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
謝行儉早在衙衛抬水時, 就被敬元帝默認平身去了木莊身后, 此刻地上跪著的只有李通許和朱長春, 以及杜程兩位大人。 朱長春迷糊中醒來后, 京兆府尹左大人立刻厲聲質問朱長春的胞兄弟在哪? 朱長春傻了眼, 呆呆的說他娘就生了他一人, 何來兄弟啊? 這話問的左大人腦門抽線, 著人將朱長春的籍貫信息拿來翻看,這一看才知道朱家三代單傳,傳到這一代朱家確實就朱長春一個子嗣。 審問一下陷入了僵局。 謝行儉眉頭皺起, 在場的官員包括敬元帝都悶聲不坑。 忽然,他腦中精光一閃,一個想法咯噔一下蹦出。 他摸摸下巴, 沉思低喃:“朱長春會不會是人格分裂癥?” 謝行儉的聲音很小, 但旁邊耳尖的木莊還是將謝行儉的話一字不落的聽見了。 木莊微偏著頭,眼尾上揚:“你剛說的是什么意思?” 謝行儉躬身湊近木莊, 低聲道:“下官從前在外求學時, 偶遇了一位游醫, 那位游醫跟下官閑聊時, 曾經說過一種病, 說有些人幼時心理受了極大的創傷, 這些人敏感多疑,精神崩潰后容易分裂出好幾個人格……” 木莊聽得稀里糊涂,謝行儉耐心解釋道:“大人, 就像朱長春這樣, 一面聰慧異稟,一面妄自尊大殘暴無良,這樣的人就是人格分裂?!?/br> 木莊聞言點頭,笑的溫雅:“這種病倒是罕見?!?/br> 謝行儉瞥了眼地上頹廢的朱長春,他覺得朱長春第二人格應該是偽裝,也就是表面無法無天,實則膽小如鼠。 從朱長春進京兆府被嚇尿后就能看出來,朱長春似乎很害怕一堆人時刻盯著他看,用現代的話來說,有點社恐。 這不,朱長春被潑醒后,一雙眼珠子驚慌失措,內里有恐懼,有驚嚇,以及不安感,活像個幾歲小孩誤闖了猛獸世界。 這樣一來,他更加篤定他的猜測,這個朱長春有人格障礙。 木莊和謝行儉交流的小動作被上首的敬元帝看的一清二楚,敬元帝心頭一盤,朗聲道:“木卿掌管大理寺詔獄,身經百戰,對此事可有看法?” 木莊起身,笑呵呵的答道:“回皇上,京城不興雙胎,這些年微臣從未經手過雙胎囚犯之事……” 對于京城不興懷雙胎一說,謝行儉在京城酒樓曾耳聞過一些傳言。 擱在上輩子的家庭,誰家不喜歡一次性生兩個小孩,顯的喜慶。 但在京城,家家戶戶最忌諱的就是生雙胎。 前朝時期的越皇帝就是雙胎,據說越皇帝出生之時,越皇帝的母妃當年為了保住兩個孩子,對外隱瞞了雙胎,將其中一個孩子偷偷送出了宮。 誰料,另外一個孩子被有心之人收養,長大成人后設計溜進宮,意圖殺了越皇帝取而代之。 越皇帝年輕時還是有一番帝王魄力的,命御林軍封鎖京城,全城戒嚴,但凡見到有可疑的人近期出入京城,直接一刀戳死。 越皇帝胞兄在皇宮還未得手,宮外的接應伙伴皆喪失殆盡,胞兄一人難成大氣候,刺殺越皇帝失敗后一頭撞死在金階之上,越皇帝還不解氣,命御林軍將胞兄尸體大卸八塊,拋尸城門口。 據當年在城門口目睹過的老人回憶,越皇帝胞兄的尸體被砍的七零八落,掛在城門口血氣腥臭味飄蕩方圓十里,進出的老百姓皆側目而視,不敢說一個字。 從那時候起,民間隱隱開始流傳越皇帝是個如同夏桀一般截脛剖心的酷戾暴君,以至于人到中年的越皇帝愈發貪戀美色時,朝廷還有人質疑當年真正的越皇帝早已慘死,而現在坐在龍椅上的應該是越皇帝的胞兄。 越皇帝聽聞此事后,龍顏大怒。 斥責這些散布謠言的人為亂臣賊子,威逼他們引咎自刎,并下旨京城不可再出雙胎之子,一旦有,只能留其一,若家族并鄰居有包庇者,誅九族! 因為罰的很重,京城這幾十年來,從未出現過一例雙胎,即便有,那種人家也會連夜將其中一個小孩給溺死。 雖說手段殘忍,但為了保全一家子人的性命,必須狠下心。 敬元帝了然的點頭,徐堯律將手中拿著的有關朱長春的文籍放下,輕描淡寫道:“朱長春是南郡人,南郡是越皇帝胞兄當年被收養之地,那邊同京城一樣,最是忌諱雙胎,據說南郡一旦有人生養孩子,官府都會派人上門搜索,目的就是為了排查雙胎,這般嚴防死守下,朱家平安生下雙胎是不可能的。” 朱長春不停的磕頭,言語間辯解自己無胞兄弟,他這么做無非是替朱家開脫,倘若朱家被查出有雙胎子,整個朱家都要陪葬。 謝行儉覺得溺死雙胎之子實屬不該,皇家為了避免皇位之爭,不允許生下雙胎情有可原,平常老百姓家里又沒有皇位,憑什么還對生雙胎這么苛刻! 朱長春執著的磕頭,流淌出的血跡將地面染成酒紅色,朱長春雙眼無神,像是著了魔障似的,感覺不到一絲絲疼痛。 李通許不動聲色的看著朱長春自虐,嘴角彎起的苦笑頗覺痛快。 謝行儉微轉視線去看木莊,卻見木莊也在看他,木莊痞痞的朝他招手,示意他過去。 謝行儉大步上前,心知木大人這時候喚他,肯定是要他將剛才所說的人格分裂說給敬元帝聽。 謝行儉行過禮后,將對朱長春人格分裂的猜疑說了出來。 他一口氣說完后,周圍霎時鴉雀無聲。 旁邊的杜程二人慌忙遠離朱長春,諸位朝臣忽然變了臉色,一個個神色恐慌,似是撞見了鬼。 謝行儉默了默,隨即啞然失笑。 一個人好端端的變了性格,在古代可不就是鬼上身嗎? 古人談鬼色變,難怪這些人臉色那么難看。 涉及鬼怪,圍觀的老百姓紛紛腳步往后退,更有膽小者轉身往家跑,一時間京兆府門前少了不少人。 謝行儉不想浪費口舌跟古人討論人格分裂癥,見大家包括敬元帝在內都以為朱長春被鬼上身,他嘆了口氣,裝作無知的樣子默認朱長春鬼上身。 他起先懷疑朱長春會不會跟他一樣是穿越過來的,但瞧著朱長春被眾人懷疑鬼上身后,并未發出稀奇鬼怪的聲音,反而一個勁的哭泣怕鬼。 朱長春瘋魔了一般四處拽別人的腿求庇護,說他不是鬼上身,又胡言亂語說怕鬼,總之將嚴肅莊重的京兆府堂弄的一團糟。 敬元帝氣的腦門冒煙,隨身的御林軍立馬下場去抓捕在堂中央上竄下跳的朱長春,別看朱長春身材肥胖,但玩起你追我趕的“捉迷藏”游戲簡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兩個御林軍費了好大的勁都沒將瘋癲的朱長春給逮住,又怕誤傷到四周的大臣,御林軍只好耐住憤怒沒有拔劍,赤手空拳的和朱長春打起游擊戰。 謝行儉立在堂中央被朱長春轉的頭暈,見朱長春將兩個御林軍甩的團團轉,上首的敬元帝早已經氣的吹胡子瞪眼,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猛的張開雙臂,朱長春顧著跑來跑去,一下沒注意撞到謝行儉身上。 他咬著牙痛唔了一聲,用盡全力雙臂死死地抱住朱長春,御林軍及時趕到,將朱長春制服。 這樁告御狀最終以朱長春落獄告終,因朱長春身上有功名的緣故,敬元帝將朱長春的案子移交大理寺,務必給李通許一個交代。 一場驚動整個朝堂的案子就這樣灰溜溜的落幕,眾朝臣被招呼過來時以為會鬧出大動靜,誰料朱長春并沒有被冒名頂替。 平日拘謹慣了的臣子們頗為失望的搖頭,日復一日的上朝辦公,本以為會出現一件大事調劑一下生活,卻沒想到是這個一個虎頭蛇尾的結局。 這一堆人中,唯有兩個人松了口氣,這兩人便是杜程二人。 京兆府堂散場后,謝行儉離開時走在末尾,聽到杜程二人細碎的交流聲,似乎在慶幸著什么。 他當時沒有多想,直到下午大理寺木大人突然派全訓來翰林院,眼瞅著杜程二人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他才感覺到不對勁。 全訓將杜程兩人帶走后,保守的跟謝行儉交代了一句:“兄弟你的好日子來了——” 謝行儉聽的一頭霧水,杜程二人被帶走大約兩個時辰后,臨近散衙時,鐘大監攜御林軍來翰林院宣旨來了。 鐘大監尖細的嗓音落下后,翰林院一片嘩然。 “杜大人和程大人擅自買賣考題?”張懷興跳出來,不敢置信的驚嘆。 “這不可能吧?”魏席坤結巴道:“程大人做官幾十年,如今家中還清貧如洗,程大人真要是個貪財之徒,家中早就富麗堂皇了?!?/br> “證據確鑿,還有什么不可能的!”有人譏諷道:“沒看到翰林院少了幾個人嗎?那幾人誰不跟程大人和杜大人走的近?” 全訓這次來翰林院,除了奉旨押走杜程二人,還順帶銬有了幾個庶常官。 這幾人謝行儉不太熟,林邵白一針見血道:“這幾人中,有一人是程大人小妾族兄之子,另外幾個,是杜大人的五服外的親戚?!?/br> “你怎么知道的?”謝行儉張大嘴。 林邵白敲敲腦袋,嘴角微勾起兩分笑容:“當初入翰林院時,我碰巧負責整理諸位的文籍,多看了兩眼就記住了,加之這一個月來,杜程兩位大人對著幾個人似有若無的散發善意,我就私底下調查了?!?/br> 謝行儉不由咋舌,這般看來杜程兩位大人私自泄題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難怪在京兆府杜大人一個勁的拉他下水,原來是找他當背鍋俠! 翰林院一下群龍無首,當下誰也沒心思在辦公,紛紛收拾收拾散衙回家。 謝行儉作為從六品的修撰,特殊情況下當然要最后一個走,等他出了翰林院大門后,正準備踩上馬車,忽然有人喊了他一聲。 “謝大人——”此人是李通許。 李通許上午受了二十廷仗,此刻衣服上還沾有血跡,頭發蓬亂,活生生像個乞丐。 居三將馬車趕到路邊,李通許上了馬車后,兩人迎面而坐。 李通許心情似乎并沒有因為告倒朱長春而好轉,依舊是那副苦瓜臉。 謝行儉略一沉吟,問道:“如今翰林院出了大亂子,大理寺審問朱長春時,朱長春透露杜程兩位大人泄題給其他庶常,此事朱長春可以作證——” “他怎么作證?”李通許抬起頭,泛白的嘴唇輕顫:“泄題一事瞞了一個多月,可見杜程二人瞞的嚴實,他怎么作證?他不知情的!” 謝行儉聳聳肩,想起之前木莊在京兆府表露出來的疲倦,以及徐大人替他擔下出朝考題的風險,這一件件事足以看出大理寺和都察院早就已經在查訪翰林院泄題的事情了,且木、徐兩人懷疑的對象就是杜程。 只不過此事滋大,得有證人為好,朱長春身為庶常,指證杜程泄題是最好不過的。 “做假證?”李通許尖叫起來。 謝行儉急忙“噓”了一聲,面沉如水:“你別說出去,這里就你我二人,本官日后但凡在外頭聽到一丁點有關假證的消息,本官都算你頭上!” 李通許一陣酸澀苦楚席卷周身,謝行儉看不順眼李通許這種做作樣子,雙手環胸,目中輕蔑,譏諷道:“你成功的將朱長春告進了詔獄,合該高興才對,怎么偏偏這副不得意的鬼樣子?” “謝大人……”李通許隨手抹點臉上不知在哪沾來的灰塵,汗水涂抹后,就這樣花著一張臉盯著謝行儉。 似是起了很大的勇氣,李通許雙手不停的交叉握緊,聲音斷續哽咽:“謝大人,您說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謝行儉倚靠在車窗旁,傍晚的夏風吹來涼意,打在他臉上舒服的很。 他微偏過頭,心道李通許問的這個問題真犀利,他在想他一個靈魂胎穿過來的無神論者該怎么回答才好。 李通許雙腿并齊不安的坐在那,神色凄楚,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謝行儉不清楚李通許想要個什么答案,便模棱兩可道:“信則有,不信則無?!?/br> 李通許轉而驚喜:“也就是說朱兄并沒有被假冒?” 謝行儉點頭,李通許喜悅的眼光瞬間散開,挎著一張臉,垂頭喪腦的低語:“那我豈不是告錯了人?朱兄被我害了……” 李通許失神的抓緊身下的木板,指甲刮在上面發出“咯咯”瘆人的聲音。 謝行儉聽的渾身起雞皮疙瘩,打斷李通許:“有空去大理寺看看他吧,大理寺下午來人說朱長春在牢里已經神智不清,他如今這樣肯定是不能再回翰林院了?!?/br> 唯恐這般說讓李通許有負擔,畢竟朱李二人曾經以兄弟相稱過,他想了想,又道:“即便你不告御狀,朱長春在翰林院也呆不了多長時日?!?/br> 李通許面上的悔恨一閃而過:“謝大人這話什么意思?” “從下午的情形來看,你也知道大理寺和都察院早就盯上了翰林院,朱長春到目前為止書法一塌糊涂,你覺得他能在兩司面前不露出馬腳?”謝行儉眉一揚,語氣輕謔。 “你說,朱長春到時候被打上買朝考題的罪名,然后被斬殺好呢?還是像今天這樣因為鬼上身變得神志不清,也許還能撿回一條小命好呢?”謝行儉意味不明的目光愈加露骨。 “當然是活著好!”李通許喊出聲。 自從得知牢里的朱長春就是真正的朱長春后,李通許整個人都快瘋掉了,他如何也沒想到,是自己一手將好友送進了牢房。 天色越發暗沉,烏泱泱的烏云壓在京城上空,謝行儉擔心等會有暴雨,便轉頭認真的看向李通許,簡短道:“朱長春鬼上身并無大礙,只要他能恢復如常,能寫出一手錦繡文章,皇上絕對不會對他嚴懲的,頂多是嫌棄他曾經被鬼上過身,剝奪他的功名罷了?!?/br> “要怎樣才能讓朱兄恢復以往……那樣?”李通許急忙問。 謝行儉嘆了口氣,這個朝代又沒有心理醫生,想讓一個人格分裂癥的人恢復,太難了! 不過,世事難料。 “朱長春在翰林院與你關系最好,你多去牢里看看他,多跟他說說你們之前的往事,也許能喚起之前那個朱長春?!?/br> 李通許重重點頭,謝行儉又交代了幾句,“朱長春一旦恢復,你要立馬通知大理寺的人,立求讓朱長春再下筆寫一回文章,好證明他是靠自己的能力進的翰林院,只有這樣,皇上才能赦免他。” 朱長春這種暴戾人格已經存活了一月之久,他懷疑朱長春另外一個人格恐怕早已經沉睡。 如果一直沉睡,朱長春就會一直被認為是鬼上身,敬元帝是絕對不會放鬼上身的朱長春出地牢的,也許過不了幾天,一把火燒了朱長春也說不準。 “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得盡快讓朱長春恢復常智!”李通許下了馬車后,腦子里一直回蕩著謝行儉的這句話。 天邊烏云上開始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嘩啦往下掉,李通許站在雨幕里望著遠處的馬車良久,隨后拖著狼狽不堪的身子往大理寺走去。 * 謝行儉回到家后,換了身衣裳坐下,今夜王氏特意去集市上買了兩只鮮活的雞,一只拿來燉紅棗枸杞煨給羅棠笙吃,另外一只燉好后,拿深井里的水晾冰后,做成醋雞湯給謝行儉和謝長義吃。 “這附近有一家賣醋的百年老字號?!蓖跏辖o父子倆各盛了一碗,笑道:“我聞著味道香,就打了兩壺回來,正好今天做一頓醋雞湯。” 謝行儉笑著雙手接過碗筷,香醋散發著一股勾人的酸味,在燥熱的夏季,饞的他口水直流,才喝一口湯,就爽的渾身舒坦。 屋外電閃雷鳴下著傾盆大雨,屋內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開吃全雞宴。 團寶牙齒沒長好吃不了雞rou,只能可憐兮兮的舔舔雞湯喝。 謝行儉見小弟饞的緊,便將醋湯里的雞rou撈一塊撕的粉碎,一點一點的喂給團寶,團寶嚼到興奮,兩條小短腿在桌子底下撲哧的搖搖晃晃,可愛極了。 吃飯間,謝長義想起一件事,咧嘴笑的開懷:“你哥上午來信了,說楊氏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小寶你又多了一個侄子?!?/br> 謝行儉笑道:“我記得大嫂懷孩子時,是去年七月份,眼下都快一年多了,應該上了族譜了吧?” 謝長義道:“你哥就等著上族譜,所以寄信寄晚了點,小子叫筠哥兒,老族長起的名?!?/br> “筠哥兒?”謝行儉喊了一聲,隨即應和道:“這名字好聽,老族長一慣會取名字……” 說到取名字,謝行儉不由又想起他的表字,他懷疑他的表字回頭還要老族長來取。 “小寶,想什么呢?”王氏又舀了半碗醋雞給謝行儉,笑瞇瞇的催促道:“小寶你可要多吃點啊,瞧瞧這幾天都瘦了……” 小寶…… 謝行儉嘖了一聲,這乳名爹娘喊無所謂,在外頭,他真的急需一個正經表字。 謝行儉悶頭開始吃飯,他沒想到他想要表字的愿望,很快就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