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活著的與死去的
桐鬼跑了,七夜放棄了繼續追趕,決定先回去看看。 經過這一役,他知道桐鬼想要再翻起什么風浪來,也要再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了。 剛才偷襲的那一擊,并不是沒有得手,從一路上土壤中的血跡可以判斷,桐鬼受傷了,而且傷的不輕。 “如此一來,等他恢復實力再出來,參加戰城會的人馬也應該返回到各自的主城了,這樣一來他口中屠滅人類主城的計劃,應該算是破滅了。” 破滅歸破滅,但還是被桐鬼毀去了六座城,這讓七夜對劍封雪更加厭惡。 為了一己私利,能夠出賣人類到這種程度,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以至于恥與為伍。 重新回到之前交戰發生的地方,那個被他救下的人類修士還站在那里,像一尊灰色的雕塑一動不動。 “前輩,那妖修已經被我趕走了,而且受了傷,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出現了,你大可放心。”見他還站著,七夜以為他沒有放松警惕,于是高聲出口提醒道。 說著,他又向前靠近了數十步,看清了對方的容貌。 “你是!王叔!?”七夜驚呼,他剛才顧著和桐鬼.交談,倒沒注意過背后所救之人的長相。 現在回過頭來,才發現這個人類修士,和他曾經一個記憶中的熟人,有著至少七分相似之處。 唯一的不同就在于,才短短幾載光陰,他熟悉的那個人卻已經從一個中壯年變成了一個蒼暮遲老的人,那些臉上的褶皺和灰暗斑點,讓人無法相信他只不過才過半百。 木刀客逐漸變得渾濁的眸子,在七夜的驚呼聲中,有了一絲神采。 他看清楚了來人,然后在辨認了數息后,也認出了對方。 那個曾經青澀的初出茅廬的小子,現在卻也已經是蔥翠不再,臉上沒有了稚嫩木訥,頭發也不知為何一片雪白,好在容貌變化不大。 “是你啊,葉七,七夜。”他點了點頭,這個動作在他做來,卻無比遲緩。 不舍刀意,不是那么好使得,木刀客用了四刀,也就意味著他將后半生的歲月都揮霍一空。 天地大道是公平的,生死輪回總有定數,生命之息在他體內不斷得流失,剛才還只是七八分衰老的容貌,到了現在已經完全蒼老,連身體的機能都在退化。 “王叔,你這是怎么了,不過才數載不見,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七夜也看出木刀客現在身體狀況的不妙,因為他能夠通過本源法感受到對方體外散發出來的死氣。 太重了,死氣太重了,如果說新出生的嬰兒渾身洋溢的,是那種生命之初的朝氣的話,那此刻木刀客體外縈繞的,就是無盡的代表著黑暗的死氣。 木刀客,是他初下式微山的時候,偶遇過的那個刀客,那個鏢師,王步平。 他們有過一面之緣,他們曾經一起戰過劫匪,王步平還贈劍給過自己,雖然只是一把普通二尺青鋒劍。 王步平長嘆了一聲,能夠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再看到一個曾經的故人,他也感慨萬千。 什么不舍,什么執念,到了最后還是抵不過生死的力量,天道無情,這種無力的感覺讓他松開了抓住斬相思的手,整個人跌坐在了山石上。 “王叔!”七夜一個劍步跑過去,扶住了這個現在的老人。 “七夜。”王步平抬了抬手,擋住了七夜想要扶過來的手臂,然后在自己的眉心和心臟位置點了幾點。 一股濃郁到極致的灰暗之氣,從他的體內噴涌出來,隨著他的這幾點,注入到王步平的眉心和心臟,他臉上的皺紋開始慢慢減少,他的頭發甚至開始由灰轉白,再由白轉黑。 王步平在短短幾息時間內,又恢復到他本來應該的容貌。 只是七夜張了張嘴,卻沒有再說什么,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種傷感。 王步平此舉,可謂返老還童一般,但是七夜知道,眉心和心臟的位置作為一個修士最重要的地方,他這樣做無異于加快了死亡的速度。 如果說衰老后的王步平還有三個月可活,那現在返老還童后的王步平,已經只剩下三天光陰。 他注入到兩處的灰氣,應該就是所修煉的功法,而這種返老還童的手段,在魔道有著一個赫赫有名的名字,叫以死替生術。 “王叔,你是魔門中人?”七夜沒想到王步平居然會這樣的招數,不禁問道。 王步平恢復中年容貌后,整個人散發著一種不一樣的氣質,他在被桐鬼逼到絕境的時候,的的確確是突破了,從第八境突破到了巔峰。 他的臉色帶著一絲愧疚,猶豫了片刻后,下定決定開口道:“其實當初在式微山下時,我就已經是個魔修了,我并不是一個普通的鏢師,只是當時的你發現不了。” 七夜的身軀震了一下,他的確想不到王步平會這樣說。 在最后一刻,七夜的出現救下了他,讓自己能夠茍延殘喘三天,王步平決定全盤托出。 “其實,我們早就通過謝子清送信式微山的舉動,猜到了君子風接下去的打算和計劃,魔師伊相大人決定派我去式微山下假裝鏢師,配合李家那兩位一起演一出戲。” “當然,伊相大人只是作為智囊,而真正決策這一切的,是你的父親,昊蒼大人!” 昊蒼,早就在七夜下山之前安排了一切,包括王步平、李家的恩怨、混亂之城和魔師伊相相遇,原來早就在他們的算計之中。 只不過,七夜現在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只是默默點了點頭。 他已經不是曾經的他,而君子風和昊蒼已經失蹤了太多年,眼下王步平又只有三天可活。 就算他憤怒不滿,覺得自己被當做了棋子,真正能夠承受他怒火的人,又到哪里可尋呢? 見七夜只是點頭,卻沒有多說什么,王步平不由得再次長嘆一聲。“唉,果然你還是變了,當初式微山下的時候,我從你身上看到的是朝氣和陽光,現在卻已經看不清了。” 看不清了,哪怕他突破后已經是第八境巔峰,也看不清七夜。 無論是修為,還是他現在此刻心里的想法,王步平都無法看清。 “這是好事,至少這樣的你,能夠在這樣的世界活得更久,不像我,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 王步平自言自語了一句,他也知道自己只剩下三天的壽命,所以也沒有什么好顧忌的。當年完成式微山任務之后他得到了昊蒼賞賜的殺意決,又遇見了心愛的人,本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后來魔師伊相故意配合今何夕放出妖族,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他想帶心愛的人歸隱。 再后來…… 王步平講完了自己的故事,他撫摸著身后的山石,他耗盡生命拼命保護了這座城,這座更像是墓的城,里面葬著一個人,他最愛的人。 “我希望你能夠把我也葬進去,這也算是我最后的一個愿望了。” 王步平是這么跟七夜說的。 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七夜很難想象他當時揮出四刀的不舍刀意,是不是也那么平靜。 聽完王步平的講述,他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但這種錯過對七夜而言,究竟是好是壞,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覺得心臟的位置不痛了,反而有些發癢。 撓心的癢,抓不著,聽完王步平的經歷后,這種感覺又消失不見。 七夜總覺得自己的心臟位置,在將來可能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但這種事情,逃也逃不過。 就像王步平,明知道自己只有三天可活,依然戀戀不舍地回到身后那處洞xue里,一邊又一遍。 七夜沒有問他,他也沒有開口,這樣的情況維持到第三天,也是王步平生命終點的最后一天,他抱著自己的斬相思,重新扮回了木刀客這個角色。 “感謝你這三天來的陪伴,我知道時間對你而言同樣很重要。” 木刀客的話,至少比王步平少了一些啰嗦的情感,直接了當得七夜有點不適應。 他把斬相思插在了地上。 “王叔,你不用這么客氣,按道理來說,你依然是我第一魔域的一份子,我作為第一魔域的魔君,做到這些也不足為奇。” “話雖如此,我終究還是利用了你,不管是曾經欺騙過你,還是現在浪費了你三天的時間。所以,最后的最后,在我進入墓城沉睡前,給你最后一個消息,也算是作為我僅剩的回報吧。” 王步平把自己這座孤城取名為墓城。 七夜覺得這個名字很貼切,因為城內葬著人,原來是一個,將來是兩個。 但他也知道王步平想要告訴自己什么,那是他沒有開口詢問的,哪怕王步平不說,他也不會主動去問。 作為曾經完成過式微山任務的魔修,王步平應該算得上是第一魔域的精銳,深受魔帝昊蒼和魔師伊相賞識,他應該多少能夠知道一些事情。 比如君子風為何失蹤,比如魔帝昊蒼離開之后去了哪里。 七夜一直在做的事,無非就是找到師傅,以及找到父親,僅此而已。 “我不知道他們會在哪里,但我曾聽伊相大人說過,關于這兩位人類修士里面最高存在的事。伊相大人的原話是這樣的:‘第九境已經被天道排斥,人類修士注定不能夠突破天地桎梏,進入到古修士曾經的境界,昊蒼大人和正道劍仙殿的君子風,作為兩個絕世天才,一定不會甘于困在第八境和第九境的半步之境,只是大道如此,又何苦去不自量力地嘗試吶!’”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既然人類第九境是被天道排斥,那么還能如何嘗試?該怎樣嘗試?” 七夜一下子抓住了伊相這句話的重點,那就是君子風和昊蒼準備怎么做,怎么嘗試。 王步平放下斬相思后,重新朝著墓城的那唯一一個洞口走去,那也是唯一的出口,生者的出口。 “古星院,我只從伊相大人口中聽到了這個名詞,有關它的具體信息第一魔域的藏書閣里應該都有記載。我言盡于此,希望你執斬相思,封住墓城的出口,我不想我們死后被人打擾。” 這是七夜最后一次見王步平,最后一次看木刀客的背影。 很寬厚的肩膀,染血的輕衫隨風擺起,沒有了斬相思,沒有了不舍,沒有了瘋魔和殺意。 接近死亡,有時候不等于痛苦和不幸,像這樣,或許不失為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