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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誰嘗過權柄在握的滋味,這樣陡然從巔峰落到低谷,都很難平心以對。 何況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歸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會是什么下場。 這日子看起來也不太遠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萊宮,入秋才去驪山溫泉宮休養,今年卻是一入五月便去驪山,命太子監國,將朝政都交給了兒子。 連高邁都暗暗焦急起來,只有桓煊本人仍舊無動于衷。 自打從幽州回來,將山池院上了鎖,他似乎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 他仍舊每日清晨起來習騎射、刀劍,讀書習字,自己和自己對弈,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他甚至很少飲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來訪時陪著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飯不思,夜里不再輾轉難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從他心底徹底拔除,連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個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仿佛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牽著他,牽一下,他便動一下。 直到五月末,隨著一場瓢潑大雨,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從河朔傳至長安,猶如平地一聲驚雷——蕭泠還活著。 消息傳至齊王府時,桓煊死水似的眼神終于起了點微瀾,不過也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這般鎮定淡然了。 皇帝連夜將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驪山溫泉宮商議。 這時他終于想起三子已經在府上將養了數月,什么病都該痊愈了,便即派中官帶著御醫,快馬加鞭去王府給齊王殿下請脈。 脈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還兼著幾個文武官職,便即將他召到了驪山。 太子已經數月未見弟弟,對手下敗將,他一向吝于多看一眼。 然而在飛霜殿中見到桓煊時,他卻暗暗吃了一驚,他臉上已經沒了從幽州回京時的病容,體格也已恢復如初,整個人鋒芒內斂,沉靜澹遠,與他想象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頹然大相徑庭。 太子剎那間生出一股絕望,他或許可以毀掉他的一切,剝奪他的一切,讓他失去權勢,失去帝心,近乎一無所有,可有些骨子里的東西卻是他怎么也奪不去的。 他旋即便穩住了心神,那不過是因為他還有命在罷了,人死燈滅,無論什么人死后都是一堆朽骨,他長兄如是,桓煊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這一天。 桓煊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禮,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眾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諸位都已聽說了,蕭泠還活著。” 這消息太過匪夷所思,許多人聽說后仍舊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蕭泠之名起事,畢竟她的聲名在河朔三鎮無人能及。 可如今皇帝如此一說,他們便知此事不假,俱都面面相覷。 皇帝猜到他們所想,苦笑道:“能在兩月之內連拔數城,幾乎兵不血刃就把薛郅逼退至鎮州,除了蕭泠還能有誰。” 他頓了頓道:“諸卿說說看,河朔的局面朝廷該當如何處置。” 他雖然這么問,但在場的臣僚都知道,既然蕭泠活著,朝廷能做的事情委實沒剩下多少。 蕭泠不是蕭同安,也不是薛郅,她在河朔三鎮的人望不是一般人可比,在三鎮可謂一呼百應,一聽說她活著,好幾個守城的將領不戰而降,可謂望風披靡。 朝廷可以用敕封來拿捏蕭同安和薛郅,卻不能對著蕭泠故技重施,即便沒有朝廷敕封,她的節度使之位也穩如泰山——何況薛郅尚未得到朝廷正式敕封,說起來蕭泠才是名正言順的節度使。 朝廷再要派中官監軍,或者暗中挑撥三鎮將領內斗,幾乎已不可能成事。 臣僚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自然也議論不出什么來。 皇帝聽了半天,煩躁地揉了揉額角道:“諸卿若一時想不到良策,不如回去深思熟慮一番。” 眾臣退下后,皇帝留下太子和幾個腹心之臣。 桓煊要行禮退下,皇帝卻道:“三郎留步。”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桓煊仍舊波瀾不驚,只是停下腳步,行個禮道:“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三郎在府中將養多時,身子好些了?” 桓煊道:“承蒙阿耶垂問,已無大礙。” 皇帝頷首:“臉色是比先前好多了。” 他沉吟良久,揮了揮手道:“這里沒有別的事,你大病初愈,早些回府吧。” 桓煊臉上也不見失落,行個禮便退了出去。 待三子走后,皇帝揉了揉眼皮,向留下的三五腹心道:“薛郅已退至成德,蕭泠拿下三鎮是遲早的事。” 他看向兵部侍郎道:“依卿之見,打下成德還需多久?” 兵部侍郎皺著眉忖道:“臣愚見,年前大約能見分曉。” 皇帝搖了搖頭,低落道:“用不了那么久,三鎮亂了這么久,軍民思定,全等著一個能號令三軍的強將呢。依朕之見,薛郅撐不到入冬。” 他頓了頓道:“神翼軍的主帥還虛懸著,不能一直讓副將暫代著。” 太子的臉色微微一沉。 本來朝廷可以用節度使敕封拿捏薛郅,河朔的局勢不必擔心,可現在蕭泠眼看著用不了幾個月便能復位,三鎮重歸強將麾下,朝廷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如今朝中能與蕭泠抗衡的將領唯有齊王,皇帝一定已經開始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