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謝行儉一行人到達淮安城時, 時間已經悄然到了十月初。 淮安城地處北界, 入了十月份, 整個淮安城就是雙腳都踏進了冬季, 呼嘯的北風橫刮不斷, 瓣大的雪花從天幕中往下直掉, 轉眼功夫, 天地皆化成潔白之色。 進了淮安城,謝行儉率先登門拜訪了新上任的漕運總督袁珮袁大人。 袁珮事先接到京中來的圣旨,知曉新科狀元謝行儉將會代替敬元帝巡視江南府近況, 因而謝行儉登門拜訪時,袁珮早已用心的備下接風宴熱情款待謝行儉。 謝行儉不是頭一次進漕運總督府的大門,幾年前因暴風雪被困在淮安城時, 他曾多次被當時的漕運總督向景請到這里喝酒閑談。 如今才過去幾年而已, 光景已然變換,總督不再是向景, 而他也不再是那個懵懂書生。 “謝大人好生清俊有為。” 新任總督大人袁珮舉杯笑著稱贊, 寒暄道:“京城盛傳今年的新科狀元郎年少中榜, 才學斐然, 今日一見, 果真不假, 謝大人,請——” 說完,一飲而盡。 謝行儉眉眼含笑, 抬杯喝了一大口溫酒:“袁大人謬贊了, 論才華,下官不及都察院的徐大人,論相貌,比不上大理寺卿木大人,慚愧慚愧,如今下官有幸能替皇上下江南巡查近況,不過是得了皇上的賞識和栽培。” “京城佼佼者遍地開花,謝大人能從扎堆中脫穎而出,定是有過人之處。” 袁珮說話滴水不漏,謝行儉謙虛的抬出徐、木二人,袁珮能不認識這兩位杰出人物嗎,但今天是謝行儉的主場,袁珮這個東道主很識相的不提此二人,獨獨高捧謝行儉一個。 謝行儉對袁珮的贊不絕口表示一笑而過,袁珮的作為倘若放在當年,他肯定沒聽兩句就要紅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但他在京城呆了幾年,現在他的臉皮厚比城墻,這些說爛的好話,他已然是見怪不怪了。 他來之前讓居三細細的打聽過新上任漕運總督的相關信息,一打聽嚇一跳,袁珮今年竟然才三十四! 要知道漕運總督是肥水差事,任期只有三年,上任的人多是皇帝手底下的大功臣,這些功臣行犬馬之勞大半輩子,皇上體恤其勞苦,這才安排他們來漕運當幾年官。 目的就一個:撈點銀子花花。 漕運總督是朝廷中唯一一個被朝廷允許在任期間能明目張膽收取賄賂的官位,所謂的‘養廉銀’,每年高達幾萬兩,這還不包括每年江湖幫派給的孝敬銀。 他之所一驚訝袁珮能當上漕運總督,除了歲數太過年輕,另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袁珮是個獨臂殘缺之人。 和楊過有的一拼。 朝廷官員一向講究容貌神清骨秀,從科舉考試嚴厲審查讀書人長相就能看出來,朝廷對官員這方面的要求挺嚴格的。 縱觀朝野上下,幾乎沒有歪瓜裂棗,即便有,這些人肯定早就被丟到清貧偏僻之地去了。 在他很小的時候,林邵白私底下就跟他調侃過韓夫子,說韓夫子才華橫溢卻只能外放七品縣令,大抵是輸在容貌上了。 那時候他還不愿相信,可當他正經入朝為官后,才發現皇家看中容貌的傳聞不假。 翰林院的朱長春,身材雖肥胖了一些,但老天爺給朱長春打開了另外一扇窗:朱長春的五官長的比較立體,算是胖子中的一枝獨秀吧,難怪能在諸多進士中鶴立雞群。 因為朱長春,他對官場上的一些小癖好有了點新認識。 可看到袁珮后,他傻眼了。 袁珮外貌不文雅,可以用虎背熊腰來形容,這便也罷了,最主要是獨臂啊! 漕運總督每年要節制三洲五城的漕糧,還要盤查上萬艘船支的官兵以及老百姓,除此之外,南來北往的貨商在碼頭交易時,漕運總督要派人稽查,襄辦商稅。 總之繁雜的事務需要漕運總督時常在外邊拋頭露面,可以說漕運總督在一定程度上相當于南北水運的臉面人物,他想不通顏狗十級的敬元帝怎么會派一個‘楊過’把持漕運。 居三四處打聽都沒帶回有關這方面的確切消息,謝行儉覺得打聽不到實屬正常,畢竟袁珮是淮安城的大佬頭頭,誰敢在私底下妄議袁珮的缺陷。 * 飯桌上酒過三巡后,袁珮領著謝行儉往淮安城最大的護城河上走。 一路走來,望著甲板上威風凜凜的水軍齊刷刷的朝袁珮恭敬行禮,謝行儉油然心生崇敬。 獨臂又如何,能統領好一方將士,震懾住地方的紳糧大戶與水運漕幫就行。 袁珮做事風格和向景截然相反,很果斷不拖拉。 點了一支五十人的水軍給謝行儉后,袁珮直言不諱的請求:“江南府近兩年水患多,本官遵從皇上旨意,將江南府上交的漕糧一減再減,降至三成,誰知下半年的秋稅,江南府竟然顆粒未交。” 謝行儉認真傾聽,并不言語。 袁珮凜然立在甲板上,寒風掃過,突兀的空蕩手袖迎風撲騰。 謝行儉側頭瞥了一眼,終究按捺住了好奇心。 袁珮繼續道:“現如今皇上讓謝大人巡查江南府,本官想煩請大人替本官問問江南巡撫崔婁秀崔大人,問他下半年的秋稅何時送來。” 上門追賬? 謝行儉裹緊狐絨氅袍,深吸了好幾口初冬的寒氣,微抬眼眸直視袁珮,好奇的問:“不知崔大人欠漕運多少秋稅銀錢?” “二萬三千兩。”袁珮說的很干脆。 謝行儉驚的嘴角抽搐,心道:敬元帝讓他問候問候崔婁秀,袁珮又讓他追討萬兩稅銀,光憑這兩件事,他就要將崔婁秀從頭到尾得罪的透透徹徹。 一個兩個的,干嘛要為難他? “謝大人是否有不便?”袁珮將他半晌無語,笑著追問。 謝行儉干笑兩聲,擺手說沒有。 他此番來淮安城,袁珮好酒好菜的招待他,還將手底的精兵良將調遣出來護送他去江南,他怎么好意思說不幫忙。 只不過嘛…… 他委婉道:“比之崔婁秀崔大人,下官身份低微,未必能幫的上大人的忙,大人您……” 停在這,他不準備往下說了,反正意思已經帶到:崔婁秀這種老賴身份不一般,他不一定能追回稅銀。 他先把難聽的話撂這,省的追不到稅銀,到頭來怪他。 袁珮非常通情達理,笑說無礙,只需謝行儉幫他提醒提醒崔婁秀便可,他這邊則會在新年初派兵前往江南府親自要債。 謝行儉就是喜歡袁珮這種不強人所難的領導,隔幾日從淮安城告辭時,他還特意親自上總督府與袁珮辭別。 這種待遇,當初向景可沒有遇到過。 淮安城的雨雪停了兩天,江面的冰塊融化后,謝行儉做主搭官船南下江南。 謝行儉離開后,袁珮的貼身侍衛不解的問袁珮:“小人瞧著謝大人分明就不太樂意幫大人的忙,大人怎么就不生氣?” “生氣?”袁珮站在鉤覓江的岸邊,望著消失江面的官船,忍俊不禁的挑眉:“本大人從沒指望過小謝大人能從崔婁秀手里要回稅銀,本官之所以這么做,不過是想惡心一下崔婁秀而已,被一個后生小子找上門要銀子,本官倒要看看,他崔婁秀的老臉往哪里擱。” 侍衛:“……” * 官家船艙內擺了好幾個燒的正旺的火爐,江面外嘩啦細雨挾著冷風凜冽而過,室內卻暖如春日。 謝行儉坐跪在毛毯上,合上書籍后,他揉了揉被炭火熏烘干澀的眼睛,正欲起身穿衣去艙外透透氣時,居三敲門進來了。 “小公子,”居三收好滴水的雨傘,“您吩咐的事,我打聽來了。” 說著,便從懷中胸袋里抽出一封書信,雙手遞給謝行儉,道:“這是我那年去北疆認識的好友寄來的書信,他現在已經在江南府安了家,他在茶樓酒館做活,小道消息知道的多,我便寫信問了他有關崔大人的事。” 謝行儉接過來看了看,笑瞇瞇的坐回毛毯,“信上說,崔大人為官殘暴無良,暴厲恣睢,江南府官員胥吏勾結,橫收暴斂,魚rou百姓的手段層出不窮,其中當然以崔婁秀為首。” “風評這般差勁,皇上為何還讓崔大人連任江南府巡撫?可見你朋友所說皆為謠言,信不得。” “假的?”居三滿腹狐疑,“可我之前和周圍船上的人閑聊時,他們也說崔大人不是個好官。” “耳聽為虛。”謝行儉嘆氣。 居三將書信拿到手,指著信上的文字,不肯罷休道:“要論造謠,怎么可能人人都造謠?” 謝行儉笑而不語,他堅信敬元帝看人的眼光不會太差,崔婁秀在江南府干了不下五年,經過瘟疫后還能得到敬元帝的信任,可見其人是有兩把刷子的。 屋子悶熱干燥,呆久了有些頭暈,謝行儉想了想還是套上大氅,準備出去透口氣,居三舉著傘緊隨跟上。 江面仍舊下著雨,雨絲細如牛毛,飄散在江水上,蕩起圈圈好看的水紋。 船只駛入江南府后,沿路的風景越來越賞心悅目,住在另一側的羅棠笙正好也在甲班上透氣,夫妻倆碰面后便不約而同的喝退下人,兩人共打一把傘漫步在長長的船欄邊。 “夫君為何就這么篤定崔婁秀是個好官?”羅棠笙納悶的問。 謝行儉哈了口白氣,視線穿過雨幕落在沿街的鬧市上。 此時天將黑不黑,樓坊上早已掛好引路的各色燈籠,不少店家情調尤為高,還在燈籠上雕刻出各類秀美的絹花。 燭火的映照下,絹花似鮮艷的真花一樣,在各家屋檐下紛然綻放。 燈籠下,擺著各式的商攤,調皮小童們冒著雨在攤位上來回嬉笑穿梭,因夜市剛開始的緣故,不少身穿銹紅盔甲的官差沿街走訪,商戶們臉上有驚悚,有膽怯,還有其他言表不了的情緒,總之無人敢大聲喧嘩。 官差們很守規矩,巡邏一番后,只順手抄走了幾根水蘿卜,其余貨物幾乎沒動。 羅棠笙見自家夫君久久不語,便順著謝行儉的目光眺望街口,喃喃疑惑道:“官差巡夜市,多半會拐走商戶半天的盈額充當油水,怎么這些官差沒有下手?幾根水蘿卜又不值錢……” “這就是為何我不相信崔婁秀是貪官的證據。”謝行儉輕笑回應。 羅棠笙有些不明白,謝行儉順勢揭開謎底,指著遠處幾位官差,溫聲道:“銹紅盔甲服是巡撫兵的官服,想來這些人是崔大人的親兵,我剛才仔細觀察過了,這些官差巡檢有素,見到來往百姓掉落在地的銀子,他們不會私吞,而是會撿起來奉還給失主,另外,那些水蘿卜并不是他們擅自拿走的,而是攤主自愿相送,且我瞧著那攤主似乎在感激這幾位官差,不止這一位攤主,另外有幾位攤主也過來感激,但送的東西太過昂貴,官差都沒收。” 羅棠笙微微一笑,“夫君是想說,官差為人不錯,那么統領他們的崔大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近朱者赤嘛……” 謝行儉摸摸鼻子,笑道:“如果官差還不能說明什么,那你再看江兩岸的風光,處處張燈結彩,老百姓活的好不愜意,若頂頭是個大貪官,江南府會有這樣的好日子過?” 聞言,羅棠笙下意識的掃視一眼江水兩岸,只見兩岸燈火通明如白晝,人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笑容。 這時,官船靠岸,漕運官兵大步走過來,高聲道:“謝大人,船已經到了江南府巡撫城,請您移步下船——” 高大官船進駐江南府的機會少,尤其上面還飄著顯眼的‘漕運’二字,所以當船剛靠岸,就有眼尖的人將此事匯報給了崔婁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