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他在感慨這輩子又要從小學雞開始踏上求學之旅。 柜臺前的謝長義在書童的推銷下, 咬牙買下了一副文房四寶, 總共花了接近兩吊半銀子。 出了書肆, 謝長義去飯館買來發(fā)菜、湯圓、豬肝、小鯉魚等十味, 分盛十小碗, 叫“十魁”, 是要請蒙師的老學生前來與小寶共食。 這些拜師禮節(jié)是他跟他爹學的, 他想著照他爹當年送大哥開蒙買的送應該差不離。 鎮(zhèn)上的私塾夫子姓韓,今年快五十歲了,前朝年間的同進士出身。新朝建立后, 韓夫子便辭官歸鄉(xiāng)辦了私塾。 私塾的學生年齡跨越比較大,上到十七八歲的少年郎,下到如謝行儉這樣的稚子也是有的, 但總?cè)藬?shù)不多, 不過二十來人。 韓夫子的家是一個二進的庭院,置在鎮(zhèn)子的南面, 遠離街面鬧市, 環(huán)境格外的清幽安靜。 父子倆問了路后就直奔過去, 由門口小廝領(lǐng)著從側(cè)門而入, 不一會兒倆人就被帶到偏廳, 一看偏廳早有上門拜師的稚子在等候。 謝長義將手中拎著的“十魁”掛籃交給小廝, 小廝接過后端上兩杯茶水,交代謝長義在此等候便離開了偏廳。 偏廳不大,上首放置一套桌椅, 下方左右兩排待客的靠背杉木椅子一溜的伸向門口。 匆匆掃了一眼, 只見周圍掛壁的書櫥上擺放著整整齊齊的一摞一摞的書,鏤空的窗墻上用線交叉懸掛著幾幅墨寶。 除此之外,西南方的墻角邊還立了一棵碩大的盆栽四季青,一抹綠色讓本就肅穆的偏廳書室增添了些許活力。 謝長義喝了口茶便老老實實的坐著,謝行儉比較好奇偏廳的其他人。 他偷偷的直起身子往旁邊打量,旁邊椅子上坐的應該也是一對父子,皆身穿淡藍色長衫,用的布料光滑細膩,衣服的袖口上繡了一圈暗金的走編,從衣服用料上看,謝行儉估計這家的家境應該不錯。 看到謝行儉,小孩似乎松了一口氣,他張了張嘴,看看四周,把頭湊過來壓低聲音說起小話:“你也是被你爹押著過來的?看上去比我還小。” 謝行儉失笑的搖搖頭,明知故問,“哥哥可是不想讀書?” 小孩皺著包子臉,沒好氣的道,“我才不想讀呢,讀書累。” 他爹聞言瞇著眼看過來,小孩頓時嚇得捂著嘴不再言語,正襟危坐起來。 謝行儉也乖乖坐好等待韓夫子的到來。 沒多久,韓夫子大步走進偏廳。 他長得跟謝行儉想象中的先生不大相同,人有點兒壯實,手臂肌rou凸出緊繃著細布長衫,下擺稍短停留在小腿處,踩著木屐,膚色有些黑,倒八字眉,不說話顯得兇巴巴的。 給他的第一感覺是穿著有些不倫不類,一眼望過去不像個文人,倒像一個耍大刀的武者。 不過,人不可貌相。在路上他爹對他科普過韓夫子的事,說韓夫子雖其貌不揚,卻做得一手好文章,更何況自身是同進士出身,手下教導的學生也很是不錯。 謝行儉猜,這也許就像上輩子所說的:上帝關(guān)了你一扇門卻為你打開了一扇窗吧。 見韓夫子走進來,四人皆站起身迎向韓夫子,韓夫子擺擺手坐下。 聊了會無關(guān)緊要的事,韓夫子便針對兩位長輩送孩子讀書的目的提出了疑問,問送來讀書是為科舉還是單單只需要孩子識字明理。 待知曉孩子們皆走科舉仕途,韓夫子便打起精神來。 細細的問起謝行儉和另外那個小孩的籍貫、姓氏、生辰、三代之內(nèi)可有從事娼、優(yōu)、隸、卒這四種職業(yè)。 科考前的學籍管理十分嚴格,在錄人方面設(shè)置有防火墻。 關(guān)于娼、優(yōu)、隸、卒四類人的子弟不能考拭,謝行儉上輩子特意查過資料求證。 事實就是如此,古代科舉確實帶有人身歧視的色彩存在。 這四等人排在“士農(nóng)工商”階層之外,統(tǒng)稱‘持賤業(yè)者’。 娼指娼妓以及那些開青樓楚館的,都說行娼業(yè)的子孫后代不許科考,但只要細細品,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的律法紕漏很大。 母曾為娼業(yè),后從良生子,父親只要是良民,其子是可以參加科舉的。 這其中的緣由大概是跟朝廷的主流掛鉤,畢竟中央集權(quán)制講究宗親為上,重父不重母是常態(tài)。 還有一種是爹娘都是娼業(yè),這就要另當別論了,這樣人家的子弟,想必也不會出來科考的。 既然如此,那為何還要把娼業(yè)列在禁止科舉的上首之位? 依他的想法,他懷疑是父系社會法則在作怪,內(nèi)有貶低女性職業(yè)的嫌疑。 優(yōu)就不用多說了,一句“花指翹,戲婊笑”道盡了優(yōu)伶的地位低下。 有些朝代優(yōu)還涵蓋耍雜技的人,比如口技。 讀書先賢們崇尚正心修身的為人處世之道,像這些吃開口飯的,露才露德,當然不允許科考。 隸泛指賣身為仆的奴隸。 卒比較特殊,譬如像差役、捕快,都是官府的人,地位比之一般人都要高,但就是不被允許后代參加科考。 問完長輩,接下來是對小孩的考校。 “都抬起頭讓老夫看看。”韓夫子捋了捋胡須,端詳起兩小孩的容貌。 大的叫葉禮承,濃眉大眼,臉上的嬰兒肥隨著動作微微煽動。 葉禮承強抑著緊張看向韓夫子,驀地空氣中與韓夫子一雙嚴厲審判的虎目對視上,他頓時心虛到鼻尖都開始沁汗。 葉禮承垂下眼,用小手偷偷的揪他爹衣角,心想夫子太可怕了,他要回家。 他爹微微一笑,不予置之。 韓夫子又轉(zhuǎn)頭看謝行儉,謝行儉抬著頭,一雙大眼浸染了愉悅和興奮,神態(tài)上絲毫沒有葉禮承表現(xiàn)出來的緊張和抗拒,他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在韓夫子面前,一點不膽怯。 韓夫子好久沒碰到這么膽大的孩子,一下樂了,露出了進屋后的第一個笑容。 “老夫問你們,”韓夫子撩開前襟坐好,不緊不慢的提問,“既然你倆想讀書應考,倘若以后數(shù)次科考不中,當如何?” 說著下巴朝葉禮承的位子點點,“葉禮承,你先說。” 葉禮承嚇得‘蹭’的站起來,動靜大到身后的椅子都撞移了位置。 眼看著他爹臉色慢慢變黑,葉禮承撓撓頭,慫噠噠的行禮開口,“夫子在上,學生以為科考不中,不中就,就......” 就了半天沒下文。 突然,葉禮承眼珠子溜溜打轉(zhuǎn)起來,似是想到什么。 他嘴巴一咧,笑的賊開心,“夫子,考不中就考不中唄,再說我爹鋪子活多忙不過來,我要是考不中,我就去幫我爹釀花酒,還可以幫我娘做花酥賣,我都學會活面了,現(xiàn)在做起來都不成問題,嘿嘿。” 他恨不得此刻就回家吃香噴噴的花酥,喝甜甜的花酒。 “你!”一心望子成龍的葉老爹被兒子一番話氣的吹胡子瞪眼。 剛想抬手賞兒子一頓‘板栗子’吃,突然意識到身處在外,便咬著牙忍了忍縮回了手。 只一雙眼盯著葉禮承頭皮發(fā)麻,葉禮承趕緊向夫子行上一禮便退至旁邊。 謝行儉聞言忍俊不禁,這該死的天真樂觀派! 韓夫子撫著胡須,被葉禮承的調(diào)皮逗得哈哈大笑,笑罷才道,“科舉讀書教人便是——孝道安親、外孝安身,內(nèi)孝安心,你小小年紀懂得幫爹娘做事很是不錯,只不過......” 他頓了頓,看了看角落縮成鵪鶉狀的葉禮承一眼,告誡道,“既然你選擇走科考,老夫可不愿日后你還沒考就跑回家釀酒做吃食,考不考的中先不提,只是這半途而廢當要不得。” 葉老爹忙道,“不會不會,家里的事有我和老妻照料,犬子只需用心跟著夫子讀書便可。” 說完大手摁了摁兒子肩膀,提醒他說話。 葉禮承跟著腦袋直點,“學生以后肯定會好好跟著夫子學。” 韓夫子這才滿意,木的臉把目光轉(zhuǎn)向謝行儉。 “你呢,謝行儉?” 韓夫子一下轉(zhuǎn)到謝行儉的身上,一直坐立不安的謝長義悄悄替兒子捏了把汗。 他家沒花酒釀,也不做酥餅,不過有田地,難不成小寶考不中就回去種田? 那,那小寶和他一樣回家種地,還用讀書做什么? 他大字不識幾個照樣把莊稼看護的好好的。 謝長義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謝行儉從始至終都沒想過回去種田,即便是以后科考不順。 “夫子。”謝行儉上前一步,朝著韓夫子俯首彎了一腰。 再抬頭時,只見他小臉上神情嚴肅,一字一句的答,“學生以為,學生爹娘花兩吊半的銀錢為我買書本、筆墨紙硯,以后會花的更多,花這些定不是叫學生呆在學堂稀里糊涂的學上幾年,再稀里糊涂的應考。” “在學生眼里,讀書做大官除了要勤學苦讀外,還應當講究技巧,不能死讀書,讀死書,這樣便是考上一百回也于事無補。” “此話怎說?”韓夫子脫口而問。 謝行儉眨眨眼,滿面笑容,說出的話巧妙絕倫,“如何講究讀書技巧學生尚未知曉,學生想著夫子日后教學生功課時,必會教導學生如何正確讀書。” “這是自然。”韓夫子點頭回應,“只不過老夫的學生眾多,老夫各個都教導了如何讀書,可仍有很多人不得考中。” 意思是有了技巧并不能萬事俱備。 這,謝行儉嘖了下舌頭...... “夫子可食香臭菜?”謝行儉突然提問。 “香臭菜?”韓夫子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認真回答,“老夫在吃食上無甚講究,年輕在虞縣做官時,虞縣一到春季處處可見香臭樹,老夫在那經(jīng)常食用此菜。” 虞縣? 謝行儉甩開好奇心,正色話題,“夫子應當知道,香臭樹矮的有五尺,更高的足有二十尺。” “學生一家人都喜食香臭菜,可學生的長輩大多身高五尺半不到。”(1.83左右) 謝行儉學起小兒賣萌的姿態(tài),嘟起嘴委屈巴巴的道,“即這樣,高枝頭上的香臭菜,學生豈不是只能眼睜睜的望著而食用不了?” “是啊。”韓夫子揶揄一笑,倒立的粗眉隨著臉上肌rou抖動一顫一顫的,整張臉顯得格外滑稽。 謝行儉被韓夫子的笑容搞得十分羞恥。 他心里叫苦不迭——什么嘛,人家好歹是六歲兒童,賣一下乖怎么了。 “哼。”謝行儉垂眸輕笑,轉(zhuǎn)瞬驕傲自信的道,“然,學生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吃上高桿子上的香臭菜,只因為學生的爹造了物什——竹子勾。” “學生是農(nóng)家出生,每年豐收季節(jié)時,爹便會用鐮刀割莊稼。” “鐮刀能割地上的莊稼,那長在半空的香臭菜如何割不得。竹子勾就像是天上的鐮刀,不管多高的樹,采摘都不在話下,這叫萬變不離其宗,方法要巧用。” 做學問也是同樣,光有技巧不頂事,還要會妙用。 謝行儉見韓夫子一臉深思,他爹和葉老爹均瞪得大眼神情恍惚,不禁捏緊拳頭,暗忖是時候到了收尾的時刻。 “夫子問學生以后數(shù)次科考不成該當如何,學生現(xiàn)在告訴夫子,書讀的好,科考壓根不用擔心不中。” “一次不中,學生會想許是學問不到位,回去后定要好好加強功課。” “兩次不中,學生該反省,是思考的太少還是考場不順。” “三次不中,學生就該回過頭看看是不是自己用錯了方法。” “數(shù)次不中,不應該再考了。爹常說‘事不過三’,屢次在學問上不順心,應當舍下科考讀書這條路。” 說著,謝行儉指指葉禮承,眼里泛著憧憬,“還可以回家釀酒做餅子呢。” 葉禮承猛然聽到謝行儉在cue他家酒和餅子,竟傻乎乎的對著謝行儉開始擠眉弄眼。 謝行儉當然沒搭理,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嗓子早干了,沒心情。 他朝著韓夫子拜了拜便回到他爹身旁,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水一通灌。 待他喝好,韓夫子都未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