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頁
“嗯。” ……然后呢,這就沒了?? “其實……”張幼雙抓了抓腦袋,笑著說,“孫先生之前同我說過,先生你不滿如今書院現狀,欲要進行改革?” 俞峻這才多看了她一眼,他眼睫低垂著,等菜的間隙幾乎未曾多看她。 身形挺拔,姿容清肅。 張幼雙好奇地問:“先生能多說說看嗎?” 俞峻眉梢輕輕攏起,旋即又松開了。面容平靜,眸光深邃。 “某一家之言,先生聽過就是了,勿要往心里去。” 把玩著手上的茶盞,俞峻轉過視線,靜靜地看著窗外的街景。“某認為,‘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如今,仕學兩歧幾乎已成了我朝一大隱憂。 “我曾有個在戶部做事的好友,所謂戶部,掌天下錢糧,不過是聽著風光罷了。” 張幼雙險些就脫口而出:“你那個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某拙見,戶部當統籌全局。只不過如今的戶部,僅作監察之用,在賬目上監察各地方的財政出納。” 這并非貪圖權力。 張幼雙若有所思,若非她家就是學歷史的,她還真聽不懂俞峻的意思。 可如今,幾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大梁類明,大梁這些弊病幾乎都能在明朝身上找到影子! 就比如軍隊糧餉的補給,竟然是由大大小小的地方政府來供應大大小小的不同衛所。 這種財政管理的分散性,簡直奇葩,令人瞠目結舌。 說到這兒,俞峻眉頭微微蹙起,白皙的手指曲蜷,在杯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滑過:“我朝人口漏失嚴重,編造黃冊,舞弊多端。稅收長期凝固,耕地亟需清丈,長此以往下來,國用不足。” “再者,國家經費,莫大于祿餉。每年夏稅秋糧合計兩千六百萬余石,宗祿支出八百五十三萬余石。” 八百五十三萬余石要花在宗室身上。 光聽著,張幼雙就覺得牙疼了。 這里面門門道道太多,他也不過是略提了提。 這其實也無可奈何。 如果要改革這低能的政府結構,低下的行政效率,這就意味著必須要動搖龐大的文官集團,培養出一批技術人員,建立起一套完全有別于目下的行政、管理、考核制度。 而清丈土地,改革稅收,清點人口,勢必又要“侵占”豪強地主宗室的利益。 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她純粹是蹦跶上了前人的肩膀,才能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俯瞰大梁。 而俞巨巨身為一個正兒八經的古人,他竟然透過大梁這財政管理的分散性,戰勝了自身眼光的局限性,隱隱有了“中央財政”這個概念! 這就非常恐怖了。 所以…… 是她隱隱約約中透露出來的一些“專業性”和“前瞻性”,與俞峻不謀而合,他才力排眾議,請她在書院教書?? 捧著茶杯,張幼雙遲疑了一瞬,開口問道:“所以,先生認為我朝缺乏真正意義上的中央財政?” 俞峻皺眉:“何謂中央財政?” 張幼雙想了一下:“就是由國家直接支配協調,進行資源配置。” 然后又簡單解釋了一下。 俞峻是何等的聰明人,被張幼雙這一稍加點撥,立時如撥云見霧一般,對曾經看不透的東西又有了更明晰的把握,不由微微側目。 在這一點上,張幼雙幾乎又刷新了他的認知。 她……究竟是誰? 或許是有意,或許是無意,在面對張幼雙之時,他過分謹小慎微,下意識地避免深入的觸碰與了解。 但事與愿違。 他知道她出生自一個尋常的小門小戶,按理說,不該有這等見識。 摩挲著茶杯的手無意識地攥緊了點兒,眉頭也隨之攏緊了少許。 未做過官,對大梁目下的現狀有如此清晰的把握。 張幼雙咬著唇冥思苦想,想了半天,卻還是沒想到有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 畢竟她又不是學經濟的!! 就算想要給出點兒建議,也是有心無力。 也就在這時,她這才恍惚地意識到,在時代滾滾車輪之下,一個人的力量有多微小。哪怕是俞峻這等巨巨也抵不過時代車輪的傾軋。 這個時候,張幼雙忍不住紅了臉。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那一番言論實在是大放厥詞,到底是有多張狂! 所以說,思想。 思想啟蒙是最重要的! 俞峻擱下茶杯,袖面掠過桌角,頓了頓,似乎不太習慣于在別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神:“我朝的觀政進士仕學兩歧。平日里素未學過兵、刑、錢、谷等事,一朝猝膺民社,無從下手。” 所謂“觀政進士”,也是有明一代所獨有的制度。 士子進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門實習政事 張幼雙立刻接了一句:“所以說,如果工有制造之學,農有種植之學,商有商務之學……一科有一科之用,一人有一人之能,必定能制物物精,制器器利,治國國富,治兵兵強,取財財足,經商商旺。政無不理,事無不舉。” 俞峻這次是徹底懵了,面色微微動容:“先生所言非虛。” 目光再次望向窗外,眉如劍,眸如漆,似乎透過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透過那飛揚的灰土,看見了這蕓蕓眾生,看見了大梁的民眾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