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祁昶起了個大早。 從湘妃榻上坐起身,往床帳看去,果然,蕭明樓還沒起。 那月白色的床帳仍遮在床前,半透明的床帳內隱約映著個瘦削慵懶的人影,床上的人似乎被外面的動靜吵著了,低啞而含混地嘟噥一身,翻了個身又接著睡。 祁昶盯著他的朦朧的背影看了看,半晌,眼底浮現出一絲無奈與一絲笑意。 祁昶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只有在蕭明樓的面前,他能放下心頭的戒備,安睡在這玩物喪志般充滿暖香的房間內。 不過,他也的確是許久沒有放松下來了,難得睡了兩個安穩覺,一覺無眠到天亮。 祁昶彎腰穿上黑色水牛皮制成的中靴,靴上盡管泥點斑斑,卻輕便耐磨且有韌勁,一雙皮靴將他小腿繃出個弓弦般的弧度。可見他不但腰背結實,交戰時將兩條鐵杵般的長腿一掃,也是一雙絕佳的破敵利器。 祁昶已將聲音放輕了,沒想到輕步走向門口時,床帳內又傳出一道清晰得不像是剛睡醒的聲音:“你要去哪?” 他一回頭,便看見蕭明樓已不知何時坐了起來,黑眸半闔,顯是還有些惺忪,不過他卻做出一副執意要起的樣子。 正如蘭兒所說的那樣,祁昶慣來不喜歡和別人解釋什么的,此時卻鬼使神差地朝蕭明樓走了過來:“我去套馬車,晌午之前就要出發去晗城,還要去備些干糧。” 蕭明樓半瞇著眼朝他伸出手:“扶我起來。” 祁昶讓他的手搭在自己的掌心上,稍一使勁,便將他從床上“拔”了起來。 殊不知,蕭明樓并沒有就此放開手,而是順勢歪倒在他身上,頭剛好靠在祁昶的胸口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眼睛睜不開還要指使他:“衣服在那邊架子上,頭發隨便束起就行,嗯……別忘了鞋子。” 指使起人來,可半點不客氣。 祁昶身體微僵,以為蕭明樓是故意看他笑話,結果低頭一看,這人已經在他懷里發出了細微的鼾聲,已是又睡了過去! 幸虧他雖不是筋rou虬結的猛漢,但也天生體魄剛硬,膂力驚人,一條胳膊托住蕭明樓的腰還是綽綽有余的。 隨后他就跟身上貼了塊牛皮糖似的,帶著這個半睡半醒掛在自己身上的家伙,艱難地移步到了架子旁,順手撿了蕭明樓的那雙絲綢做的軟底鞋拎在手上。 一邊幫蕭明樓穿衣換些梳頭發,祁昶一邊在心里道,這哪里是不給他服侍的機會,分明是沒把他當外人,昨天早上收拾的那么整齊才是和自己開玩笑的呢! 這人當真是懶得沒骨頭了! 好容易幫他收拾完,祁昶臉上身上已經起了一層的汗。 偏偏罪魁禍首半點不知情,等衣服都穿得妥帖了,蕭明樓這才眨著蝶翅般的長睫,睜開眼:“什么時辰了……怎么起得這般早?”隨后低頭看了看自己,笑開了,“唷,怎么這么貼心,連衣服都幫我穿好了?” 得了,敢情之前跟蕭明樓說的話也是白說了,而且只怕他也不記得自己在半睡半醒時說過什么。 蕭明樓還頗為揶揄地繞著他看了一圈:“是不是要出遠門了,你舍不得我?” 祁昶懶得回答,況且看蕭明樓的臉色,也知道他不過是隨口占占他的便宜罷了。 跟這樣的人是計較不得的,否則他就成了第二個蘭兒,除了把自己氣得肝疼之外,得不到任何好處。 有蕭明樓在側,早飯依然豐盛,有甜咸粥各一碗,炸油條炸春卷炸響鈴,爽口的拍黃瓜,涼拌百合雞絲,桂花蒸糕,并水晶蝦餃等等。 滿桌琳瑯,即便是富甲一方的施家,早飯也吃不著這么精致的美食。 加之修真界的食材,長期受到天地土壤中靈氣的滋潤,即便是拿凡界的種子,種出來的瓜果米面也比凡界的要香,就連嘗遍天下美食的老饕都得贊口不絕。 祁昶又發現了蕭明樓的一個特點——他不但懶,還愛吃,而且這兩日來吃的東西就沒有重復的。 初見面時因蕭明樓喜怒無常神秘莫測而產生的忌憚,此時已經徹底消磨殆盡。 這么一個游手好閑又憊懶的家伙,有什么地方可忌憚的? 早飯后,祁昶將套好的馬車從后院拉出來,施月鶯主仆也已是整裝待發之勢,就在蘭兒托著她家小姐上了馬車,自己也準備爬上去的時候,就見趙大恭恭敬敬地將蕭明樓送到客棧門口,手里還拎著個份量不輕的包袱:“少東家慢走。” “嗯。”蕭明樓接過包袱,慢悠悠地抬腳走向了馬車。 假的吧?其實這人是要繞過他們去別的地方,對吧?蘭兒目瞪口呆地看著蕭明樓離自己越來越近,差點沒從馬車上摔下去:“你……你怎么也來了?!” “我沒說過要和你們一塊去晗城嗎?”蕭明樓先是一頓,隨即恍然,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那現在說也不遲。” 蘭兒說不清是悲憤還是惱怒,顯然是被蕭明樓這一決定弄得腦袋又要昏過去了,口不擇言就道:“你……你不許跟過來!馬車這么小,坐不下三個人!” “無妨,我坐外面便是。”蕭明樓擺擺手,眼中閃過一抹狡黠,“阿丑可是我花了重金買下來的,若他在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我找誰討這筆賬去,自然是要跟著你們。” 能要點臉不,你那是叫“花重金”嗎,分明是空手套白狼!蘭兒瞪了瞪眼,內心瘋狂腹誹。 罵也沒有用,趕又趕不走,況且阿丑又恢復了一副什么話都不說的態度,跟截木頭似的,沒人幫著她說話。蘭兒最后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蕭明樓輕輕一躍便坐在了馬車前端,只好憤然鉆進車廂里,來個眼不見為凈。 祁昶的確沒有攔著蕭明樓,但也并不是如蘭兒所形容的那樣,木頭一截。 若是蘭兒遲片刻再進去,就會看見祁昶幫蕭明樓把包袱放在了隔板下方,駕車前還特地囑咐蕭明樓一句:“坐穩了。” 蕭明樓嘴角微勾,屈起一條腿踩在車轅上,手置于膝蓋,手指邊敲邊哼出一段不在調上的曲子。 那曲子或許在別人唱來悠然又有韻味,但到了蕭明樓口中,就變得難聽至極。 然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祁昶聽在耳中,只覺得略有幾分熟悉,好似以前在哪里聽過,仿佛有人曾經挨在他的身前,親昵地湊到他耳邊輕哼。 這種熟悉感是身體帶來的,即便他失去了記憶,可身體卻已經產生了本能。 瞬間,祁昶只覺得自己血液凝滯,連呼吸都重了兩分,他忙問蕭明樓道:“你是哪里人?方才那是你的家鄉小調嗎?” 蕭明樓訝然地低下頭,就見自己的手腕已經被對方死死攥著,生怕他跑了似的,他微一皺眉,又很快舒展眉心,朝他微笑:“我是修界人,被撿回去的時候還小,并不知道自己的故鄉在何處。方才那小調我也不記得是在哪里聽過了,只是記住了而已,抱歉,幫不上你的忙。” “無妨……”祁昶難得生出一絲對過往的探究之心,此時聽得蕭明樓這么說,也難免有些失望,過了好半天才冷靜下來,這才留意到,自己還死死抓著蕭明樓的手,幾乎將他的手骨都要捏錯位了。 可蕭明樓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祁昶馬上歉然地松開手:“對不起,我……” “我會幫你留意那首小調的出處。”蕭明樓卻看著他道,眼神柔和得仿佛化成了一團水,又輕聲地補充,“……如果到那時候你還想知道的話。” 祁昶還在思考自己為何會對一首小調有如此反應,也沒留意到蕭明樓此時的眼神,只對他點點頭:“好,那我就先謝過你了。” 蕭明樓擺擺手:“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么,你不用總是謝來謝去的……” 他正要再說點什么,祁昶忽然臉色一變,猛抽馬鞭,馬匹受不住催促,立刻撒開了蹄子往前沖。 蕭明樓扶著馬車的護欄才堪堪穩住身體,抱怨道:“慢點,屁股都要被你震出八瓣兒了!” 而里面也同樣響起了蘭兒的抱怨聲:“阿丑,你駕車就不能駕穩一點么?!” “慢不了。”祁昶眼神流露著一股狠勁,目光在四周掃視飛快掃視一圈,“我們遇到刺客了。” 話音剛落,前方官道上突然從土里冒出一根巨大的絆馬樁,木樁上分布著根根鐵刺,鐵刺上還泛著綠光,顯然是淬了劇丶毒,只要祁昶的馬碰到一點,他們這馬車就要報廢。 所幸祁昶御馬術極佳,險而又險地在絆馬樁前勒住了馬。 那馬也頗有靈性,深知自己已落入險境,也不亂跑,而是馬蹄暴躁地在原地刨了刨土,噴了兩個響鼻。 祁昶從腰側抽丶出自己的短劍,跳下馬車,與四面八方圍攻而來的黑衣人打了個照面,劍鋒橫于胸前,冷笑:“來吧!” 蘭兒戰戰兢兢地掀開車簾往外看,差點沒被這黑壓壓的一群人嚇得倒坐回去,好半天才喘過來氣。這次的刺客人數可太多了,比她們以往見過的加起來還要多! 再一看,那蕭明樓還好端端地坐在馬車前。 蘭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蕭明樓,你不是修者嗎,你為何不去幫阿丑的忙,就眼睜睜地等著大家一起死嗎?” “你不是也聽趙大說過,修真者之間有修為高低,我這等微末修為,在別人面前根本不夠看的。”蕭明樓說得輕松,半點不以為恥,還很有耐心地對蘭兒道,“我若是去幫忙,只怕會越幫越忙。” “你!”蘭兒猛喘一口氣,指著他,手指都在發抖,“你胡說!你不是連我和小姐在馬車上議論阿丑的話都聽得到嗎,你還能激發門牌上的結界,讓雨城的人都知道我們住在了錦鯉客棧!” 蕭明樓一怔,倒沒想到這小姑娘怒到極點腦子還能轉得這么快,看她的眼神多了一分贊賞,只不過蘭兒把他眼里的笑意當成了嘲弄。 而蕭明樓也不介意被誤會,還故意道:“我是開客棧的,察言觀色是做生意的根本。你們主仆兩人自來到我的客棧,不論商量什么事都不會過問阿丑的意見,且那夜你們剛來到一個陌生之地,卻與唯一能保護你們的阿丑保持著距離,顯然是對他有幾分嫌棄的。我若連這點眼力見都沒有,還開什么客棧呢?” 蘭兒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訥訥地發不出聲音來。 “至于門牌上的結界,那是早就請人刻畫了陣法在上面,只消用真元一催就行,費不了多大勁兒。”蕭明樓望著前方祁昶沖殺于尸山血海的凌厲身影,邊欣賞著那副殺氣重重的畫面,邊一心二用地繼續道,“何況這些人可都是受過訓練的刺客,手上的人命沒有千八百也有好幾十,我便是有門牌在手,那點結界也很快會被他們破掉的,哪里打得過人家!” 蘭兒終于回過神來,鬧了半天,她本以為有蕭明樓跟著,這一趟算是有修者坐鎮,可保安全了,沒想到這人就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 “根本就是個拖油瓶嘛!”蘭兒毫不客氣地沖他翻了個白眼。 蕭明樓不在乎她的無禮,還笑著安慰她:“莫著急,我覺得阿丑一定能打敗他們的。” 你說能敗就能敗?阿丑又不是神仙,他甚至連修真者都不是! 蘭兒氣鼓鼓地想,指望這個蕭明樓,還不如趕緊找點趁手的家伙,若是阿丑攔不住這些刺客,她還能幫小姐擋一擋。 卻沒有注意到,蕭明樓此時眸光流轉,似星河璀璨,明亮而玄奧,黑瞳深處像是有一枚枚復雜深奧的符篆在凝聚成型。 ※※※※※※※※※※※※※※※※※※※※ 蕭明樓:嗯哼,是不是神仙,還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