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一更
牛車進了縣城, 謝長義領著車夫轉(zhuǎn)道先去了一趟新買的宅院。 這趟牛車上載了半車今年剛出的新稻谷, 謝長義之前回老宅時, 交代瓦工幫他家新宅院挖了個地窖, 此次回縣城正好順道拉一點糧食過來存放。 巷口小, 牛車進不來, 謝家人只好讓車夫停在路口, 因稻谷多,車夫便答應在路口等上一會,讓謝長義他們慢慢搬, 他坐車上幫他們看著。 謝長義答了聲謝,馱著一麻袋稻谷往巷子里走,剛走進大門口, 就聽見里間不時傳來鐵錘敲擊的聲響, 謝行儉抬頭往前看,發(fā)現(xiàn)新買的宅院與剛買回來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因為擔心夜晚有扒手進來, 所以謝長義讓瓦匠們先修好了院墻。 如今的院墻高高聳立, 用的全是結(jié)實的青紅磚塊, 墻頭上還插了一堆干荊棘和碎尖的瓦礫。 謝行儉摟著包裹, 看著不復之前破爛坍塌的墻院, 嘴巴不禁張的大大的, 幾乎遮掩不住眼中的震驚。 “爹,這建的也太快了吧?” 謝行儉回神看他爹。 謝長義讓謝行孝將路上買來的干果分給師傅們吃點,轉(zhuǎn)頭見小兒子吃驚的看著他, 忍不住笑道, “暫時只修了外墻而已,外墻要不了多少功夫的,進去看看吧,里面才挖了個地窖,其他地方還沒開始動呢?!?/br> 說著扛起稻谷就往屋內(nèi)走,他家地窖打在宅院西邊,緊靠著廚房。 謝行儉瞧著地窖面積不算大,勉強能放一牛車的東西。 放好糧食付了車錢后,謝家人打算步行回鋪子。 離的近就是好,鋪子后院隔空與宅院后門正對著,以后翻修好宅院,他們一家人再也不用都擠住在鋪子里,只需走幾步路就能回家睡覺。 鋪子將近半個多月沒人打理,亂糟糟的,一開門,女人們就開始端著臉盆打水清掃擦拭,男人們也不得閑,要跟著幫忙堆放物件。 因謝行孝從府城進了一批女兒家用的東西,謝行儉便建議他爹找木匠多打幾個鏤空的木架,將菜種等農(nóng)具與胭脂水粉這類精細貨物區(qū)分開賣。 女兒家用的水粉首飾,價錢相對貴些。 為了防止鋪子積貨帶來虧損,謝行儉讓蓮姐兒鉤打了幾條絡子系在木架上,鮮艷靚麗的絡子顏色惹的客人一進門就能注意到架子上的貨物。 如此一番設計擺弄,鋪子里明顯敞亮多了。 各類的賣件擺放整齊,不同區(qū)域賣不同的東西。 雖然鋪子很小,卻五臟俱全,賣的東西男女老少皆宜。 才打掃干凈,就有人進門挑選貨物,謝行孝回老宅前辭掉了小廝,如今有客人上門,他不得不親力親為的上前招呼。 考慮到魏席坤的身份家室,蓮姐兒近些時日一直跟在謝行孝后頭學習算賬,如今已小有成就。 見蓮姐兒能稍稍獨擋一面,謝行孝便刻意將柜臺算賬的活讓給了蓮姐兒,他打算在蓮姐兒出嫁前,好好磨練她一番。 * 今日縣學晚上有晚課,所以謝行儉不能在家里久呆,草草吃了一碗雞蛋面后,他就背起書箱往縣學方向走,懷中還不忘緊緊抱著他娘為他準備的兩罐腌菜。 縣學的學子大多都不是縣城本地人,謝行儉來的時候,只見一幫書生也緊趕慢趕的走了過來,個個大包小包的背了一堆的東西。 他還看到有人馱著棉被,不過也是,眼下已經(jīng)入秋,然而下次放假得需等一個多月,可不得早早準備棉被保暖么。 不過他不擔心保暖問題,他家離縣學不遠,真要出現(xiàn)突然降溫的情況,他爹應該會送衣服棉被過來。 放下東西后,謝行儉這幫學子要先去學堂問候林教諭,報個平安。 許是剛結(jié)束院試、鄉(xiāng)試,縣學的走廊拐角鬧哄哄的。 謝行儉與魏席時面面相覷,好奇的跑到走廊頭看熱鬧。 他們來的早,林教諭還沒有來,只見門口匯集了一小隊人在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學子們神情唏噓,“今年果真時運不濟,先是好端端的糟了場地動,而后又聽說附近有殺人如麻的搶匪出沒,原以為下半年能否極泰來,誒,可惜啊——” “王秀才平日學問比我們都好,但凡說我們幾個學問沒到家,落了榜我都認了,可王秀才不該啊,他怎么也沒上榜?” 謝行儉嗅到一絲不尋常的八卦,忙豎起耳朵聽他們說。 “別提王秀才了?!庇腥诵÷曌柚梗S后四處張望,見林教諭不在,才敢放聲。 “千萬別讓林教諭聽到,否則又扣咱們一頂搬弄是非的大帽子。”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感慨嘆息。 許是搬出林教諭的緣故,學子們紛紛驚的不敢再多嘴多舌的討論。 謝行儉:“......” 怎么說到一半不說了?好歹把結(jié)果提一提啊,這樣吊人家胃口真的好嗎? 魏席時脾氣燥,直接跳出來揪著人家問,“王秀才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們別說一半留一截啊!” “你沒聽說?” “聽說什么?”謝行儉忍不住問一句。 “王秀才被人扣在府城了??!”學子嗚呼哀哉長嘆不已,不知情的還以為他遭了橫禍呢。 又一個被扣在府城? 謝行儉急忙問道,“可知是出了何事?怎我就沒聽到這些消息?” “上面不讓傳唄,我家人常年府城縣城兩地跑,多多少少知道點,我也就跟著后頭撿著聽了幾句,至于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眾人一見這架勢,全部圍過來。 男子偷笑道,“王秀才考前被美人巷的姑娘勾了魂,嘿嘿,溫柔鄉(xiāng)里醉生夢死,竟然連鄉(xiāng)試這種大事都能置之不理,你們說,那地方就這般快活?” 男子笑的賊兮兮,還故意露出惡心眼神,對著大家肆意眨眼睛。 謝行儉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笑而不語。 旁邊的學子們同樣如此,唯有說著盡興的男子還在那大刺咧咧。 “怎么?你們也沒去過?”男子嘿嘿笑的猥.瑣。 男子還想繼續(xù)嘮嗑,卻見圍觀學子偷偷的對他搖頭。 男子滿腦門的疑惑。 “林大山!” 平地驚雷一聲起,林大山被吼的腿一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林教諭好——” 眾學子無比同情癱倒在地的林大山,見到迎面走來的林教諭,都垂著腦袋拱手問安。 謝行儉胳膊肘撞了撞一旁張望的魏席時,望著被林教諭拖走的林大山,興奮的小聲嗶嗶,“這林大山和林教諭?” “父子啊——”魏席時道,“敢情你不知道啊,也對,你成天只知道讀書,這些小道消息你從來不關注。” 不是??! 謝行儉心里咆哮,我明明很樂意聽這些的??! 怎么沒人跟我嗑? “你呀,整天捧著書,誰敢打擾你溫書?!蔽合瘯r一語道破。 謝行儉內(nèi)心撕裂成碎片:“......” 八卦這些話題,其實可以不避著他的! 魏席時見謝行儉抿著唇,傻乎乎坐在位子上獨自沮喪,笑的寬慰他,“不過有關府城科考的消息,我也沒打聽到什么,看大家剛才的樣子,估計知道的人除了林大山,恐怕沒有旁人了。” 謝行儉點點頭,可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他抬眼往窗外立著的石牌看,嘟囔道,“我怎么沒看到縣學張貼院試和鄉(xiāng)試的入榜名單?按理說咱們復課,這名單早就該出了??!” 謝行儉說話時,魏席時也在眺望,“誒,你這么一說,確實奇怪啊,去府城的人都回來了,咋學堂里一點動靜都沒有?” 之前林教諭偷摸的查了一次崗后,眾人心有余悸。 魏席時說話嗓門大,可同窗們雖然心里癢癢,卻都不敢出言在背地里扯東扯西,擔心落個像林大山那樣的下場。 站在院子中央,頂著大太陽罰站背書的林大山:“……” 林大山聽到魏席時的話,此時此刻激動的心潮彭拜,他好想現(xiàn)在就沖進學堂里大聲告訴他們,府城這事他知道啊,問他啊,他昨晚蹲他爹書房蹲了老半天,偷聽的一清二楚呢。 正當林大山準備摸進去的時候,黑沉著臉的林教諭適時背著手走進了學堂,林大山訕笑幾聲,乖乖的收回腳,抬頭挺胸的站在原地立成一顆小樹桿。 復學后的第一堂課,林教諭拿出上次考的院試水平測試卷,謝行儉這批今年沒參加院試學子的考卷是由縣學的先生批閱的。 一一發(fā)給學生后,林教諭雙手撐在講壇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在底下學生的身上來來回回的掃視,半天都未言一字。 眾人頓時心頭一凜,噤若寒蟬。 林教諭原本就話少,不說話的時候更讓人栗栗危懼。 謝行儉偷偷從眼皮子底下瞥了林教諭一眼,只見林教諭面露慍色,目光含怒,兩條濃黑的眉毛煩悶的高高豎起。 謝行儉來縣學這么久,從來沒有見林教諭這般生氣過,心里也不由的開始惴惴不安。 謝行儉倒罷了,幾個剛參加院試回來的老童生們那才叫一個如坐針氈,個個忸怩的低著頭,恨不得將腦袋埋進褲兜里。 一想到府城傳來的消息,林教諭心頭的怒火鼓脹的要爆炸,拍著桌子怒罵道,“一群不堪大用的混賬東西,睜大眼睛看看手上的考卷,哪一道試題超出了院試考卷,???” 謝行儉垂眸打量起手中的考卷,每一道試題后面都增有先生的一行小字,添加的應該是這回院試真正的考題。 整張考卷,雖沒有一道雷同考題,但只要仔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兩套考卷出的題目,有一半都是能對上的,至少是同類型。 學生們只要能掌握住這些文章,萬變不離其宗嘛,無論怎么考,應該都不會出大錯。 史論題因閱卷考官的緣故,雖不能拿滿分,但就手上這些中規(guī)中矩的題目,他覺得拿個百分之九十五的分數(shù)應該不成問題。 然而,聽林教諭的意思,今年縣學的學子在院試上發(fā)揮的并不理想,謝行儉不免震驚。 林教諭歷來說話狠厲,把學生們噴的狗血淋頭。 “你們幾個又不是第一回考院試,明知中途不能如廁,偏偏跑去上!腦子呢!” 有人忍不住小聲反駁,“人有三急,憋不住嘛!” 林教諭“啪”的一聲往桌上拍案尺,怒火中燒道,“就你屎尿多,就你憋不???入場前老夫千叮嚀萬囑咐,開考之前必須去一趟茅廁,那么長的準備時間,你屎憋哪去了?!” 老童生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不敢再說話。 謝行儉強忍著笑,開考后不能如廁,雖有些過分不通人情,但也是為了學子著想。 你想想看,考房一個彈丸之地,本就臟污狼藉,若再添些烏煙瘴氣的氣味,嘖嘖,那臭氣熏天的滋味,常人都難以接受,更何況還要經(jīng)歷大腦風暴的考生。 所以官家才會出一項冷酷無情的規(guī)定:中途離場如廁,一律蓋上屎戳子。 一旦有了這個侮辱印記,你這場科考也就到頭了,當然,不排除有人心理強大,絲毫不受影響的認真答完考卷。 只不過,你即便答的再好,考官們頂多讓你上榜而已,一甲名額是想都不要想。 “在去府城的路上老夫是怎么說的,入場前少說多看,陌生人過來搭訕,你們都給老夫閉上嘴不許理會,你們摸摸自己良心,問問自己可做到了?” 老童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隨后耷拉著腦袋搖頭。 今年的天氣格外炎熱,排隊入場時,他們幾個就渴的厲害,竟然喝光了帶來的涼水,為了以防考場用水不夠,他們聽到賣水的吆喝聲,就花了一個銅版去附近攤子買了一壺水帶上。 就是這壺水造的孽??! 考場上他們不敢多喝,無奈口干舌燥,最后還是忍不住呡了一小口,就是這遭殃的一小口,害他們跑了好幾趟茅廁。 如今細想想,定是這水有問題。 “還不給老夫把頭抬起來!” 林教諭啪的一下又是一聲暴響,被罵的老童生們嚇著抖肩膀,有些還開始小聲啜泣。 “越臨近開考,越是要注意外面的風向,從你們進入縣學的頭一天,老夫就說過,這世道科舉不易,人心難測啊——” 謝行儉忍不住替這些人感到可惜,他的這些師兄同窗們,依他們的學識和潛力,如若不出意外,這回考上秀才的可能性很大。 似是想到什么,林教諭突然收起教尺,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們甲班的這些人,不過是一時疏忽,且你們年歲不大,明年還可以繼續(xù)考。” 謝行儉將目光投注于林教諭身上。 林教諭略一沉吟,搖著腦袋發(fā)笑,“只乙班和鄉(xiāng)試的那些秀才們可惜了,考不上便也就罷了,還活活糟蹋了聲譽,如今事情還沒傳到縣里,可在府城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真是丟盡了天下讀書人的臉面,齷齪不堪!” 謝行儉眉心一跳,一種微妙的想法在他腦海里猛地一閃而過。 “滑天下之大稽,荒繆,簡直太荒繆了!” 林教諭撫掌諷刺,“老夫在縣學教授十余年,從未見過今年這種恥于言表的現(xiàn)象,院試童生八人,通通落榜,鄉(xiāng)試九人,也無一例外?!?/br> “嗬,要說流年不利,怎么這些霉運就全進了咱們縣學?” 林教諭越說,臉上寒氣越重。 “咱們雁平縣今年顆粒無收的局面,在各大縣學之間淪為笑柄不說,還得了知府大人好一頓斥責,倘若明年縣學依舊如此墮落不堪,老夫看這學堂恐怕離避門不遠矣!” 兩場竟然一個都沒考中? 謝行儉聞言啪嘰一抖,驚的他下巴險些磕到桌子。 這,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