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87節
片刻之后,季雪庭只覺耳廓一熱,是天衢貼著他耳朵輕聲說道:“這東西確實只是一道虛魂而已,不過有人用術法對其進行了加固,若不細查,平時行動坐臥一切與真人無異。” “多謝天衢上仙。” 季雪庭頷首道謝,肩膀不自覺稍稍往另一側靠了點。 然后他又望著吳青道:“你竟然真的只是一道鬼影,那可真是叫我汗顏,我之前竟然完全不曾察覺到你身上的異樣。不過我剛才忽然想起來,這等夯實靈魂的術法極耗修為。這倒是叫我有些好奇,不知你與那無目鬼究竟有何瓜葛,竟然叫它這般待你?” 即便那吳青解釋自己來歷時一派坦然,顯得十分誠懇,季雪庭回應時也是神色柔和毫無火氣,可凌蒼劍的劍鋒卻自始至終未曾偏移半點,一直對準吳青額心。 吳青長嘆一聲,神色中透出一絲黯然。 “我知道我如今所言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可我曾經當真是一位修行多年的修士,我還記得,當年我只差一步便可登臨大道,飛升成仙。而無目鬼則是幽嶺深處先天而生的一棵無花無果的青木木精。” 青木木精? 聽到這個詞,季雪庭不由自主側頭與天衢對視了一眼。 青木乃是萬陰之樹,又稱鬼木。 按照古籍所言,人死后化鬼,鬼死后化為煞。 在天生陰煞絕地之中,煞氣沉積,怨氣橫生,最后凝實為樹。 那便是傳說中的青木。 青木無花無果,乃是大煞陰絕之物,一旦出現便預示著天下大亂,血流成河。而且但凡它所在之處,妖魔漸盛,靈脈枯竭。所有在凡間當值的仙君,或者是游歷人間的修士,一旦聽到哪里有青木出現,便要立即趕往那地引天雷將其焚毀以鎮天地靈氣,保世間平安。 可如今卻有一人在此告訴他們,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一棵青木得了造化,幻化出了精魂。 季雪庭與天衢都曾經親身領教過無目鬼詭異莫測的手段,不然光是聽到這吳青所言,都要以為此人是在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了。 可若那無目鬼當真是青木木精所化的妖邪…… 那可實在是不太妙啊。 “當年我只差一步便可飛升成仙,卻始終眷戀紅塵百態,不肯立刻飛升。仗著自己修為深厚,一直在這神州大陸各處游走戲耍。也是我當年太過于恣意妄為,發現幽嶺中的青木成形之后不僅沒有喚出罡雷將其斬草除根,反而饒有興趣地守在它身邊,看著它一點點化出神智,甚至……還與它相交甚密。”說到這里,吳青身形微晃,明明面無表情,可眼神卻格外沉重后悔,“后來便是你們所看到的這般,我最終還是與無目鬼反目成仇。那怪物直接毀掉了我的rou身,抽出了我的魂魄,并且把我變成如今模樣。” 如果吳青所言非虛,他真的是一名修士,并且只差飛升,那么無目鬼對他所做之事堪稱罪大惡極。 畢竟天衢方才已經查過,吳青的神魂里頭沒有半點道法痕跡,像他這等殘魂不入輪回,無法修行,一旦他身上的功法消散,他便會立刻魂飛魄散,再無半點轉世可能。 對比起來,就連季雪庭好歹都還有一具靈偶可以棲身。 而這吳青,卻只有一道魂魄而已。 行走人間這么多年,季雪庭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的下場比自己還慘,不由來了一點興趣。 “這么說,你與那無目鬼還真是有深仇大恨了。只不過,那一日我們進入幽嶺,而你誆騙我們進入那無目鬼設下的圈套時,倒是一點也不曾心軟呢。” 季雪庭又道。 吳青朝著季雪庭深深地拜了下去。 “我知道,我便是再怎么道歉也無法彌補諸位損失,我確實在助紂為虐。可我當時并非有意作惡。”提起自身來歷,吳青一直都顯得很平靜,可這時候聲音中卻摻上了一絲顫抖。 聽上去,仿佛是在害怕一般。 “無目鬼并非只是毀我rou身,抽我魂魄。它在我死前,強行給我灌下了可以cao控心神的藥物。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靈藥,直接作用于神魂,也正是因為這樣,即便我rou身被毀,神志卻依舊為它所惑。若非仙君那一夜毀掉了娘娘廟,叫無目鬼的分神逃走無暇再cao控我,恐怕直到現在,我依舊覺得自己是那妖魔的屬下,一日一日,為虎作倀,妨害世人。” 吳青說得滴水不漏,幾乎毫無破綻。 季雪庭也不由朝他秀麗的面容上多看了幾眼。 “cao控人心神的藥物,即便rou身被毀,也可以蠱惑神魂……” 季雪庭不知不覺重復道,總覺得這藥的功效聽起來仿佛有些熟悉。 吳青見他如此,以為季雪庭不信,身形微顫,語氣中絕望的意味漸漸掩飾不住。 “那種藥名為忘憂,乃是一上古奇方,仙君可能不熟悉。可它確實存在,也確實就是這么陰毒,令人作嘔。” 第75章 暗影之中的蛇群倏然僵住,無數雙猩紅的眼睛直直地對準了院中吳青。 只可惜吳青此時已經完全沉浸于往事之中。 說起rou身被毀,魂魄被抽出來做成了一道虛無縹緲的鬼影的時候,吳青也能維持住平靜。 可現在,一想起昔日被忘憂藥效cao控,渾渾噩噩全然不知自己成為妖魔手中玩物之事,這少年面色慘白,聲音哽咽,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是怕極了,也是恨極了。 “忘憂乃是這世間最惡毒,最可惡,最下作的靈藥。只要喝下了它,再配合秘術,一個人的心魂,便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喂藥之人叫你做什么,你就會做什么,叫你信什么,你就信什么。偏偏你的過往回憶卻全無錯漏,你只覺得心中所思所想,所愛所恨,皆來源于你的本意,卻不知道,那全部都是他人為你設計好的……” 一滴虛無的眼淚沿著吳青的面龐緩緩落下。 他的聲音漸低,看似是在跟季雪庭說話,實際上卻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即便是被傀儡術控制的人,好歹靈魂還是自己的。呵,甚至是被秘術殺死的人,即使灰飛煙滅,再無來世,好歹死的時候rou身神魂也都是干干凈凈的。”說到這里,吳青忽然怔怔地看向季雪庭,“季仙官,你不知道忘憂有多可怕,一旦喝下它,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你只是一具傀儡,可偏偏,你自己卻無知無覺——” 轟隆一下,吳家小院中的土房忽然盡數崩塌,巨大的聲響一下子打斷了吳青的話。 磚石瓦礫的縫隙中冒出了無數黑蛇,這些猙獰的黑影就像是感受到了莫大的痛苦一般,開始不斷互相撕咬,糾結成團。 季雪庭早在聽到忘憂兩字之時,便覺得眉心微痛,這時候連忙側身望向天衢,正看到那人臉色慘白,神魂劇顫的慘烈模樣。 “天衢上仙?!” “阿……雪……” 這下無論天衢多么想要掩飾自己的瘋態也是無能為力。 天衢喘息著望著季雪庭,還想強裝鎮定,可他剛說出“阿雪”兩字,唇間便冒出了汩汩鮮血。 說時遲那時快,見天衢如此模樣,季雪庭立刻抬手,一道青光飛向吳青,瞬間封住了那少年的五感。 緊接著他立刻喚起玉皇鐘,一道鎖鏈瞬時顯現,牢牢捆住了天衢。 微光閃過,玉皇鐘禁制起效,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同無形匕首一般刺入他的rou身、心魂。天衢站立不穩,一縷縷黑血自口鼻中緩緩淌出。 但不管怎么樣,這般劇痛倒是護住了他心頭那點清明,叫他慢慢清醒過來。 “天衢上仙,你現在可還好?” 季雪庭掃了一眼周圍的蛇群,發現它們總算停止了自相殘殺,只是懨懨地伏趴在地,心知這也是天衢精神狀況轉好的一種表現,這才松了一口氣,開口問道。 天衢在原地站住,過了許久才慢慢抬起頭,望向季雪庭。 他臉色很難看,瘋態倒也不算太明顯。雙眸中蛇瞳閃動,眼眶微紅,仿佛哭過似的,可季雪庭瞥了他臉頰一眼,發現那人眼下是干的,并無淚痕。 “我已經好了……抱歉。” 天衢神色凄涼,他似乎想說什么,但到了最后關頭卻只是干巴巴地擠出了一句無關痛癢的套話。 “那便好。” 季雪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強忍著嘆氣的沖動,只當自己完全不曾察覺到天衢之前失態究竟是什么原因。 竟然是忘憂嗎? 三千年后,猝不及防從另外一個人口中聽到這個詞,季雪庭神色如常,可心口卻莫名有些悶。 可若說是無情道功法又出了差錯,又不是很對,畢竟季雪庭并沒有感受到自己熟悉的隱隱作痛。 “這吳家小院在凡人所居之處,雖然天衢上仙已經落下禁制,但還是不好有什么大動作。到時候把駐守連陽城的仙門招惹過來,又要浪費許多口舌解釋。” 此時此刻季雪庭倒也無暇多想,一邊這么說,一邊直接伸手,把那如同泥塑木偶一般僵直不動的吳青提到了手中。 “不如將吳青直接帶回去,尋個好地方再細細盤問好了。至于天衢仙君,我看你似乎也不太舒服,回去早些休息為好。” 免得到時候身體出了差錯,又打擾到我查探無目鬼之事。 當然,這句話季雪庭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我知道了。”天衢垂下眼眸,極為虛弱地應道。 其實按照他原先的性格,即便真的是神魂失守內腑盡碎,為了不叫季雪庭心生厭煩,天衢也會強行偽裝出正常的模樣才是。 可此時此刻,他看著季雪庭看似溫和,實則漠然的眼神,心中卻驟然冒出一股酸澀之意。 不知不覺中,他眼眶又紅了……然而季雪庭這時候注意力卻在墻角那呆若木雞的老婦人吳阿婆身上,全然不曾在意過他。 那吳阿婆動彈不得,言語不能,此時此刻見得季雪庭一步一步走近她:明明模樣還是初見時的那般模樣,是容貌俊秀,唇邊帶笑,溫潤如玉的仙君,可不知為何,這時候那人走過來時周身氣息卻是那般冷,冷得叫人害怕,仿佛這世間萬事萬物都不在他的眼中,他眼底森然,宛若冥河之水。 “吳阿婆,雖然吳青說你也是被無目鬼所cao控,但是為惡之事不可輕輕揭過,你……” 季雪庭倒不知自己無意間帶出了一點真實的心緒,正低頭同吳阿婆說著話,就看到面前的老婦人忽然翻了個白眼,直接暈厥了過去。 季雪庭:“……” 須臾,他嘆了一口氣,掐指算了算城中駐守仙門的大概位置,然后抹去了自己的印記,以紙鶴帶了一道口信到連陽城的駐守仙門之中。 想來不久,便會有人來此帶走吳阿婆。 做完這一切以后季雪庭便不肯逗留,轉身拎著吳青便打算攜天衢一道離去,結果正要跨出院門,卻被天衢之前布下的禁制所阻。 “天衢上仙,勞煩你撤去禁制可好?” 季雪庭隨口說道,卻并未得到應有的回應。 “天衢……上仙?” 再回頭,季雪庭看見的,便是面如金紙,呼吸急促的天衢。 “阿雪。” 白發仙君睜大了眼睛看向季雪庭,一雙眼睛已然全部化為蛇瞳,臉頰之上甚至漸漸生出了一些零星的蛇鱗。 說話時,可以看到雪白的獠牙之間舌尖分叉的猩紅蛇芯。 “你用玉皇鐘再綁我一會兒可好?” 天衢說道,余音中透著一點兒咝咝聲。 季雪庭見他如此,心中頓時一沉,伸手便向天衢腕間探去,不過稍稍一探,便已察覺天衢體內靈氣如沸,四處奔涌。季雪庭不過一碰,指尖竟被天衢身上狂亂的靈氣刺出了一道細細的口子。 更糟糕的是,季雪庭余光瞥見天衢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是一個人的影子,卻緩緩有另一道暗影一邊蠕動著一邊自原本的身影中分離出來,那變形的影子輪廓看著像是人,但從某些角度看上去……又像是一條身形猙獰粗壯駭人的黑蛇。 怎么忽然又是這般模樣了?方才不是還能勉強維持清醒嗎? 季雪庭連連苦嘆,也顧不得其他,以暴力破開了天衢設下的禁制后,便帶著吳青朝著魯仁所在之地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