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
信的末尾, 寫著這么一段話。 ——夫君, 上回有一男一女冒充謝家舅爺舅奶, 我讓馮大人將他們打發(fā)走了, 可消停了沒兩天, 你猜怎么著, 衙門又有一人過來, 自稱是爹同母異父的兄長。 謝行儉啞然失笑,這年頭盛行認(rèn)親戚嗎? 他接著往下讀,下面的話著實(shí)驚到他了。 ——這人, 爹認(rèn)下了,具體事宜等夫君回了江南再細(xì)細(xì)說給你聽,我之所以提前告訴夫君, 是讓夫君你有個準(zhǔn)備, 別到時候回江南見到大伯出糗,還有一事…… 謝行儉仔細(xì)辨認(rèn)信上的字, 羅棠笙似乎涂改過很多回, 黑墨在白紙上形成一道道污點(diǎn), 看不清原來的字。 看來是羅棠笙不愿意在信上說, 應(yīng)該是想當(dāng)一個驚喜送給他吧。 慶功宴上, 謝行儉甚至美滋滋的想, 這驚喜會不會是羅棠笙懷了孩子? 然而,當(dāng)他風(fēng)塵仆仆的趕到江南驛站時,看到鎖欲閣的京華公子站在他爹身邊時, 他傻眼了。 謝長義笑吟吟的沖謝行儉招手, 謝行儉僵著臉往旁邊看了一眼,京華公子身邊緊貼著一位他不認(rèn)識的中老年人,瞧著面相,和他爹還真的有幾分相似,看來這男人就是羅棠笙在信中提的他大伯了。 “小寶——”男人急忙窘迫的看過來,一雙粗糙大掌不停的來回揉搓。 謝行儉鞠躬利索的喊了一聲大伯,謝長義笑著將謝行儉拉到身邊,又將京華公子往他面前推。 他沒搞清楚他爹跟京華公子怎么熟稔起來了,正準(zhǔn)備問呢,王氏抹著淚花,道:“這孩子是你大伯家的孩子,你大伯家前些年遭了災(zāi),京華這孩子長的好,不幸被人販子拐走了,可憐才幾歲大就被賣到煙花場所……” 京華公子是他大伯的兒子? 謝行儉腦子里嗡嗡的響個不停,所以馮時之前說的話一點(diǎn)都沒錯,他和京華公子真的是兄弟!! “儉哥……”少年低低的喊一聲,乖巧的模樣令王氏心間像熨燙了一般,一口一個好孩子的喊。 謝行儉趕回江南辛苦的很,大家不好在門口堵著,羅棠笙吩咐下人抬水進(jìn)房,又去外頭酒館置了一桌好酒好菜。 “夫君累壞了吧?” 羅棠笙一邊給謝行儉澡盆里添熱水,一邊輕輕的問,待看到謝行儉后腰處長長的紅rou疤痕,羅棠笙再也忍不住了,委頓下身捂著嘴痛哭起來。 邊哭邊教育謝行儉,“你走的時候,我怎么交代你的,叫你別往前沖,你偏不聽,這么長的傷口,定是骨頭都傷到了,便是好了也會反復(fù)無常的難受。” 羅棠笙說的挺對的。 他后腰這塊rou,一遇刮風(fēng)下雨就抽筋一般的疼,但就疼一會,熱敷一下就好了,老侯爺知道情況后,在南疆幫他尋了好的軍醫(yī)大夫,軍醫(yī)說勝在他現(xiàn)在年輕,骨頭容易長好,以后配合著吃藥加針灸,應(yīng)該會好起來。 “真的會好?”羅棠笙抽噎一聲,頓了頓,又道,“你別是故意逗我,男人的腰不能壞……” 謝行儉一窒,隨即笑的抽氣,趁羅棠笙一不留神就將人拉進(jìn)浴桶里。 驛站的浴桶很大,足夠兩個人呆在里面。 這澡,洗了足足有一個鐘頭,期間謝行儉喊居三換了好幾次熱水。 夜里,王氏領(lǐng)著大兒媳楊氏做了一餐豐盛的雁平菜,直到開飯的時候,謝行儉才牽著同樣換了一身衣裳的羅棠笙走了出來。 兩人做了什么,不言而喻。 見羅棠笙嬌容紅暈,王氏嘿嘿樂開了花,抱著團(tuán)寶一個勁的說你又要當(dāng)小叔叔之類的話。 這頓飯吃到了后半夜,桌上的人吃的尤為開心,尤其是謝長義。 謝長義前些年被同父異母的哥哥謝長忠欺負(fù)的不成樣,但其實(shí)在謝長義的心里,是非常渴望和善的兄弟情義的,否則謝長義也不會忍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才跟謝長忠斷絕關(guān)系。 和謝長忠斷絕關(guān)系后,謝長義偷偷在屋里哭了好幾回,這件事只有王氏知情。 在謝行儉這些孩子眼里,擺脫了謝長忠一家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可謝長義不一樣,許是幼年失母的緣故,謝長義格外的珍惜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哪怕謝長忠和謝老爺子都不待見他。 所以,當(dāng)親娘宋氏跟前頭男人生的兒子找上門來時,謝長義很痛快的就認(rèn)了兄弟。 這個人姓邊,謝行儉喊其邊大伯。 此時,邊大伯和謝長義皆喝的爛醉如泥,加起來有百來歲的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哭成了淚人。 “這兩天爹明顯比往常要開心很多。” 謝行孝抱著團(tuán)寶坐過來,低聲道,“我聽娘私下說,爹做夢常常喊長忠大伯和爺,應(yīng)該是想他們了。” 謝行儉往他爹和邊大伯方向睨了一眼,小小聲質(zhì)疑:“哥,邊大伯的身份你查了沒?確定是爹的兄弟?” 謝行孝顛了顛懷里睡得一塌糊涂的小團(tuán)寶,還沒開口呢,突然背后傳來一道清亮的說話聲。 “你口中的邊大伯是我親爹。” 謝行儉回頭望去,發(fā)現(xiàn)少年精致的面龐上流露出一種與以往天真截然不同的表情。 謝行孝懷中的團(tuán)寶醒了,嚷著要睡覺,謝行孝只好對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后,隨即起身離開現(xiàn)場。 桌尾處,謝行儉和少年相視而立。 屋子里吵的很,祥哥兒和賢哥兒不知因?yàn)槭裁磳⒆钚〉闹蹲芋薷鐑憾嚎蘖耍『⒌目蘼曊衩@發(fā)聵,謝行儉瞥了一眼雞飛蛋打的室內(nèi),拍了拍京華的肩膀,兩人相約走出了屋子來到驛站后院的涼亭。 此時正值正月寒冬天,屋外氣溫低的很,謝行儉便讓居三溫了兩壺他娘從雁平帶來的黃酒暖身,又添了兩碟子解悶的糕點(diǎn)。 “我是五歲的時候被拐到江南的。”少年坐下后就開始說,“拐我走的人販子只用了一塊黃饃饃就哄走了我,那時我是真的餓壞了。” 謝行儉倒了一杯酒給少年,舉杯一飲而盡,“你爹沒找過你嗎?” “找了……吧。”少年說的模棱兩可。 謝行儉挑眉:“沒找?” 少年舔了舔濁酒,唔了一聲:“我爹不識字,人又老實(shí),前頭生的幾個兒子女兒都沒養(yǎng)活,只剩我這個一個根,好不容易養(yǎng)大,你說我丟了,他著不著急?” 謝行儉搭在膝頭的手松了松,邊大伯的為人,他今天在桌上觀察了很長時間,面向的確是一個老實(shí)人,看他時都不敢正眼看,眼神無意間總透漏著自卑和怯懦。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老實(shí)巴交的男人會生出容貌艷絕豫州城的京華公子。 少年突然舉杯,溫柔的笑笑:“我知道儉哥看不上我這種身份的人——” 謝行儉一怔,正欲解釋時,被少年一口打斷:“儉哥跟時哥一樣,是我這輩子都可望不可求的讀書人,儉哥瞧不起我無可厚非,這世道的讀書人大多如此,不輕視看我的,大概就時哥一人,但我心里清楚,時哥之所以視我為知己,不過是報答當(dāng)年的救急之恩罷了。” 謝行儉有些尷尬,干笑的問:“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了,我什么時候說過看不起你?” 少年一口氣喝了好幾杯酒,臉紅撲撲的,站起來后腳步踉踉蹌蹌。 “在豫州鎖欲閣的時候,你看到我時分明皺眉了!”少年一手抱著酒壺,一手怒沖沖的指著謝行儉。 謝行儉哭笑不得,“你一個人大男人,涂脂又抹粉,我是聞那氣味刺鼻才……” “你就是看不起我!”少年明顯醉的不輕,將這一句話翻來覆去的說,不管謝行儉怎么解釋,少年都置之不理。 眼瞅著少年要撲過來打他,謝行儉扶著腰趕忙呼爹喊娘,屋內(nèi)謝長義正向邊大伯細(xì)細(xì)的打聽親娘宋氏的事,忽然聽到后院傳來呼救聲。 謝長義的醉酒頃刻間散去,“誰欺負(fù)小寶了?!” 酒醉壯人膽,一向說話畏畏縮縮的邊大伯,此時搬起一張長板凳就往外沖,邊沖邊吼:“誰敢欺負(fù)我侄子,我邊老大跟他拼命!” 院子里的少年被自家爹的一聲咆哮嚇的渾身激靈,當(dāng)場酒就醒了大半,謝行儉望著醉酒的邊大伯舉著凳子追著少年滿院跑,當(dāng)下是既感動又好笑。 也許,他很他爹一樣,都希冀著叔伯長輩的疼愛,可惜謝長忠一家沒給他。 …… 正月初四,一夜大雪將江南大地覆蓋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清早老侯爺身邊的羅家將過來傳話,說崔婁秀以及全州、登州的郡守已經(jīng)押懈進(jìn)京,問謝行儉什么時候回京城。 “江面沒上冰嗎?”謝行儉問。 “江南這邊凍上了,不過袁大人傳信說淮安城地段,船只可以正常通行,侯爺說大人的親眷多,此次回京要萬分小心些,正好羅家余下的士兵要回京,侯爺便讓屬下過來問問大人的意思,要不要羅家將護(hù)送大人您先去淮安城。” 有軍隊(duì)護(hù)送回京,謝行儉對此求之不得。 正月初六,江南天將放晴,回城的馬車上,謝家一大家子都在,唯獨(dú)少了剛認(rèn)親不久的邊老大和邊京華。 “京華那孩子非要回豫州,昨兒夜里趁你睡后就著急忙慌的帶著他爹走了。”謝長義見謝行儉心不在焉,便靠了過來。 “那孩子自尊心強(qiáng),知道咱們今天要回京城,到了京城,小寶你在人前就是清貴的翰林官,而他卻是……” “京華那孩子不是清倌嗎?”王氏道,“他說這次回豫州會贖身出來做良民,到時候在豫州添置一間院子,再做點(diǎn)小生意,有他爹陪著,過的不比小寶差。” “脫娼籍要先去衙門領(lǐng)三十大鞭才行。” 謝長義嘆了口氣,“我讓大哥帶了點(diǎn)好藥材回去,囑咐他別讓京華大冷天的去受刑,要去也等開春了再去,不然傷口不易好。” 謝行儉心頭好似悶鼓敲動,瞇著眼,一言不發(fā)的望著馬車車輪在潔白的雪地上軋出一道道污穢的泥水路。 直到出了江南府,謝行儉心中壓抑的郁氣才稍稍散去。 正月十六,一行人終于踏上了京城大地。 謝行儉將寫好的江南折子遞給敬元帝后,就一直窩在家中休養(yǎng),朝堂上,各方勢力針對崔婁秀和地方郡守起兵造反一事眾說紛紜。 有人說崔婁秀兢兢業(yè)業(yè)的將江南一帶打理的井然有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應(yīng)當(dāng)減刑流放,也有人說崔婁秀膽大妄為,論罪當(dāng)斬。 敬元帝被兩派吵的腦殼疼,這時有人道:“何不問問謝大人,崔婁秀的謀逆之心是謝大人最先發(fā)現(xiàn)的,怎么處置崔婁秀,謝大人最有資格說。” 謝行儉就這樣被宣召進(jìn)了金鑾殿。 本朝有規(guī)定,正五品官才有資格每日上朝覲見皇帝,謝行儉卻是個例外。 對崔婁秀的處罰,其實(shí)謝行儉心中早就有一桿稱。 依敬元帝的一貫手段,崔婁秀根本就沒有活下來的可能性,敬元帝之所以允許群臣嗶嗶,不過是想在史官筆下留一個仁君名號罷了。 所以謝行儉上了大殿后,廢話一句都沒說,只是將崔婁秀在江南建孤女巷,私藏南疆海盜,勾結(jié)登、全兩州謀反等事實(shí)擺了出來,最后若無其事的添一句:“這樣的罪人都不殺,朝廷莫不是想姑息養(yǎng)jian?!” 話落,金鑾殿上久久沒人反駁,敬元帝率先打破尷尬,撫掌笑呼一聲謝愛卿深得朕心。 在場的臣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拱手化成一句皇上圣明。 自此,朝野上下再無異議。 正月二十,朝廷頒下一道圣旨,崔婁秀被運(yùn)回江南府,在江南府最繁華的街上被處以絞刑,其尸首按照敬元帝的旨意,一分為二,頭顱拿來祭祀那些枉死的寡婦,身軀則剁碎拋到海里喂魚。 崔婁秀的死,屬江南府那些寡婦們笑的最開心,高呼大仇得報,有些寡婦情緒太過激動,當(dāng)場笑到癲瘋的不下五六個。 謝行儉得知消息后,上奏敬元帝撥銀子妥善安置這些寡婦,卻遭到一眾大臣的反對,最后在徐堯律和木莊以及老侯爺?shù)膿?jù)理力爭下,朝廷才決定開國庫賞每位寡婦兩百兩銀子的安置費(fèi)。 謝行儉擔(dān)心這些銀子到了不寡婦的手里,便提出在江南府設(shè)置特殊的衙門機(jī)構(gòu),專門負(fù)責(zé)管理這筆銀子,以及打點(diǎn)寡婦們在江南的日后生活。 這不是什么大工程,敬元帝自然答應(yīng)了,命名為‘紅顏衙門’。 經(jīng)謝行儉指點(diǎn),江南四子之首的馮時,自請前往江南府擔(dān)任紅顏衙門的長官,敬元帝欣然同意,擢升馮時為江南府少尹,官從四品,但無實(shí)權(quán),不過敬元帝又命馮時擔(dān)任江南府六察官之一,專門察官民善惡,黠吏豪宗,最重要的是替貧弱婦童申冤一事。 馮時的六察官是謝行儉以翰林侍讀的身份,請示敬元帝設(shè)置的官號,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管理紅顏衙門。 紅顏衙門設(shè)立后,一些寡婦自發(fā)來到衙門口請求幫忙。 后來謝行儉收到馮時的書信,馮時在信上說,紅顏衙門越發(fā)的壯大,如今江南已經(jīng)有一一支清一色的娘子軍,娘子軍將謝行儉替她們謀得的待遇都記在心上,問謝行儉什么時候去江南府一游,她們好酒好rou的恭候大駕。 謝行儉欣慰的笑了笑,知道這些寡婦生活過得如意他就放心了,只不過這一時半伙他是去不成江南了。 時年三月,謝行儉多功并獎,被任命為九卿之一的秋官司寇,專掌刑獄,當(dāng)然了這是虛銜,平日里主要是參與下三司手上的難案,真正的刑獄權(quán)還是在三司手中。 除此之外,謝行儉連跳兩級,成為翰林院侍讀之首,官從四品,此時翰林院并無翰林掌院學(xué)士,謝行儉可以說是翰林院響當(dāng)當(dāng)?shù)念^目。 羅家這邊,敬元帝也做了表態(tài)。 老侯爺?shù)木粑灰呀?jīng)到了頂峰,敬元帝便賜美名‘嘉勇公’,并將羅郁卓和霞珠郡主召回京城,允許老侯爺百年之后,羅郁卓承襲老侯爺?shù)木粑唬酥猓评齼苑庀贾榭な貫榉钫婀鳎渑幸u為郡主。 一時間,謝家和羅家成了京城大街小巷議論的對象,羅家更是一下躋身鐘鳴鼎食世家之首。 就在大家羨慕眼紅兩家的時候,嘉勇公竟然脫下戰(zhàn)袍,將手中的虎符與羅家將都交還給敬元帝,隨后帶著三兩個貼身侍衛(wèi)云游四海去了。 京城的人有說武嘉勇公識相,知道什么叫水滿則溢盛極必衰,但也有人嗔笑嘉勇公是個傻子,總之各種聲音都有。 …… 五月,謝行儉一家從朱雀街搬走了,空置一年有余的狀元府終于住進(jìn)了人。 這一年,謝行儉才十九歲,二十弱冠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