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落荒而逃,鐵甲鏘啷啷作響。 她忽然慶幸這副鎧甲很沉,因她整個人已快飄起來,飄上明凈的夜空。 夜空中沒有片云,只有璀璨的繁星,寶石般墜在天幕上。 她一時又恨不得立刻飄到天上,摘一顆星星下來送給他。 然而當他含笑望她,漫天繁星都已在他眼睛里了。 …… 東宮正殿內外燈火煌煌,如星河落到地上,天邊的疏星朗月黯然失色。 七寶高臺上,錦繡青廬中,太子和太子妃正在行合巹禮。 阮月微端起整塊白玉雕成的合巹酒杯,與太子交頸曲臂,將琥珀色的酒液慢慢地傾入檀口中。 酒杯不大,但酒是上好的郢州富水,甘醇芳烈,酒勁也大,她好容易把一杯喝完,立即從太子身邊退開,低垂螓首,從臉頰到纖細的脖頸都染成了緋色。 燈下看美人,比平日更多了三分妍媚。太子有五個千嬌百媚的侍妾,并非不通人事的毛頭小子,仍舊看得有些癡了。也許正因為嘗過風月的滋味,才更急不可耐。 阮月微叫那熱切的眼神看得抬不起頭來,垂著眼簾,用眼角余光瞥著一旁觀禮的人群。 她一眼便看見了桓煊,他在一片朱紫錦繡中,仍舊如鶴立雞群般顯眼。 他也在看她。神色卻很冷淡,整個人像是封在一塊無形的冰里,與周遭的喜興和熱鬧格格不入。 他在離京時還是個七情上面,高傲孤僻又任性的少年郎,曾幾何時,卻變得喜怒莫辨,再也叫人看不透。 阮月微心頭仿佛被什么猛地一撞,一個念頭撞入她的心底。 她會不會選錯了? 三年前她去灞橋邊送他,他問她最后一次,愿不愿意跟他走。 她自是不愿的,自小她便想嫁入東宮,似阮太后一般光耀門庭,讓祖父祖母、阿耶阿娘以她為傲,在兄弟姊妹間揚眉吐氣。 她拒絕桓煊時說的話確是她心中所想,這些年來她只將他視作弟弟,并無男女之情。 可是自他從邊關歸來,有些東西似乎不一樣了…… 她叫這念頭嚇了一跳,心臟如擂鼓般狂跳起來。 方才喝下去的酒發作起來,酒意似荒野中的火,從心口燒到臉頰,她有些頭暈目眩,抬手輕扶了一下額頭。 借著抬手的當兒,她忍不住又向桓煊望了一眼,桓煊仿佛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側過頭去,不再看她。 阮月微心中發堵,鼻根一酸,雙眸中便泛起了盈盈的水光。 就在這時,鼓樂聲驟起。 她猛然回過神來,合巹禮已行完了。 她忙將淚意憋了回去,把酒杯輕輕放回案上,向太子施了一禮,便垂下頭目不斜視。 禮畢,傅母和宮婢簇擁著太子妃回寢殿,太子陪著賓客們去前殿飲宴。 酒筵上笙簫繞梁、翠袖高張,宗室和臣僚們推杯換盞,興之所至便載歌載舞。 桓煊身為太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是手握神翼軍虎符的實權親王,身份煊赫自不必說。 他的坐席就設在太子身邊,不時有人上前向他祝酒,他來者不拒,端起酒杯便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誰都知道他和太子妃的那段故事,大多數人小心翼翼避開他的痛處,偏偏有人不識眼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個穿紫衣戴玉冠的男子端著金觴,腆著個大肚子,搖搖晃晃地走到他跟前祝酒。 這人生得腦滿腸肥,一臉蠢相,在他的襯托下,相貌平平的太子立即顯得清俊非凡,桓煊更是被襯成了神仙。 龍生九子各不相同,有先太子和齊王這樣龍章鳳姿的天之驕子,也有陳王這樣相貌丑陋、性格卑瑣,一無可取之處的異類。 今上年輕時一表人才,陳王生母淑妃也是明眸皓齒的美人,也不知怎么生出這樣的孩子。 不過也得虧兒子生成這蠢樣,淑妃打從一開始便絕了爭位的心思,安安心心巴結著皇后,不似心比天高的賢妃母子,墳頭草都有三尺高了。 陳王醉醺醺擠眉弄眼道:“二哥如今有佳人舉案齊眉、紅袖添香,不知何時得聞三哥的喜訊?” 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愚弟寒舍中倒有幾個還能看的舞姬,改日送幾個到三哥府上,當然都是些庸脂俗粉,不及二嫂一個指甲蓋……” 不等太子發話,桓煊臉色已沉得能滴下水來,他將酒觴往食案上一撂:“五弟慎言。” 到底是沙場上來去的人,他的眼神凌厲如刀鋒,陳王被他這么一看,酒都醒了一半。 他忙看向太子,癲癲地道:“二哥大喜,愚弟無以為獻,就給二哥跳支舞助興吧……” 說罷便揚起肥大的袖子搖搖擺擺地跳起來,旋轉時一個不留神摔倒在地,他便索性賴在地上不爬起來,“哎喲哎喲”叫喚,佯裝醉得不省人事。 太子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對左右使了個眼色,便有人將他攙扶起來,帶去偏殿歇息。 太子抱得美人歸,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方才的意外并未帶來多少不快,有人直愣愣地說破,反而讓他有些快意——他自小文韜不如長兄,武略不如三弟,相貌又最平庸,可如今太子之位是他的,長安第一美人也是他的。 哪怕桓煊心如刀割、嫉妒成狂,也只能憋在心里一杯杯喝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