?幻覺,覺得空氣也突然冷了下來。 卻在這時,身后吱呀一聲門響,沈青葙頓時毛骨悚然,緊跟著?卻聽見了夜兒的聲音:“奴婢叩見陛下!” 腳步聲輕微,神武帝慢慢地走?了進來。幾天的功夫,他明?顯瘦了一圈,眼睛眍下去,眼底密密麻麻都?是?血絲,向來挺直的腰背也微微佝僂著?,頭一次在人前顯出了衰老?的模樣,看見沈青葙時,神武帝的步子頓了頓,半晌才道:“是?你呀。” “見過陛下。”沈青葙行了一禮,默默挪過坐墊,放在神武帝身前。 神武帝便懶懶地坐了下來,眼睛看著?窗下的靈位,一言不發。 郁金香一絲一縷,悄無聲息地燃燒著?,沈青葙低頭站在近旁,忽然想到,若是?應長樂魂魄歸來,會對這位阿耶說什么? 卻在這時,聽見了神武帝的聲音:“朕這幾天,總夢到和長樂一道賞月。” 他說話的聲音沙啞疲憊,從未有過的軟弱。沈青葙抬眼看他,他濃黑的眉毛低垂著?,眉峰處突出幾根長長的壽眉,卻是?灰白,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堅毅的下頜骨咬得很緊,卻不可避免地顯露著?頹唐,他抬頭看著?窗外?的月亮,慢慢說道:“從有了長樂以后,朕每年?中秋都?與她一道賞月,只有今年?沒有。” 沈青葙驀地想起,應長樂臨死前最?后一句話,是?嘆息不能與神武帝一道賞月,這大?約,也是?父女兩個從不曾說出口的一種默契吧。 神武帝依舊看著?月亮,聲音苦澀:“這郁金香,是?朕讓內府局為長樂單獨制成,普天之下,只長樂一個人有。朕真是?想不通,朕掏心掏肺地待她,她怎么能,怎么能……” 他低了頭,抬手遮住了眼睛,肩膀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這讓沈青葙意識到,這一向強悍無情的帝王,在此時此刻,也無非是?個遭女兒背叛,又親眼目睹女兒橫死的傷心老?父親。 明?知道此時該當安慰寬解,沈青葙卻忍不住問道:“陛下早就知道公主的打算?” 神武帝低低咳了一聲,壓住聲音里的哽咽:“齊云縉當天就稟報了朕。” 果然是?齊云縉。沈青葙深吸一口氣,轉過了臉:“那么,陛下為什么不阻止公主?” 神武帝看著?靈位上筆致流麗的長樂兩個字,低聲道:“朕不信,朕要親眼看看,長樂到底會不會這么對朕。” 不相信么?抑或還有不甘心吧,否則也不會在最?后拔刀相見時,依舊一遍遍追問。 沈青葙嘆口氣,聲音里帶了淚:“陛下,這種事,不能試。” “也許吧。”神武帝覺得累了,拖著?坐墊向床前挪了挪,整個人靠在床架上,從未有過的頹唐疲憊,“朕是?真不能相信,這么多皇子公主中,朕一向最?寵愛她,寫字、騎馬、拉弓、打鼓,哪一樣不是?朕手把手教她?朕對別?的兒女,不,朕對所有人,都?不曾像對她這么好過,就連她要殺朕,朕也不忍心殺她,可她,可她!” 他突然激動?起來,消瘦的臉漲紅了,聲音嘶啞:“可她竟然這樣待朕,還當著?朕的面自盡,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朕沒要她死,她怎么敢去死!!” 聲線在最?高處突然破了音,化成帶著?氣聲的嗚咽,神武帝轉過臉,淡白的龍袍袖子顫抖著?,擋住了臉。 分明?是?別?人的痛苦,沈青葙卻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痛起來,淚水滾滾落下,哽咽著?說道:“公主一向心性高傲……” 怎么能容許自己失敗?怎么能低下頭被?囚禁牢獄?又怎么能眼睜睜看著?曾經獨一無二的父女情,在背叛中,在漫長的歲月背后被?一點點被?消磨,終成陌路? 也許死,是?她深思熟慮后,為自己選的最?好的出路,讓一切都?停在此時,她依舊是?應長樂,天子最?愛的女兒,天下獨一無二的公主。 神武帝的嘶吼聲打斷了她的話:“朕難道就不是?心性高傲?!” 他轉過臉來看著?她,終于不再?掩飾,淚水順著?深陷的眼窩流下來,在月光底下映出微白的光,又極快地掩進蓬亂的胡須中,看不見了。 “朕是?天子,還有什么能高得過天子的威嚴?”憤怒與哀傷燒紅了神武帝的眼睛,就連哭聲也帶著?恨,“可是?朕當著?那么多人,被?她拿劍指著?,她背叛了朕,朕最?寵愛的女兒,唯獨是?她背叛了朕!沈青葙,你告訴朕,她為什么要這么對朕?” 沈青葙說不出話,只默默流著?淚,跪倒在神武帝面前。 “就連這樣,朕都?沒舍得殺她,”神武帝胡亂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可她竟然敢去死!她可真是?把朕擱在火上烤啊,朕一手寵出來的好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