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有劫 第2節
那家仆嘆了一口氣,面前那枯瘦慘白的青年,在說起晏家少主晏歸真時候,空茫茫眼中倏然冒出的一點微微亮光。 看到那人那副模樣,便是冷心如這晏家老仆,不知為何竟也微微有些動容。 何苦。 老仆在心中嘆道。 “家主大人知道,陛下定然不肯信吾等解釋,于是吩咐我們將陛下帶到院中,正好也看一看我家少主登仙祥云紫光,這般……也算是全了陛下與少主之間這段塵緣,只盼著陛下……到了那邊,莫生怨憎。” 老仆說完,季雪庭便被人架起,直接往囚室外帶去。 私囚內一片冷寂血腥,可囚房之外,卻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春光爛漫,燕語鶯啼。 便是戒備森嚴的晏氏私牢小院之外,竟然也有一樹桃花開得燦爛無比,將將露出院墻,給這片凄清冰冷的方寸天地染上一抹不合時宜的輕紅。 季雪庭久未見光,雙目被戶外明亮的光線刺得淚水漣漣…… 只不過,他卻不知道,自己此時流得早已不是眼淚,而是兩行濃稠殷紅的鮮血。 晏家家底深厚,異人輩出,時辰也算得正好。 季雪庭不過在院中半刻不到的光景,東邊中倏然閃過一道耀眼電光,將東方整片云霞天空都染成一片濃紫。 “轟隆——” 又過了許久,才聽到一聲雷鳴。 那雷鳴與尋常雷鳴截然不同,震耳欲聾,卻宛若鳳鳴龍嘯,聽著令人不由自主便覺得五臟六腑都微微震動,神智也愈發清明。 一聲雷鳴之后又是一道雷鳴,那雷鳴電閃持續不斷響了足足七十二下才漸漸消散,只不過天邊紫光卻變得愈發明亮。 即便與那處隔了有千里之遙,身處在京城的人們仰望天空,卻依舊可以看到遠方紫光之中有一點格外明亮的光點,光點中有隱隱可見一點人影,正踩著一道劍光直直朝著云霄飄搖而上。 “歸……真……” 季雪庭當然也看到了那道人影。 原本已經垂死的他在一瞬間忽然多了幾分生氣,竟然有力氣仰頭,沖著那人輕聲喚了一句。 飛升之人自有神通,尤其是凡人飛升成仙這個過程中,更有一個境界,喚作“大空明境”,生處此境之人恰逢脫胎換骨,靈氣灌頂之態,因此四海八荒,宇宙蒼穹,萬事萬物都將印于其靈臺之上。 別說季雪庭是個活生生的人,季雪庭便是一只處于地極海角的小蟲,發出一聲低鳴,對于晏慈來說,也跟耳邊的鳳鳴天樂一樣清晰可辯。 只不過,那飛升之人,并沒有對季雪庭做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回應。 …… “少主……少主他……少主他飛升成仙啦……” 那晏家家仆遠看著自家少主白日飛升的仙跡,不由也是心生動搖,激動萬分。 眼看著天邊紫光逐漸消散,家仆才勉強收斂心神,朝自己身后望去。 “陛下,請看,我晏家上下從未有半句欺瞞,晏少主他——” 老仆的話只說了一般,隨即便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他身后那個遍體鱗傷,滿身傷口的青年,面色已經徹底地灰敗了了下去。 他靜靜地依靠在鐵架之上,表情看著竟然是平靜的。 只不過,那具消瘦得只剩下骨頭的身體,也沒有了任何呼吸亦或者是生機,便是連臉頰上黑紅粘稠的血淚,也早已干涸。 晏家少主晏歸真,迎九天劫雷,一步登仙的同時,季雪庭也在無聲無息中死去了。 只不過一直到這個時候,季雪庭的眼睛依舊空洞洞,黑沉沉地望著東方。 ……到死也沒有閉上。 …… …… …… 【“阿雪,等我回來之后,我們便隱居山林去吧,到時候,我耕田你織布,餓了我就給你打野兔,狍子吃,無聊了我們就去懸崖上看云起云落……這世間的紛紛擾擾,再也跟我們兩個無關,你說好不好。”】 【“阿雪,別笑了,你再笑我就舍不得走了……那么,就這么說定了。從此以后,我們天長地久,生死不離。”】 第2章 季雪庭飛升上界那一日,天光尋常,祥云也翻涌得很安詳。 沒有劫雷劫云,沒有仙樂飄飄,沒有閃著金光的登天梯。 總之,就是樸實穩重且節能的一次飛升。 從理論上來說,季雪庭覺得自己飛升得挺隱晦的,然而跟著那接引他地小仙娥往前走時,卻總覺得明里暗里從他身邊路過的仙人啊星君啊……多得有點過頭。 落在季雪庭身上的目光,也灼熱到讓他想要裝沒察覺到都很難。 季雪庭倒真希望那些關注不過是錯覺。 畢竟這事實在有些詭異。 季雪庭跟那些按照珍貴流程修煉飛升的大佬們情況不太一樣,他體質特殊,雖然說在人間已經辛辛苦苦修煉了三千年,但卻很難按照正規流程飛升。也就是這些年天地靈氣混亂,各界不穩,天界實在是缺人干活,這才趕巧讓他碰上了這幾十萬年難得一遇的擴招。 簽了無數份奇怪文書,又得了幾滴甘露之后,季雪庭才勉勉強強擦著邊,走了個候補渠道,這才算是“飛升”成仙了——而且這仙人的頭銜嚴格說起來,還是暫時的。按照季雪庭之前簽的那些文書來說,接下來這幾千年里他得拼命干活,才有可能把這臨時的仙君頭銜給轉正了。 說白了,就是他如今在這天界,是最尋常卑微不過的小人物,哪里值得那些仙氣飄飄,精光環繞的正式職工……正式仙人們這般關注打量。 結果就在季雪庭觀察著周圍,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陣香風襲來,恰好就帶來了幾句仙人們并不小聲的閑談私語。 “看,就是那人了吧……” “嘖嘖,真是個漂亮模樣,天衢仙君真是好恨的心,這都下得去手……” “等等,是真的嗎?天衢仙君真的……殺妻證道?不是說那都是……” “我跟你說,這個當初啊……” …… 季雪庭:“……啥????” 季雪庭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終于勉勉強強把天衢仙君這個名頭與記憶中一張已經有些模糊的臉對上了。 然后他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默。 他往前看了眼往前看了一眼,面前引路的仙娥依舊是南天門打卡上班時那副高冷,平靜,面無表情的模樣。 就是一對兔兒逆風歪歪往一邊倒,仿佛恨不得能伸出三尺長,再去那幾名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嘮嗑的仙女小團體里多聽點東西回來。 季雪庭就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還是應該解釋一下。 “其實……那個吧……當初那事正算不上殺妻證道。”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 然后他就看著面前仙娥那對毛茸茸的耳朵倏然轉了個方向,對上了他的方向。 “當初那位仙君不過是剛好下凡去歷情劫,而我……也不過是應了劫而已。” 季雪庭說道。 話音落下,他便覺得面前那仙娥的耳朵微微垂了一下,既然顯得有些失望。 而且失望的原因,可能就是季雪庭如今的語氣真的很平淡,而他的解釋聽上去也顯得特別無趣。 季雪庭有些無奈。 他倒是想要把當年的事情說得肝腸寸斷婉轉動人一點,奈何當初發生的事情,確實就是這么平淡且無趣。 三千年前,凡間有一國名為理國,朝代為宣。 季雪庭便是這宣朝理國國主的幼子。他母親乃是國主寵姬,連帶著他也格外受寵。 無奈季雪庭先天不足,身體極弱,從小到大幾乎是在藥罐子里養大的,人人都道他怕是活不久,于是對他愈發寵溺,最后養出了個金玉其外,見風就倒的病秧浪蕩兒來。 十八歲那年冬天,季雪庭受了一場風寒,差點兒嗝屁。 結果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方士給他娘塞了個餿主意,說是世家晏氏那位少主晏慈,乃仙人托生,必然自帶護體仙氣,不如請入宮中跟季雪庭做個貼身搭伴。以那晏慈的仙氣沖一沖季雪庭的病氣,許是能護得季雪庭多活個一年半載的。 哦……忘了說晏慈。 晏慈,字歸真。 那也是當年理國名人。 說是其母有孕時夢到白星入腹,而他誕生時更有滿室馨香,紅光映得夜如白晝,最稀奇的是,產房外院落里的青石板忽而全部化為碧波,平地生蓮,蓮有五色,朵朵生香,三日之后才凋謝。 這事當時據說是引起了全國轟動,無數術士方士來了又去,都說是晏家這位公子來歷不凡,怕是仙人轉世。 所以后來世人都稱這位公子做“蓮華子”,真名倒是少有人稱呼了。 而晏慈倒也不負眾人所望,生得是玉樹蘭芝,氣度宣朗,美名遠播……與宮中那位病秧混世魔王形成了鮮明對比。 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那少主十歲時遭歹人所害導致眼盲,好端端個仙人轉世,變成了個仙風道骨的漂亮瞎子。 世人都道這晏家少主實在可惜,但季雪庭他娘,他爹,他哥,他一家人都覺得這簡直是天賜良緣—— 然后就是一則惡皇子橫奪俏瞎子的惡俗劇目。 晏家的瞎子少主就這么被被昏君妖姬搶進了宮,然后強行與自家惡霸兒子綁在了一起。 日日相伴之下,那病秧子仗勢欺人,最后……違了天倫常理,行了茍且之事。 大概是這般魔幻發展,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沒多久,理國就破了,而原本的混世魔王便也成了落水狗。 還是晏瞎子心善,不忍昔日情人被新帝拉去祭天,于是向新帝求情搶下了季雪庭的一條命,把人養在了別院。 此間事了,晏瞎子機緣已到,就這么飛升了。 …… 這個故事里那個倒霉瞎子晏慈,自然便是現今八卦故事的中心人物天衢仙君。其實要說起來,季雪庭與他之間本應該是挺圓滿的故事。 歷劫時那番情緣,正好用季雪庭那條命還清。 然而,不巧就在凡人無知。 天知道是聽了什么人的胡言亂語,還以為飛升需要斷絕七情六欲,而這要斷情,就需要情劫中另外一人的心去煉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