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捉蟲
謝行儉所在的童生甲班有幾位年紀大的準備參加今年的院試, 林教諭便抽時間將院試的考試內容以及注意事項在甲班說了一遍。 院試比縣試、府試這兩場考試更受人重視, 各郡的院試主考官仍由朝廷派遣京官下至地方監察, 稱為學政。 院試設有學政官兩名, 一正一副, 一般由進士出身的監察御史或是六部正八品官員充任。 和府試流程不同, 這批官員幾乎不會踩著時間點到達目的郡城, 相反會提前半個月到達。 這些學政官相當于京官外放,屬于欽派官員,他們需要在鄉試年份的八月之前就要啟程前往各郡城就職, 三年一任,若皇上需要,年底還要上京敘職。 學政官是虛職, 來到地方后, 他們在京城原有的品級是依舊保存的,學政官在學子們眼中, 地位尤為尊崇。 但就品級而言, 他們雖是京官, 在地位上卻是不及地方知府官位的。 別看學政官身兼雙職, 拿兩份俸祿, 其實他們肩上的任務不輕。 學政官提前半個月到達郡城, 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視察當地學子的學風水平,主要是為正式考題做調查,防止考官出題太難亦或是太簡易。 “明日縣學會拿到考前卷, 你們都做上一遍給我看看, 特別是準備下場院試的,更不得馬虎了事,不下場的,也不可掉以輕心,就當是縣學的一次考核。”林教諭撫著胡須,面無表情的布置作業。 忽而頓了頓,語氣嚴厲起來。 “雖說正式考題會根據你們所做的進行調試一二,但你們也莫想著耍小心思,學政大人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都多,豈會看不出學子故意答錯題,而想著降低考題難度?” 此話一出,今年準備考院試的幾個老童生皆是臉色一變,垂著腦袋默不做聲。 林教諭繼續道,“明日一考完,應試考卷會馬不停蹄的送往府城,均由學官們組織檢閱,不出一日就會張貼榜單,不想在學官面前留下壞印象,你們都把心思給我收一收,都不許打馬虎眼,聽到沒有?!” “聽到了——” 謝行儉跟著一眾童生連忙高聲喊。 這種考前水平測試,謝行儉覺得非常有之必要,因為對于那些預備今年考的童生,他們可以提前測試下自己院試的把握。 對他這種今年不能參加的人而言,可以多一個參考價值,考完測試后可以了解自己在哪一類文章上薄弱跛腿,相應的,接下來一年里,他就可以針對這方面進行加強鞏固。 林教諭說,院試只考兩場,第一場為正試,試以兩文一詩,分別是帖經、墨義、詩賦。 第二場覆試,試以一文一詩,詩當然是考詩詞歌賦,只這一文暫不對外公開,只有考生進了考場拿到考卷,才會知曉是考哪種類型的文章。 秀才的錄取名額是按照各地報考學子人數劃定,像謝行儉所呆的雁平縣,院試大概能錄取十五人左右,最多不超過二十人,稟生名額更是稀少,一般一個縣只有兩到三人的樣子。 縱是如此殘酷的錄取方式,依舊有很多童生硬著頭皮往里鉆。 畢竟秀才比童生高貴,它才是正經的求取功名的起點,只有成為秀才,才有資格見官不跪,減免賦稅等。 一些卓乎不群的秀才,地位甚至與高等學府國子監監生旗鼓相當。 倘若有機遇得學政官舉薦成為五貢生,還可以直接被任命為知縣以下的小官吏。 但五貢學子就職比較復雜,需要學政官們聯合知府大人根據地方學子的科舉排名以及年資進行刪選,只有簡歷合格才可以,而且五貢學子種類多,因此就職的職務也大有不同。 之前徐堯律徐大人留給他的書單中,就有一本書是專門講述科考事宜。 他之前多次麻煩陳叔幫他在府城打聽書籍下落,陳叔四處奔波跑了不少地方后,終于幫他集齊了徐大人書單中所列舉的書。 他記得那本書上說五貢分為恩貢、拔貢、副貢、歲貢和優貢。 其中副貢最受大家所熟知,便是從那些鄉試未考中舉人,而上了副榜的學子中選拔。 在副榜被選中,可以出任縣學教諭、教習亦或是衙門里的縣丞、主簿等。 一旦上副榜,就意味著鄉試落榜,謝行儉當然不希望他要考兩回鄉試,所以對于這類名額毫不關心。 * 第二天考完院試的水平測試后,那些準備今年院試的童生們紛紛收拾東西離開縣學,歸家準備前往府城。 縣學的秀才們也有不少人收拾包裹趕考鄉試,因此縣學一下空了大半人,于是訓導們決定給余下的學生們放假,直至院試與鄉試考試結束。 謝行儉回到鋪子后,盤坐在悶熱的小閣樓里,仔細的將剛考過的水平測試題目默寫出來。 因他不參加今年院試,他的考卷是不需要送往府城檢閱的,他便將他的答題內容跟著默寫一遍,待字跡干涸后,卷起來好好的放置一邊。 八月中秋前后,謝長義一直呆在林水村農忙,鋪子里的生意也面臨著淡季。 八月天,天氣炎熱干燥,一家人擠在鋪子里實在轉不開身,謝行孝當即關了鋪子門,打算回老宅幫忙收割莊稼。 租來一輛牛車后,謝家一行人伴隨著絲絲熱風,浩浩蕩蕩的回了林水村。 謝行儉自從四月府試從老宅出門后,很少再回老宅,此次一回來,他發現村子變化極大。 成片的茅草屋消失不見,幾乎都換成了青磚瓦房,各家院子的籬笆全扎著整整齊齊的竹篾,住下山腳的人家甚至抬了山上的大石塊壘砌院墻,遠遠看去,氣派非凡。 “去年大茴香價錢低,好多人舍不得,便都曬干存在地窖,嘖嘖,今年時來運轉啊,大茴香一下子翻了三倍,可把大家高興壞了。” 王氏掏出大門鑰匙,笑的道,“這一有錢啊,誰都想過好點,你瞧瞧,這會子還有誰家愿意住茅草屋,便是有,也是那些好吃懶做的家伙,但凡當年買了山頭好好打理過大茴香樹的,家里現在都有些存銀,不窮。” 謝行孝放下肩上的包裹,笑道,“可不是嘛,家家如今都有了銀子,換個青磚屋子住,舒坦,嘿嘿!” “爹前幾年下了大手筆,咱家造屋時用的全是上好的青磚。” 謝行儉放下行李,撫摸著光滑的墻壁,輕笑出聲,“縱是地動震上一震,也就裂開幾道痕跡,如今用石灰拌土抹一抹,簡直跟新的一樣。” 王氏眼睛往下一壓,瞥嘴嗤笑,“你爹嘴上雖說一家子住城里好,可你看他買了房后,又急著回來修理老宅,我看他啊,心里還是放不下老宅。” “這是人之常情。”謝行儉勸他娘,“這屋子是爹一手建起來的,自然感情不一般,何況地里還種著糧食,您跟爹經常要趕回來看著,可不得把老宅翻新一頓,否則回來都沒地睡覺。” 謝行儉是家中的寶貝疙疤,他說著話,王氏樂意聽,也聽的進去,有時候他說的話,比大家長他爹說的還有效。 這不,王氏臉色立馬由陰轉晴。 “你爹這會子想來是在地里忙活,我去燒壺茶水,再添幾碟子飽腹的吃食,孝哥兒,你等會下地的時候一并給你爹帶過去。” 謝行孝應了聲,轉身去倉庫翻找出幾把鐮刀以及幾張背簍。 謝行儉馬上就十四歲了,半大的小伙子在莊戶人家,早已算個勞力。 在謝家,這些年王氏和謝長義雖然疼愛他,但也不是事事都叫他只看著不下手,自從他長到十來歲,每年秋收,家里人都會喊上他,一塊去田里勞作。 小時候他個頭小力氣也小,所以只能幫忙撿大家割落的稻穗,如今長大了,他也要跟著他爹屁股后面,學著割稻。 稻禾粗糙,葉面上長著一圈細小的絨毛,容易割手,謝行儉便戴上他娘特意縫制的手套,彎著腰,揮舞著鐮刀在地里奮力收割。 他不是經常出來干活,手生疏,因此速度比不上田那頭的他爹,他才割三行,他爹已經割完八行了。 “小寶,歇歇吧。”謝長義直起身子摸了一把汗,朝著田尾的謝行儉大喊一聲,“你哥拎茶水來了,快過來喝點。” 謝行儉按著酸脹的手掌,小心的跳過滿地金黃的稻谷,來到田埂坐下。 他娘準備的茶點豐富多樣,有咸的有甜的。 他蹲下身,就著旁邊池塘洗了洗手,又捧起冷水擦臉,收拾干凈后,他才拿起茶點塞進嘴里,歪靠在柳樹下乘涼。 樹上藏匿著的知了嘶叫個不停,酷熱的大太陽似是往大地澆灌了濃烈的辣椒水一般,整個地面活像一個封閉的蒸籠,連他呼出的氣都是熱的。 他無聊的撇了幾根柳枝卷起一把簡易的扇子,一手拿著吃食,一手不停的打著扇子。 無奈扇風壓根不管用,流動的空氣似乎被凝住不能動了,熱的他渾身汗漬津津,毒辣的太陽透過樹枝縫隙烘烤著地面,一股一股汗水沿著他的臉頰往下滴落。 謝行儉熱的胃口消減大半,只吃了一兩塊酸菜餅就歇了嘴。 田埂上,不少人家的年輕小子忍耐不住,紛紛脫了外衣,卷起褲腿,‘噗通’一下跳進池塘里。 不光孩子們耐不住,大人們也是如此。 這不,他爹身子埋在水里,使勁的揮舞著手臂,“小寶,水里涼的很——你要不要下來?” “哎,馬上來!”謝行儉抄起茶壺,猛灌了一大口沁人的茶水后,三下五除二的脫掉外衣,飛奔的跳進池塘里。 池塘里的水溫熱,但總比干巴巴的坐在田埂要爽很多。 池塘有七八丈寬,水那邊長了一簇一簇的荷葉,紅白相間的蓮花早已凋謝,露出細細長長的荷花桿子,桿子頂端豎著碩大的綠蓮子。 那邊水深,他們這些孩童都被家長嚴厲教訓過,不允許擅自游過去采摘蓮蓬。 但今日不同往日,大人們都下了水,還沒等謝行儉他們嚷嚷著吃蓮子,大人們就已經結伴往蓮蓬方向游去。 剩下的少年一見,立即興高采烈的大叫,忙撲哧著胳臂,蹬著雙腿徑直往繁密的荷葉堆游。 謝行儉長大后,跟他哥學過游泳,看到此情此景,他自然不甘示弱。 荷葉田越往里越深,見謝行儉過來,謝長義忙叮囑他別輕易往深處走,想要采摘大的蓮蓬,讓他去便是。 “爹,你也當心點!”謝行儉只準備在外圍轉轉,見他爹并幾個叔伯往里走,忙高聲喊一聲。 謝長以擺擺手,笑著說他瞎cao心,身邊幾個中年男人忍不住羨慕。 “小寶這孩子孝順,不像我家那個崽子,皮的很。” 莊戶人家在外都喜歡‘貶低’自家孩子來抬高別人家的孩子,謝長義當年將大茴香的秘密公之于眾,林水村的人心里都感激著謝家二房一家子。 何況謝行儉是村子僅有的三童生之一,人長的又俊俏端正,還孝順懂禮,誰家不喜歡?誰家不眼紅? 說話的男人家小孩也在現場,只不過離得遠,正掰著蓮蓬吃的不亦樂乎。 謝長義抬頭望了一眼,嘿嘿直笑,“你家小兒也不賴。” 男人咧著嘴笑,一行人撇開枯黃的大荷葉,踩著滑滑的淤泥,沿著縫隙往深處找。 到了八月份,外圍荷葉田的水蒸發了大半,黝黑腥臭的淤泥浮起,踩一腳,膝蓋以下的腿往下一陷,謝行儉高高卷起褲腳,小心翼翼的挪著步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淤泥里。 周圍的蓮蓬都被村里的小伙伴采摘一空,謝行儉抬頭朝四周探了探,好不容易才發現池塘拐角背陰處有一片綠色。 他欣喜的眼睛微瞇,一步三搖的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