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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雙眼睛像是黝黑的蒼穹,瞳仁藏神,多看一眼似乎來那呼吸都停滯了。 “記得。”說著,他又垂下了眼去看她簽的這個字。 張幼雙徹底困惑了,她寫的這個字是有什么問題么? ……當然沒有問題,漂亮端莊的行楷,唯一的問題是……和署名“觀復”的字跡一模一樣。 他在戶部任職多年,見過不少假賬,也辨認得清各式各樣的字跡。甚至只要看這字跡一眼,他就能認出這字跡的主人是誰。 俞峻他忽然覺得荒謬,身姿繃得緊緊的,心里難得恍惚。 這段時日以來他頻頻夢到的,與他互通書信的人,竟然是他學生的娘親,是他人|妻,他人母。 也是,除卻這位張氏,還能有誰。 “無事,”俞峻身姿挺拔如落落拓拓的松,良久才道,“娘子可以下去了。” 昂?? 張幼雙一頭霧水地轉過身,拽上同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何夏蘭。 何夏蘭問:“你與這個俞先生認識?” 張幼雙說:“見過一面,但我倆不熟啊。” 就在這時,俞峻驀然又出聲道:“娘子。” 張幼雙頓時立正。 俞峻垂眸,沒有看她:“筆。” 意識到自己手里還緊緊抓著那支毛筆,張幼雙“蹭”地一下燒紅了臉,趕緊將筆遞了過去:“哦哦,不好意思。” 面前的男人身形挺拔高峻,接過了她遞過來的筆,卻避開了與她手指有任何的接觸。 攥緊了手中的筆,俞峻指尖動了動。 方才被她握住的地方還有些溫熱,那是溫軟的掌心所滲透出的潮潤的觸感,指尖一觸,就像是被火燎到了一般。 他因為恐懼而渾身僵硬,掌心攥緊,又舒展開。 最終闔上眼,吐出一口氣,再睜開眼時,雙眸已經平靜沉穩如昔。 許是從來沒和女人接觸過,這四十年來頭一次和女人交往如此頻繁,也是頭一次嘗到了什么叫悸動。 這些日子以來被牽動的欲望如枝椏般伸向了天空,或許有朝一日,會化作樹杈狀的閃電,飛沙走石,瓢潑而下,滋潤著干涸已久的大地,或許它會化成雷鳴暴雨。 目光幾乎不受控制地掠過了講堂內的一角。 張幼雙就坐在角落里,趁著家長會還沒開始,和何夏蘭交換著八卦。 她將頭埋得很低,眼里閃閃發光,眉飛色舞的模樣像個天真的少女,頭上卻梳著婦人發髻,發間簪著一支白玉葫蘆簪,這穿著打扮無一不彰顯著她已為人婦的信息。 就在這時,張衍從門外走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俞峻凝立在講臺上,側臉冷峻,寂然無聲。 “先生?”少年溫潤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張衍有些驚訝有些疑惑地看了俞峻一眼。 先生怎么好像有些……奇怪?像是頭頂上被什么東西壓迫著,靜默地壓抑和克制。 俞峻聞言看了他一眼,這個自己平日里最為欣賞的弟子。 男人那雙與張衍有幾分相似的,微微上翹的眼睛,沉靜清冷,此時此刻卻像是被什么東西燙到了似的,移開了視線。 這場雨被壓抑在翻滾的云層深處,或許再也落不下來了。 第47章 古代的家長會其實和現代沒多大區別,無非就是說下學生們的成績什么的。 下了會,張幼雙就找到了張衍,一邊兒說著沒營養的廢話一邊兒逛學校。 走了一半,忽然看到前面有十多個白衣少年團團圍坐在曲水前,煮茶烹泉,分席相對。 一彎清泓彎彎繞繞,羽觴置于荷葉上,順流而下。 這是在玩曲水流觴?張幼雙愣了一下,默默吐槽。大夏天的玩曲水流觴不嫌曬么?可能這就是文人的風雅?? 只見荷葉托著酒觴停在了其中一個白衣少年身前,那白衣少年生得有點兒病態,眉毛很淡,唇瓣很薄,眼神濃墨似的烏黑,渾身氣質有些陰郁,同伴們便笑著起哄,那白衣少年站起身,拱拱手,轉向了那個主持的青年。 那主持的青年張幼雙認得,是之前在門口迎賓的明道齋的齋長,孟敬仲。 孟敬仲莞爾問道:“大學之道,程子曰親當作新,新字何解?” 那白衣少年昂然道:“新者,革其舊之謂也。亦有去其舊染之污也。新是對舊染之污而言,新與舊,非是去外面討來,昨日之舊乃是今日之新。” 這是《大學》中的問題。 《大學》是公認的儒門基礎教材,朱熹巨巨更是翻來覆去地強調要“先通大學”,所以先以《大學》作為開場熱身活動還是很講究的。 而《大學》歸根究底,分外“三綱領”,分別是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孟敬仲的問題也都是不離這三綱領,八條目的。 孟敬仲又問道:“子曰,舉直錯諸枉,錯字何解?” 張幼雙一邊聽,一邊在心里點評。這又是《論語》中的內容了。 那白衣少年不假思索道:“一謂廢置。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民服其上。一謂錯乃加置其上義。舉直加之乎枉之上。” 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這白衣少年俱都對答如流。孟敬仲略一思索,又問道:“賢者狎而敬之。” 這個問題是出自《禮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