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捉蟲
“話雖如此。”一青衣書生搖著扇子, 慢條斯理道, “只我聽說隔壁府城的案首羅郁卓文采也是相當了得, 怕是……” 話只說一半, 但在場的人都是人精, 一下就領悟了書生后半句的意思。 “的確, 吳兄這回的強敵大抵就是羅家這位小公子了。” “羅家武將出生, 百年來好不容易出一個文人,可不得好好栽培栽培,單說讀書請的先生, 不是大儒就是那些頭名進士,家中藏有的古籍孤本,本本千金難得, 可對羅郁卓而言卻是手到擒來, 這般想想,哪一點不比咱們領先一步?” 有人酸巴巴的道, “我若是含著金湯匙出生, 又怎會拿不到案首, 只咱們寒門走出來的, 誒……總之是娘胎里就差了一大截。” 此話一出, 好多人都紛紛搖頭嘆息, 遺憾自個沒一個好出身,否則早就沖出云霄,平步青云。 “羅家這位小公子神出鬼沒, 咱們來郡城都好些天了, 怎么都不見他人影,他莫不是看不上咱們這些人起的詩會不成?” 有書生不耐的抱怨,可礙于羅家的聲威,沒人敢出言說道,冷下來的氣氛猛的一擊,說話的書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連忙捂著臉退至角落。 謝行儉坐在一旁抿了口茶,一言不發。 “諸位有所不知。” 見大家突然靜了下來,吳子原笑著道,“我聽說羅家得了恩典,準許羅郁卓上京趕考,此番怕是不能見著羅小公子了。” “原來如此。” 之前酸羅郁卓的書生立馬站出來,訕訕一笑,“聽說羅老侯爺為人嚴謹平和,前朝時期也是從民間走出來發的家,雖幾代下來換了門楣,但料想依羅家的家教教出的兒孫,自然不會數典忘祖,當然也就不會因為咱們的身份而看低寒門子,原是我想岔了。” 說完話,幾個有著同樣想法的書生都跟著呵呵呵的笑。 謝行儉嘴角往上一鉤,這幫人能屈能伸,一張巧嘴倒是能圓回來幫自己解圍,不錯。 誰料,下面一句話直.挺挺的叫謝行儉黑了臉。 “平陽郡沒了羅郁卓,想來這院試案首之位非吳兄莫屬了!” “的卻如此。” “小三元可不多見,如今新帝登基才一年,正是用人之際,吳兄若加把勁,一鼓作氣拿個大.三元,日后的官途必定錦繡無比。” 謝行儉憋屈的垂眸,果然天底下的人只會記住案首,像他這樣的第二名太無足輕重,太不值一提。 吳子原似是想考前低調些,便朝眾人拱手,謙虛的笑笑,“各位好友抬愛了,天下之大,才華橫溢的學子何其之多,據我所知,平陽郡下的兩府好幾個一甲之人都不比在下差,還望各位日后千萬別這么抬高在下,一切還需等院試放榜。” 頓了頓,轉移話題道,“去年地動后出了一伙惡霸搶匪,聽說是一位姓謝的學子偷偷報了官,官府這才趁機一舉拿下了那幫人。” “這事我也聽說了。”旁邊一書生笑了下,“要說這位仁兄,也是膽識過人,臨危不懼啊,貌似是雁平縣縣學的學生——” 一提雁平縣,眾人發出聲聲譏諷的笑。 “原來出自雁平縣!”萬寶華輕蔑道,“什么膽量過人,我看他是貪生怕死,想來是嚇破了膽子才跑去找官府的吧,也就不知情的人才將抓捕的功勞算他一份,切。” 謝行儉握盞的手一緊,眉宇蹙起。 “萬兄這話有理。”有人開玩笑道,“聽說此子方年才十四五歲,半大的孩子能干什么,遇上搶匪可不就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 科考在即,好不容易有個話題說出來能緩緩嚴肅的氣氛,大家都忍俊不禁的跟著大笑。 謝行儉很‘榮幸’的被大家稱作‘謝學子’,在現場被愚弄溜達了一回。 “聽說這謝學子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寒門農家子,若不是搶匪一事駭人至極,他也未必被眾人所知!” “是了是了,如其出這種風頭,還不如刻苦些,來日在科考上占著一席之地,如此這般才服人心。” “它雁平縣縣學能教出什么樣的學生?”有人嗤笑道,“都是一群酒rou飯桶,見了女人就走不動道的蠢人罷了!” “雁平縣不是出了羅郁卓嗎?”有人小聲嗶嗶。 “羅郁卓又沒去縣學!”萬寶華眉梢往上一帶,不屑道,“倘若真進了那縣學,如今哪還有平陽郡的大才子羅案首?” “也是。” “不知今年雁平縣的情況如何,似乎他們一行人才來郡城。” “丟臉都丟到京城去了,若他們來郡城早點,豈不是光著身子讓咱們取笑?” “哈哈哈,萬兄說話還是遮掩些好。”吳子原笑道,“指不定咱們人中,就有雁平縣的學生在,若是聽到了,定要指責你背后嚼人舌根,說三道四。” 萬寶華翻了個白眼,正欲開口,就見謝行儉猛地朝地上狠狠的擲下茶杯,‘砰’的一聲炸響使得眾人不由得循聲望去。 “各位好歹是飽讀詩書的文人,怎么一個個的學那些長舌婦作甚?大庭廣眾之下喋喋不休的搬弄是非,豈是君子所為?說雁平縣出來的是酒rou飯桶,在我看來,你們也不是什么好鳥,一群朽木廢物!” 謝行儉嘴角牽了牽,眼底卻溢滿冷漠與嘲弄。 雁平縣的學子去年確實做的難堪,但他們早就意識到錯誤了,也悔過自新了還要怎樣? 如今過去一年,怎么還有人一概而論,處處詆毀雁平縣出來的讀書人。 “你是誰?”萬寶華轉過身,干笑問。 接著又道,“瞧你憤憤不平的樣子,莫非真如吳兄所言,是混在咱們中的雁平縣人?” “不止!”謝行儉大馬金刀的斜躺在椅子上,痞笑的拱拱手,“在下不才,還是各位口中那位膽小如鼠的謝學子。” 謝行儉的嗓音嘶啞低沉,落入他們的耳里顯得刺耳的很。 萬寶華身體有一瞬僵硬,轉而恢復如常,拱手笑道,“原來是那位報官為名除害的謝英雄,失敬失敬。” 謝行儉哼笑,“怎么?我不是嚇的屁滾尿流嗎?什么時候又成了英雄?” 萬寶華唰的一下變臉,氣的臉色黑一塊紅一塊。 “后生可畏啊,謝學子小小年紀就來下場院試,想必文采斐然,才華橫溢,為兄癡長你幾歲,也才頭回下院試場。” 謝行儉眼一斜,“你哪位啊?” 吳子原拱手的動作一滯,牙根咬的梆梆響。 “你別不識好歹!”萬寶華氣著拿手指對著謝行儉,“多少人想得吳兄一句贊賞都不能如意,你倒好,竟然還如此——” “如此怎么?”謝行儉打斷他,微笑道,“一個連秀才名頭還沒拿到手的書生,我謝某要他稱贊有何用?你既然如此舔他?可否告訴我,他吳童生一句贊賞值幾個銀子?” 謝行儉就是想惡心惡心人,遂將吳童生三字咬的極其重。 萬寶華紅著臉抿唇不語。 一旁的吳子原也黑著臉不說話。 謝行儉冷笑,不過是些仗著有點小成就,就敢在郡城撒野的混球罷了,也不知書是怎么讀的,竟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平陽郡轄制兩府,多的是學問好的讀書人。 他們府此次沒了案首羅郁卓,后面還有好些厲害的人物呢。 咳,比如說他。 這幫子人竟然大言不慚的就認準姓吳的能拿走院試案首?簡直不把他們府放在眼里,實屬可笑! 要說就這點好,文人之間甩的都是嘴皮子功夫,謝行儉一番話問倒他們后,眾書生頂多是面露羞愧低頭不說話,再氣人也不見他們敢倫拳頭上來打架。 謝行儉憑借的就是這點,不然他也慫啊,這好多號人在呢,真要打起來,他吃虧。 因此,耍完威風后,趁著一幫子書生不注意,謝行儉趕緊拉著他哥溜出了客棧。 “小寶,咱不住這家客棧?”謝行孝剛去解手了,壓根不知道他老弟干了大事。 住這?謝行儉搖頭。 他還想活久點。 他才出言‘挑釁’了那些人,雖說讀書人明面上不會出手打人,但搞不準背地里使壞呢。 讀書人有時候毒計一環套一環,手段簡直能與后宅勾心斗角的婦人媲美。 為了性命著想,他還是遠離這地方為好。 “哥,這地離禮房有點遠,咱還是找個近點的住吧。”謝行儉嘿嘿的糊弄他哥。 “行,等會你去領文籍,我正好去周圍轉轉,看有沒有合適的客棧。”謝行孝也覺得剛才那一家客棧不好,連上個茅廁都要拎著褲子跑老遠。 大熱天的,誰受得住? 而且還小氣吧啦的,不就多倒了一桶水洗手嘛,咋店小二還追了他兩條街?害他都快跑斷了腿。 同樣跑的大汗淋漓的謝行儉心里門兒清,那是因為他摔了茶杯忘了付錢啊。 他之前原以為是那幫書生回過神來找他算賬呢,聽他哥一說,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店小二追他們。 算了算了,都已經跑到禮房這里了,還能折回去賠錢? 說真的,不太實際,主要太熱了,跑來跑去能要他半條命。 謝行儉手擋在額頭上,瞇著眼望著頭頂火辣辣的烈日。 心里卻在為店小二默哀,希望這家客棧能不苛責小二,反正杯子錢他是賠不了了。 他今天突然想當一個壞人,就那種好端端的摔人家店里的茶杯還不想掏錢賠償的小垃圾。 想明白后,謝·壞人·小寶雄赳赳的背著書箱排隊進了禮房,確認信息后,拿著文籍找了另外一家客棧。 目測這家客棧離之前那家有好長一條路呢,謝行儉拍拍胸脯安慰自己,想來那幫書生應該不會有閑心找來這里吧,畢竟身后就是郡城衙門,出了事他們不好脫身離開。 吳子原和萬寶華他們氣的不輕,可確實如謝行儉所想,不敢私自找來報仇,原指望出錢叫幾個小痞子上去教訓謝行儉一頓,誰知道謝行儉跑的比誰都快,眨眼的功夫連包袱帶人,在客棧里消失的無影無蹤。 “吳兄莫急。”萬寶華咬牙切齒道,“如今知道他姓謝,又是雁平縣人,等過些時日院試出了榜,咱們有的是法子找到他。” 吳子原卻十分清醒的搖頭,“怕是夠嗆,誰知道他會不會考完就離開郡城?到時候難道咱們還要去雁平縣找人算賬不成?傳出去不怕人笑話,說咱們肚量小?” “不將他找出來,難道咱們就這樣算了?”萬寶華狀似不甘心道,“這謝家子如何辱罵我等都無所謂,只他質疑吳兄你的才學就不應當,吳兄能咽的下這口氣?” 吳子原眼神閃了閃,周圍書生圍上來七嘴八舌的說個不停。 “就是,雁平縣出來的讀書人沒一個好的,羅郁卓不過是得了家族庇佑,才沒長歪。” “剛才那謝的也太不把吳兄放在眼里了,不過是個毛頭小子,就以為自己是根蔥了,敢在咱們面前裝蒜?” 燥熱的客棧里,一群人眾說紛紜,聽的吳子原腦殼卡卡直響,疼的緊。 “吳兄可有了主意?”萬寶華突然靠近,陰測測道,“可要試試咱們在府試那法子……” 萬寶華話未盡,吳子原卻已領悟他的意思。 吳子原皺著眉頭,想了想還是按住了萬寶華,“算了吧——” “你能忍?”萬寶華眼皮子往上一撩,滿滿的不可思議,小聲道,“什么時候吳兄這般瞻前顧后了?你若是不敢做,我去!” 說著就甩袖大步往外走。 吳子原心急如焚,趕忙返身攔住萬寶華。 “郡城這么大,你上哪找那姓謝的去?” “街上有的是地痞,隨便給點銀子,有什么事干不成?”萬寶華也不知是真的想幫吳子原出氣還是怎么滴,憤恨的掏出腰間的錢袋子往桌上一砸。 “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我找不著那姓謝的,不就是雁平縣的一個書生嗎?如今科考在即,他能躲哪去?” 銀子撞向木板發出的清脆聲音,引的周圍客人頻頻張望。 這里頭也包括客棧西北角窗口剛剛入座的那桌客人。 只見有人推了推身邊的清瘦男人,小聲嘀咕道,“次武兄,我咋覺得他是在說你呢?” 被喚表字次武的正是謝行文。 他這回來郡城是為了參加院試。 客棧的動靜他一進屋就注意到了,再聽到同窗的話語,他不由的皺起眉頭,目光凝住,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好半天才淡淡道,“那些人說的不是我。” “那是誰?又是姓謝,又是咱們雁平縣的人,不會是你族親吧?”同窗實屬好奇。 謝行文搖搖頭,不承認也不說認不認識。 自從去年經歷科考失敗,名聲落地后,再加上至親爹娘兄弟都棄他而去,這一年來,謝行文心境變化不少,每日除了讀書,他幾乎足不出戶。 回到林水村后,他將長義叔臨走前的一番囑咐反復琢磨,終于學會在外面不喜于色,不怒于行,如今院試在即,他還是少說話為好,且不能重蹈覆轍,不然愧對……等他歸家的如娘。 依他這些年對謝行儉這小孩的觀察,他不出聲才是對的,想來這孩子早已擺脫了這些書生的糾纏,否則這幫人這會子也不會還守在客棧,急的像無頭蒼蠅一般。 謝行文這回放聰明了,目不斜視的上了客棧二樓,萬寶華和吳子原也就不知道還有一個姓謝的書生在這里。 當然,萬寶華等人想拿謝行文威脅謝行儉,不好意思,謝行儉估計理都不理,同樣,謝行文成長了不少,不再是涉世未深的愚蠢人,也不會傻了吧唧的暴露身份去招惹橫禍。 這邊,萬寶華最終還是被吳子原攔住了。 原因很奇葩,他豪氣的往桌上丟的錢袋,一抬眼的功夫,就被扒手順走了。 沒錢,找卵子推磨哦。 接下來吃飯都成問題。 * 客棧里,謝行儉沖了個涼水澡,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之前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咸津津的。 這家客棧夠大,開的房間帶兩張床,還貼心的用簾子將兩張床隔開了來。 謝行儉尤為滿意這點,不像他跟他爹兩人在縣城那回,客棧為了省錢只擺了一張標準床和一個小竹榻,睡的不踏實。 喊小二送上兩碗腌蘿卜涼面,兄弟倆吃完后,各干各的。 時辰接近下午,日頭降了不少,謝行孝打算去周圍轉轉,看能不能買點好貨運回家擺鋪子里賣賣。 謝行儉則攤開書本,認認真真的開始溫書。 距離院試還有兩天的時間,他決定這兩天除了吃喝拉撒,就呆在客棧里不出去了。 管外頭舉辦什么詩社詩會,他一概不去參加,至于相關院試消息,不用他打聽,每天到處奔波的大哥,定點定時的將消息帶回來說給他聽。 比方說閱卷的會是哪些教諭先生,出的考題難不難,今年的案首會花落誰家等等。 他哥說的像真的一樣,然而謝行儉對這些持半信半疑的態度。 只不過…… “真的有人在賭坊下注,賭我能當案首?”謝行儉執筆的手一頓,驚訝不已。 謝行孝點點頭,“也沒明點你的名字,只說什么羅案首不在平陽郡考,大家就想賭一把,看看咱們縣有誰會接羅案首的班,這才有人提了你。” 謝行儉聞言,面不改色道,“換湯不換藥,小把戲罷了。” “啥意思?”謝行孝不理解。 “世人都是怪性子,只會記得案首,不會無緣無故提我,院試又不是縣試、府試,來的考生不僅僅有咱們府的,還有鄰府的書生,如今羅案首不在,他們為何不拿兩府下注,反而偏偏拎出小小的雁平縣做比較?不就是拿雁平縣去年的丑聞唰鍋嗎,沒啥新意。” 謝行孝啼笑皆非,“我當什么……這些人還有完沒完了,總揪著這事不放干什么!” “大概閑的慌。”謝行儉卷好文章,從容不迫道,“哥,你信不信,雁平縣今年絕對會艷壓群芳、一雪前恥。” 謝行孝懵懵的點著腦袋。 謝行儉定定的望著他哥,平心靜氣道,“不止院試會大放異彩,鄉試也是如此。” 也不看看他們雁平縣的學子這一年來,頭懸梁錐刺股的發狠勁。 而那幫背地廝說嘲諷他們的書生在干嘛? 他們在看雁平縣的笑話,而雁平縣卻在努力創造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