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草色a免费观看在线,亚洲精品国产首次亮相,狠狠躁夜夜躁av网站中文字幕,综合激情五月丁香久久

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三

    三

    松風冷冷,吹在身上,積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發散,越發涌了上來,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雙,腳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要東,偏偏往西,就這樣踉踉蹌蹌,一溜歪斜地到了頭山門。

    管山門的和尚,叫作“門頭”,西序執事第十位。這個“門頭”,素常與魯智深不睦,一見他喝得爛醉,趕緊提了把竹篦,當門一立,大聲喝道:“呔!站??!”

    魯智深正埋頭往上直奔,冷不防這一聲,嚇了一跳,心里便有氣,再抬頭看時,影綽綽認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門頭,越發勾起舊恨,氣上加氣。

    “快滾下山去!”門頭厲聲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里貼著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趕出寺去。你趁早快滾,饒你幾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魯智深跳腳吼道,“俺要你饒?你饒俺,俺不饒你。你三番兩次與俺作對,一次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開山門;又一日趙員外著人送素食來,你有意刁難,說內有葷腥,不準進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個貪官;你做和尚,便是個賊禿!”說到這里,他把上身搖一搖,腦袋畫了幾個圈子,拇指一蹺,圍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說:“不錯,魯老爺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興,今天要打你個禿驢小舅子!”

    話到手到,揸開五指,一巴掌掃在門頭臉上,頓時滿口鮮血,吐出來兩顆牙齒。

    幫著管山門的兩個小沙彌看看要闖大禍,一個飛也似的奔了進去報信,一個趕緊拾起竹篦,舉高了在魯智深眼前晃著。喝醉了的人,原就頭昏眼花,經他這一晃,只見無數細竹絲在空中游走,越發眼花繚亂,那小沙彌也是有心拿醉漢作耍,試著引著,來了就逃,不來又晃,把個魯智深撩撥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這小沙彌,擰下他的光頭來才解恨。

    就這時,監寺已叫火工、值廳、轎夫,還有些湊熱鬧的粗漢,約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擔的扁擔,棍子的棍子,跟了監寺來阻擋魯智深發酒瘋。

    原意是阻擋,正在火頭上的魯智深,哪里分辨得出?一聲大吼,就似盛夏起了個暴雷,震得銅殿里似乎嗡嗡作響,這先聲已經奪人,再看他順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門閂,一陣風似的攆了來,頓時一個個嚇得轉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內,關緊了槅扇。

    魯智深提了門閂,直上臺階,門閂太長,使起來不便,“嘩啦啦”一陣暴響,拋在院中,接著便是一腳一拳,又是“嘩啦啦”一陣暴響,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幾雙眼睛,一齊看著門外。

    這一陣大鬧,魯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動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滾出來!”

    里頭的人無路可逃,發一聲喊,紛紛挺著棍棒沖了出來。魯智深往旁邊一閃,順手一撈,撈住一個便向后一推,撞著了第二個,乘勢進步,奪了兩條棍棒在手里,指東打西,亂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長老來了。”

    一聽是長老,魯智深一身的勁頓時xiele個干凈,丟下棍棒,便想開溜。

    “哪里走?”長老喊道,“智深,回來!”

    看看逃不脫,魯智深只得轉身走到長老面前,打個問訊,卻先告狀,指著廊下說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惹他們,平白二三十人來打一個。不是俺會些拳腳,不叫他們活活打死?”

    “長老,長老!”有人震天價叫屈,“休聽‘惡人先告狀’,原是他發酒瘋打傷了門頭,初意擋他一擋,哪里是要聚眾打他?!?/br>
    “好了,都休說!”長老轉臉對魯智深說道,“明日再說?!?/br>
    魯智深應了一聲,管自跌跌沖沖回禪房去蒙頭大睡。這里許多執事僧人,心中不服,圍住了長老申訴,都說魯智深既不念經,又不拜佛,原不似個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兇大亂清規,顯通寺里,斷斷不能容他。

    “休這等說!”智真長老意態安閑地說,“智深原不曾受過戒,凡事寬待他些。莫看他清規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后來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聽長老的口風,再說也是多余,一個個逡巡散去,心里卻越發不服,背地里都在冷笑:“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智真長老何嘗沒分曉?降龍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喚了智深來,有話說?!?/br>
    侍者走到后面禪房,從門口探頭一望,只見魯智深赤著腳,穿一領布衫,坐在禪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發愣??匆娛陶撸琶μ碌貋韱柕溃骸伴L老可曾生俺的氣?”

    “哼!”侍者冷笑答道,“長老何敢生你的氣?著我來請你去,只怕還要撞鐘擂鼓,宣示大眾,把住持的位子讓了給你呢!”

    魯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個栗爆鑿了過去,此刻卻無玩笑的心情,無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著侍者,來到方丈。

    一進門,看見長老面色如凝秋霜,魯智深也不打問訊,也不叫師父,雙膝一彎,撲通跪倒,把個頭低著。

    “智深!”長老冷冷地開口了,“當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后來又自愿留下,那時我與你說了什么來?”

    “師父!”智深賠笑道,“當時的話,何必再說?俺記住了就是?!?/br>
    “你記住了什么?說與我聽聽!”

    魯智深如何肯說?說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長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說了也罷;無奈此時傳說長老喚了智深到方丈問話,眾僧紛紛趕了來看熱鬧,窗外門前,影綽綽無數人影。魯智深已覺受窘不堪,再要說一兩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話,如何還有臉皮走得出門去?

    因此,魯智深急得滿頭大汗,只不斷地喚著:“師父,師父!”借以告饒。

    師父倒好,索性不聞不問,閉目入定了。

    這一下,魯智深才領教了長老的厲害!萬般無奈,發急喊道:“師父,你老人家倒是睜開眼來看嘛!門外那些禿驢,烏眼雞似的瞪著俺,你都不管一管!”

    長老把眼睛睜開來了,不看門外,只看著魯智深說道:“要管,先從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話,我再叫他們散開,替你留些面皮?!?/br>
    “好,俺說?!濒斨巧盥韵胍幌氪鸬?,“那時節,師父告訴智深:‘真要留時,須守顯通寺的清規?!?/br>
    長老言而有信,當即叫侍者傳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窺探,違者責罰??礋狒[的不敢違犯,各自散去。

    于是長老又喝問魯智深:“你自己許了我,不犯清規。如何又犯,拿話來說?!?/br>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時又如何?”

    “任憑師父處罰。哪怕當眾剝了俺臉皮,俺也不怨師父?!?/br>
    長老算是饒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飯與他吃,又拿好言語勸他。恩威并用,把個魯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后,魯智深果然安靜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風,不但不能出門,趙員外亦無法再著人送吃食來,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禪房。

    忽忽經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魯智深忽動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開箱子,換了一身潔凈的僧衣,壓箱底有數十兩銀子,原是趙員外所送,順手取出來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門,瀟瀟灑灑地順著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兩個時辰,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魯智深住腳躊躇,記得來時是走的左面那一條,不知另一條路通向何方?這時一陣風過,右面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他一聽就知是打鐵,久想辦一條禪杖,閑來舞弄消遣,所以一聽這聲音,心頭更無別念,順著右面的路,撒開大步就走。

    走了不遠,已隱約聽得市聲。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個字倒還認得,題作“五臺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開朗,一片平陽之地,有五七百戶人家,東西一條街,有rou案、有酒店,也有專賣熟食果子的行鋪,陣陣香味隨風飄到鼻端,魯智深肚里奄奄垂斃的酒蟲頓時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個呆鳥!”他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早知有這等好去處,去年何苦搶人家一桶酒吃?”自己罵完了又想:須先辦正事,再來吃酒,心無牽掛,才吃個痛快。

    想停當了,直奔鐵匠鋪子,未進門就大聲問道:“喂,可有好鋼鐵?”

    鐵匠住了手,抬眼看看這位和尚,只見他身材幾乎高與檐齊,腮邊新剃不久的暴長短須,青毿毿的好不嚇人,趕緊賠笑:“師父,請坐!不知要打什么生活?”

    “俺要打禪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東西好,工價隨你說。”

    看來怕人,倒是好主顧,鐵匠的笑意越發濃了:“師父來得巧,正有些精鋼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且請吩咐?!?/br>
    “禪杖要條一百斤的?!?/br>
    “重了!”鐵匠笑道,“我好打,怕師父不好使。便關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這話叫魯智深聽不入耳:“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師父道得不錯。只是禪杖不比兵器,輕巧些的好。打條四十五斤的吧!”

    “胡說!太平興國寺里,供的那條什么楊五郎的鐵棍,說有八十一斤,俺試了試只如拈根燈草?!?/br>
    “那條鐵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話?!?/br>
    “你待怎講?”魯智深喝聲道,“說俺和尚哄人?”

    無意中觸犯了忌諱,鐵匠趕緊笑道:“師父別動氣!我說的是那勢利和尚。你大和尚賽如一尊活羅漢,如何相比?”

    “也罷了!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br>
    “師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說,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戒刀的斤兩不用說,師父的手勁我知道了。”

    “你嘰嘰呱呱好張利口!便依你。要幾兩銀子?”

    “不討虛價,實要八兩銀子!十天取貨?!?/br>
    魯智深取了十兩一錠銀子,丟在柜上?!叭舸虻么植跁r,小心你的狗頭!”說了這一句,轉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門面,便有個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魯智深掀掀簾子,就進門那張桌子坐下,拍著手連連喊道:“酒來,酒來!”

    “師父少罪!”店主人上來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錢……”

    “好了,好了!”魯智深不耐煩地說,“你胡亂賣些與俺吃,只不說你家就是了?!?/br>
    “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別處就別處!俺有銀子,怕買不來酒吃!”

    有銀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說好的,不賣;多給錢,也不賣;賴著不走,依然不賣!把個魯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記著智真長老的教訓,早就動上手了。

    他也還記得長老的清規,想想便忍了不吃吧!無奈肚子里的酒蟲萬不肯饒。這樣懶懶地走到市梢頭,看見杏林深處也有家小酒店,過此便無市面。心里尋思,錯過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絕處,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魯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對自己說:“這番吃得成酒了!”

    于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腳僧人,買碗酒吃?!?/br>
    店小二看了看他,問道:“師父,哪里來?”

    魯智深心想,須說大話唬他一唬:“不遠,關中長安。到此來朝五臺。”

    “請問寶剎?”

    “大唐玄奘法師手建的大慈恩寺?!边@原是他平日聽智真長老所講的佛門典故,此時恰好用來裝點門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來。魯智深要裝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連吃了十來碗,頓覺神清氣爽,胸頭欣欣然一團生趣。那清規戒律,一概忘卻,只記得當年角力賭酒的豪情勝慨。于是不但吃酒,也要吃rou了。

    “有甚rou?快端來吃!”

    “早來有些牛rou,此刻早賣完了?!?/br>
    “咦!”魯智深把鼻子空聞了兩下,走到后院,只見墻角砂鍋里白煮著一條狗,便即問道:“你家現成的狗rou,如何不賣與俺吃?”

    “原當你是出家人,不吃狗rou,所以不曾來問你?!?/br>
    “吃,吃!”魯智深一迭連聲地說,摸出塊銀子,約有三兩重,塞在店小二手里,“且切半只來!”

    店小二見是個闊客,越發殷勤,切了狗rou,又搗些蒜泥,澆上鹽水,一托盤盛了上來。魯智深喜不自勝,大塊吃rou、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來!”

    吃到五六分模樣,魯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頭了。自覺昂藏七尺,一身武藝,埋沒在深山古寺之中,頓時興起英雄末路的凄涼。就不說效命疆場,成功立業,便做個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還落得個“人貴適意”,如今連喝碗酒、吃塊rou都算犯戒。而且,論起來白粥青菜,都還是受十方供養,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憐,到頭來依舊要靠人布施,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窩囊了!

    這樣想著,大敗酒興,卻又舍不得走,勉強又吃了幾碗悶酒,狗rou還剩下一只腿,討張油紙一包,揣在身上,多余的銀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來,一徑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來歇一歇。這一靜下來,可就壞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來,暈頭轉向,只覺要嘔。魯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氣,偏要使一路拳腳,試試自己倒是醉了沒有。

    于是卷一卷衣袖、緊一緊腰帶,拉開架子打了一套拳。先還像個樣,越打越醉,便七沖八跌,全無路數了。只是招數不成樣子,氣力猶在,無意間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聽嘩啦啦一陣暴響,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只角,瓦片差點就打在他自己頭上。

    管山門的“門頭”,聽得聲響有異,出來一望,只見灰沙彌漫中有條人影,仔細看時,魯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搶上山來。他是吃過苦頭的,趕緊奔進山門,氣急敗壞地喊道:“壞了,壞了!這個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幫著看門的兩個小沙彌走出去一望,但見魯智深的頭臉猶如灌了水的豬肺,紅得可怕,慌忙退了進來,不約而同地一面一個,把兩扇門推來合攏,上了門閂。

    埋頭直往上沖的魯智深,一看雙扉緊閉,也不想想此時紅日銜山,關了山門,必有緣故,只如往常云游回來得晚了,舉起醋缽大的拳頭,“砰砰”擂了兩下。

    門頭和尚和兩個沙彌只在門縫中張望,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門外的醉漢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開。醉眼模糊中,魯智深看見了守山門的“哼、哈二將”,隨即大喝一聲:“你個鳥漢子!不幫俺叫門,只顧冷眼看人,可惡得緊!”

    說著,搶上兩步,抓住石基上裝著的木柵欄,往懷里一帶,拆了根橫檔木頭在手里,順勢打在天將腿上,立刻就斷了一只腳。

    轉身一看,“咦!這里還有一個死不吭聲,格外陰險,更饒不得你!”自言自語地說完了,順手撈起笆斗大的一個石香爐,使勁砸了過去,把另一個天將的肚子上打了個大洞,自己卻也搞了一頭一臉的香灰。

    門頭看得驚心動魄,三腳并作兩步,去稟報監寺。監寺會齊東西兩序位分高的執事和尚,一起來見智真長老,說了來意,立等發落。

    “休得驚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br>
    聽見長老的口氣,個個不服。知客抗聲說道:“這醉貓,拆了半山亭子,打壞哼、哈二將,長老倒沒事人似的。難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長老才不護短?”

    “也不是我護短?!遍L老數著佛珠,神態安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你我究不曾見過。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兩次酒,已極難得。”

    “無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鬧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過之故;至于醉了,自然會胡鬧,又何說得?”

    “喲,喲!”知客擺出譏嘲的口吻,“照長老這等說,須是每天好酒供養這醉貓,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時就天下太平了!”

    “話也不是這等說!”長老依舊從容不迫地說,“一番頓挫,一番進境。今日便看菩薩面上,擔待他一二?!?/br>
    監寺緊接問道:“如何擔待?”

    “天子尚避醉漢!放他進來,隨他鬧去。打壞了半山亭子和山門,我著落在趙員外身上,去舊換新,重塑天將的金身。”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依了長老的話,退出方丈,來到山門,老遠就聽見魯智深在門外嚷著:“你這班混賬禿驢,齊了心與俺作對,再不放俺進來,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監寺聽得攢眉苦臉,無可奈何,叫門頭依長老吩咐,去放他進來。

    門頭實在是怕了魯智深,又聽他撞門撞得“咯啦啦”的響,再不開時,真要撞破,越發膽戰心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拽門閂,飛也似的閃入夾弄里躲著。其余和尚亦都紛紛避了開去。

    這一下魯智深可吃了個苦頭,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門,一肩撞著虛掩的門,直撲了進來,心知上當,趕緊腳下收勁,無奈吃多了酒,手腳不甚利落,實樸樸一跤摔在青磚地上。

    這一跤摔得魯智深心頭冒火,從地上爬了起來,瞪眼喝道:“是哪個賊禿,想的這鬼主意來算計俺???!”

    看看四下人影皆無,他不肯善罷甘休,一腳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過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課,望見魯智深吃醉酒闖了進來,個個大吃一驚,睜大了眼望著,只等有機會發腳好溜。

    “講!”魯智深掀開簾子,暴喝一聲,“哪個賊禿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閂,叫俺摔一跤?”

    沒有和尚答他的話,卻有和尚聞見了狗rou的香味,驚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rou放在嘴里咬著。身旁有個和尚,厭惡地躲了開去,讓他一把抓住,撕了塊rou便往人家嘴里塞。

    那狗rou也不過沾了沾唇,這和尚就像守節多年的寡婦一朝被污一般,簡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著腳鬧,“十七年苦苦修行,過午不食,鬧成這個胃病,半夜里疼得滿床打滾,我守著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證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盡皆毀在你的手里!這是怎么說?”

    魯智深實在不明白,不過略開一開玩笑,何以惹他這一頓嚕蘇?瞪著眼喝道:“你滿嘴放些什么狗屁?”

    一個小題大做,一個蠻不講理,可知爭不出個好結果,弄到頭來,彼此都不好看。于是便有四五個和尚上來解勸。這原是一番好意。魯智深忒也魯莽,不問青紅皂白,一頓栗爆,光頭上個個鑿到。這一下犯下眾怒。只有一個說了句:“這顯通寺待不得了!”頓時滿寮房的僧眾,嘩然響應,紛紛去各人柜中取了衣缽,往外便走。

    這一亂名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監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腳,一面攔截僧眾,一面去向方丈稟報。智真長老不想事情鬧得如此!長嘆一聲,黯然說道:“去喚了智深來,我自有處置。”

    此時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魯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寮房發呆,聽得一聲長老召喚,頓覺心驚rou跳,轉念又想,終歸逃不過,倒是此去見長老的好,借酒蓋臉,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來,大聲說道:“去!俺也正要拜見長老訴訴苦。”

    口中是這等說,心里到底有些發慌,走進方丈,怯怯地叫聲:“師父!”把個頭只是低著。

    “智深!”長老問道,“你此時心里想些什么?”

    魯智深想了想,賠笑道:“師父,你老慣會看人的臉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說?”

    “今日我卻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應了我的是一套,做出來的卻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雙膝跪倒,“任憑師父責罰!”

    “我也不責罰你,卻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禪房,明日安排你個去處,我還有話說。”

    監寺一聽這話轉身就走,要趕緊拿智真長老逐出智深這個處置去平息眾怒。魯智深自覺愧對師父,兼且心高氣傲,更不肯說一句再求收容的話,垂頭喪氣地自回禪房去了。

    次日一早,魯智深又被喚到方丈,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著一封書信、一錠銀子,心想:且看長老的發落,若去得時,自然領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長老面有凄惶之色,“我與你師徒一場,不想緣盡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須有法度,才能約束得住。你須體諒我的難處?!?/br>
    “本是智深不好,連累師父,俺知師父心里,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長老點點頭說,“于今我打發你到東京大相國寺去,那里的住持智清禪師是我師弟。你持我的書信去投他,討個職事僧做。你可愿意?”

    “東京是繁華熱鬧的好地方,如何不愿?”

    “既如此,我有句話勸你,自來成佛成圣,都在一念。這一念是什么?是克己!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管不住時,算不得英雄豪杰?!?/br>
    “師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說得好?!遍L老閉上眼說,“我且聽聽,你如何管自己?”

    “這一時哪說得盡?”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還想添時,俺記得師父的話,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著不平之事,想要動手時,記著師父的話,便忍一忍;真個忍不得時,出手也留些余地。”

    “善哉,善哉!”長老張眼說道,“不枉了你我一場因緣。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時魯智深頗有依戀之意,只說時候尚早,盡陪著長老坐著,卻又無話可說。怔怔地望這望那,仿佛方丈中一幾一榻,無不可以逗起一段回憶似的。

    長老看看時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叭グ桑巧?!”他說,“你只記得師父的話,便如在師父跟前一樣。”

    于是魯智深只得拜了幾拜,取了書信銀兩,回到禪房,略略收拾,徑自出寺,卻不下山,只在鐵匠鋪子間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頭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來看鐵匠打造禪杖戒刀。不幾日打造好了,試一試極其稱手,心里歡喜,便又賞了鐵匠一兩銀子,挎著戒刀,提著禪杖,直取下山大路而來。

    到得代州雁門縣,卻不去七寶村看趙員外——這是他為人設想,怕趙員外又要破費——徑自沿大路到長安,出潼關,過函谷,經洛陽,迤邐向東。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為“東京”的開封府。

    魯智深還是初到開封,進了新鄭門一看,京城地面,壯麗繁華,果然不同。街道雖寬,行人更多。他拄著根禪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著包裹,加以身軀長大,越發顯得臃腫,撞來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個莽和尚,不敢跟他計較。魯智深自己也覺得無味,只好站住腳,想攔著個人問清了路再走。

    無奈他相貌威猛,又睜著雙銅鈴似的眼,伸出一只毛毿毿的大手,讓人不知他存著什么心思,所以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他娘的!”魯智深焦躁了,在心里罵,“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問個路都是這等難!”

    一賭氣,又扇著膀子,大踏步只顧往前走,過了州橋,無意間朝東一望,兩座石塔高聳,一帶紅墻無盡,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這是大相國寺?魯智深這樣想著,隨即下橋投東。

    沿著汴河大街往東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國寺”?魯智深站定一望,只見山門內,大殿前,好大一片廣場,搭著無數布棚,百貨雜陳,萬頭攢動。自出娘胎以來,還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市集,不由得心里狐疑:清靜寺院,怎的這等鬼吵鬼鬧!莫非走錯了地方?抬頭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大相國寺”四字,一點也不錯!

    魯智深學得稍稍乖覺了些,便向路過的一位白須老者打個問訊:“請問老施主,這寺里,為何容得那班人這等吵鬧?”

    白須老者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東京,不知大相國寺,每逢三、八,萬商云集。今天是五月十八?!?/br>
    “噢!俺哪里得知?”魯智深又問,“俺要見寺里住持,不知何處去尋?”

    “你看!”白須老者指著東面,“寺東有條夾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br>
    稱謝一聲,魯智深沿著墻尋了去,尋到了一處進口,跨門進去,左手便是極大的一個柜房,高懸著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寫著做佛事、定齋席的日程。一溜柜臺,站滿了人在那里談事的談事,領錢的領錢,送貨的送貨,半天沒有個人來理會他一聲。

    又熱又渴的魯智深等得心里焦躁,便大聲喊道:“喂,有人出來一個!”

    就近的一個和尚眼也不抬地說:“掛單到后面去,休在這里攪擾!”

    “俺要見住持長老。有五臺山智真長老的書札在此。”

    “你何不早說?”那和尚的態度頓時不同了,“來,你先坐了,我請知客與你說話。”

    坐倒不消坐得,進得柜房去,魯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吃了七八碗,剛在抹著嘴唇,知客來了。

    那知客穿著簇新的綢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問道:“師兄何方來?”

    魯智深回了問訊:“俺從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札與清長老,著俺來投上剎,討個職事僧做。”說著,把包裹、禪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見方丈。

    “噢,噢!原來是真長老的來頭。”知客看著他的光頭問道,“師兄還不曾受戒?”

    “雖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br>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禪杖?”一面說,一面伸手到禪杖上來摸。

    魯智深只當知客看得這根禪杖歡喜。他索性慷慨,便讓他細看又有何妨?心里轉著念頭,手里便松了開來。

    原是叫他拿在手里,細細觀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個大苦頭——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根上了漆的禪杖,是六十二斤精鐵打成。那里手一松,這里手一沉,心慌叫聲:“不好!”沉甸甸的禪杖已當頭打了下來。

    虧得魯智深手快一把搶住,便這樣,肩頭上已著了一下,火燒火辣的痛,怕的把骨頭都打碎了。

    打雖打得重,鐵杖著rou,卻無聲響,算是吃了個悶虧。知客痛不可忍,猶在其次,心里還大為著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懸戒刀,又是使這等重一根禪杖,看樣子是江洋大盜,犯了案無處容身,才遁入空門。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師兄!”知客忍著疼說,“請隨我到方丈來。”

    跟著知客,穿過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處,只見雪白的月洞門里,一排五楹精舍,門上懸著極細的竹簾。蕓檀名香的香味,夾雜著花香,因風飄散,十分濃郁。

    這清長老倒是會享清福!魯智深這樣在心里想著,跟在知客身后,從抄手游廊到了門前。竹簾一掀,出來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原是笑嘻嘻的,一見魯智深,臉上的顏色就不對了。

    “長老可得閑?”知客低聲問道。

    “剛用罷蓮子薏仁湯,在洗臉?!?/br>
    “托你去稟報一聲,說五臺山真長老有書札薦了人來,要討個職事僧做?!?/br>
    小沙彌答應著,拿魯智深打量了一眼,掀簾進屋,不多一刻,又掀起簾子招招手說:“長老召見!”

    “師兄,你把禪杖、包裹都放在這里,見了長老,須知禮貌!”

    “俺省得!”

    他把禪杖拄好,解下戒刀,連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后扯一扯衣袖,跟著知客進了方丈室。

    方丈布置得極精致,四白落地,壁懸書畫。紫檀條案上,供著極大的獸爐、極大的花瓶,爐煙縹緲,花香馥郁,若閉著眼,只當到了哪家豪門的閨閣中了。

    魯智深不暇細看,朝上望去,禪床上趺坐一位長老,約莫四十來歲,長得一副莊嚴寶相。但多看一眼,卻又似“酒色財氣”四字俱全的世俗漢子。

    心里是這等想,禮貌卻不敢疏忽,頂禮一拜,口稱:“弟子智深,拜見師叔。”

    知客從他手里接過書札,呈了上去。智清長老閉著嘴唇,把魯智深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拆開書札,看完說道:“遠來僧人,且去暫歇。諸事等吃了齋飯后再說?!?/br>
    這話正中魯智深的下懷,柜房里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餓卻餓得更兇,所以一聽清長老的吩咐,說一聲:“多謝師叔?!钡魝€臉就走。

    知客趕緊跟了出來,著個侍者領了智深去吃齋飯,自己隨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清長老沉著臉說,“這智深原是個軍官,只為了打死了人,落發為僧。在顯通寺里,兩番大鬧,容不下身——他那里安他不得,一團濕面推來與我!待要不收他,礙著他是師兄,又千叮萬囑;若收他下來,卻不是自作孽?”

    “長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邊身子,只見肩頭上鼓起一個rou瘤,連肩帶胳膊,皮rou浮腫。清長老訝然問道:“這是何處弄來的傷?”

    “便是那殺才!”知客恨恨地說,“長老不曾知他的厲害!使根禪杖,怕有兩百斤重,倒將下來,把我打成這樣,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個沙彌,要裝點成大法師的模樣,為著何來?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闖大禍,長老斟酌!”

    智清長老聽了這話,又去看看真長老的書札,上面說智深“面惡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話,心里頓時有個地方,正用得他著?!澳銇恚矣幸惶自捊膛c你。”

    當下,清長老把知客喚到跟前,密密授計。知客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出了方丈,來尋智深。

    “師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顏開地向剛吃罷齋飯的魯智深說道,“長老把師兄的職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國寺的園頭?!?/br>
    魯智深大失所望:“老遠價奔了來,又是真長老的面子,卻不道來做個園頭!”

    “師兄,你這話就辜負長老的心了。東西兩序職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師兄還只是沙彌身份,長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錯!魯智深心想,當年做提轄,掌管人事,不也講出身、重資歷?僧俗一理,長老已是格外看顧了。

    知客看他臉上的顏色,便知把他說服了,于是接下來又說:“這園頭,還非師兄來做不可!多少僧人想這個缺,長老只是不許——倒像是天生留了與師兄的。”

    “此話怎講?”

    “本寺有片菜園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園中菜蔬,供應全寺僧眾食用,是個極緊要的職事?!敝驼f到這里有些煩惱,“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潑皮,每每縱放牛馬,或則徑來偷盜,好生嚕蘇!”

    一聽這話,魯智深便又有些動氣了?!按笙鄧卤闳瘟钸@些潑皮欺負?”他問。

    “這只為少了像師兄這等一位伏虎羅漢似的人物,在那里坐鎮!”

    “好!”魯智深霍地站將起來,“酸棗門在哪里?俺去!那些潑皮若敢來嚕蘇,俺好好弄些苦頭與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趕緊扯他坐下,“師兄,你這等急火燎毛的脾氣,只怕長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師兄蓋世的武藝,再弄出幾條人命來,卻不是害了你?”

    “哪有這話!”魯智深笑道,“俺許了俺師父的,再不打死人?!?/br>
    “這好!”知客欣然說道,“有師兄這句話,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議事?!?/br>
    議定每日送十擔菜蔬,余下都歸魯智深和種地人的用度。當下長老押了法帖,書記寫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魯智深攜了禪杖、戒刀、隨身包袱,興興頭頭地去了——這就是智清長老的手段。大相國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來燒好幾次香,三日兩頭,接待達官貴人,更不在話下。智清長老八面玲瓏,應酬得滴水不漏,何況對付一個直心腸的莽漢?小小一個花招,魯智深就范了,管園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國寺夾道,有人領著,投北而去。京城北面,并列四門,最靠東的一門,名為“承泰”;門外一條大路,直到延津。延津縣舊名酸棗縣,所以承泰門俗稱酸棗門。沿著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見岳廟旁邊,極大一片菜畦,圍著破破爛爛一道籬笆,向東一道板門,門內一座殘敗廳堂,只是廳外四圍皆是大樹,濃蔭匝地,蟬唱不絕,看來是個極涼快的地方。魯智深心里十分中意。

    帶領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廳堂前面,把原來的園頭喚了出來,指著說道:“這位師兄,法名智深,奉長老法諭來接你的職事?!?/br>
    原來那面黃肌瘦、愁眉苦臉,眼角貼了一方膏藥的園頭,一聽這話,趕緊念佛:“南無阿彌陀佛,長老慈悲。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br>
    彼此又問訊見禮,把種地的人都喚了過來,當眾交割明白,貼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辭,讓魯智深一把抓住了問道:“你這眼上,倒是怎的?”

    “師兄休問?!?/br>
    “不問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潑皮的虧,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氣?!?/br>
    “多謝,多謝。我還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這個樣子!魯智深心想,這些潑皮,怕的不易相與?倒要好好留些心。隨即把那些種地人喚了來,細問究竟。一個個也還是怕潑皮們尋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說。

    “怎的這等窩囊,便說一說都不敢?”魯智深心里焦躁,“等俺去尋著了潑皮,打個下馬威與你們看!”說著站起身來,撒開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個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們別的,只怕他們憊賴歪纏。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訓了他們,他們明日又來陰損使壞,說不定半夜里放起一把火來,哪得許多工夫,與他們淘閑氣?”

    “這話說得有理?!濒斨巧铧c點頭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張,行二?!?/br>
    “張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東西?”

    “只可智取。”張二笑道,“園頭大和尚,且請耐心。你不去尋他們,他們也要來尋你。須得步步當心。”

    果然叫張二說中了。當日下午便有幾個賭博不成才的潑皮來偷盜菜蔬,抬頭望見新貼榜文,是“開封府僧錄司”所給,寫道:“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閑雜人等,不許入園攪擾,如違者送官究辦?!北阌袀€為頭的名喚李四,不住冷笑。

    這李四有個外號叫“青草蛇”,慣會出陰損的招數。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帶到岳廟,又著人去把另一個為頭的“過街老鼠”張三尋了來,一起商量要殺魯智深的威風。

    “我已見了那個什么魯智深,生得好惡一副相貌!看來不是個好相與的?!睆埲P躇著說,“此事須得想一條萬全之計?!?/br>
    “怕他何來?”李四接口說道,“強龍難壓地頭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br>
    這“青草蛇”當時就定下一計。眾人紛然大贊,高興得不得了,約定午間會齊,照計而行,然后散去。

    午間天氣炎熱,魯智深飯罷攜了一領涼席,思量到柳蔭下歇個午覺,剛出了廳,一眼瞥見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個油頭滑腦的家伙,在那里指指點點地不知議論些什么。心里有數,是那些潑皮自己來尋苦頭吃了。

    他實在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管自先到柳蔭下鋪好了涼席——這也得有一會兒耽擱,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該使出來了,卻老是站在那里一無動作。魯智深不由得有些納悶。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過去要弄個明白。

    “呔!”魯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須見僧錄司的告示。休來這里攪擾,快滾,快滾!”

    “不敢,不敢!”李四裝出惶恐的神氣,“聞知大和尚掌管菜園,特來作賀。”

    “舉手不打笑臉人”,魯智深倒覺得自己開口便罵,忒嫌莽撞,隨即換了副神色說道:“既如此,都到廳里來坐——俺也還有話說?!?/br>
    “等我們弟兄,先參拜了師父再說!”李四說著便一扯張三。兩個人一左一右,并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并不磕頭,眼睛只顧望著魯智深走動的雙腳。這一下,他明白了!

    魯智深在心里冷笑,可也有些高興。說是說要好好弄些苦頭給那些潑皮們吃,卻一直不曾想出好辦法——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動手打一頓,只是打輕了他們不怕,打重了又怕傷人。難得他們自己想出來一條道兒,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里這樣在想,腳下依然在走。走得將近,張三、李四像蛤蟆似的,雙雙向前一撲,一個捉左腳,一個捉右腳,只待扳倒魯智深,便往水肥池子里拋。

    別說魯智深早有防備,便無防備,他那極扎實的下盤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獨有了防備,而且有了算計,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只輕巧巧地把右腳一揮,“撲通”一聲,李四掉在水肥池里。張三手腳稍慢一些,一看情勢不妙,趕緊想縮回手時,魯智深如何容得他脫身?順勢橫撥一腳,“過街老鼠”三滾兩滾,與“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專為澆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骯臟東西都沉淀在下面,上層居然一清如水。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頓時攪得滿池混濁,臭氣熏天。張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個腦袋來,只叫:“師父,饒命!”

    余下的五六個潑皮見此光景,嚇得魂飛魄散,先還發愣,等張三、李四一喊“饒命”,才被提醒,紛紛拔腳開溜,但嫌晚了。

    “都給俺站??!”魯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個敢動一動,這兩個呆鳥,便是你的榜樣!”

    這一喝,無一個不站住,也無一個不是瑟瑟發抖。

    魯智深還待多說幾句,無奈其臭不可向邇,只好捏著鼻子,指一指遠處洗菜的水池,又做一個手勢,意思是把水肥池子里的人去洗干凈了,再來說話。然后掉轉身來,急急回到柳蔭下的涼席上去坐著。

    其時園里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趕來看這場把戲。更有附近的住戶,紛紛圍在籬笆外面,里里外外都是吃過這伙潑皮的虧的,見此光景,無不稱快!雖不敢公然喝彩,卻盡自捂著鼻子瞪著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過街老鼠”爬出池子來是怎生一副狼狽臭相。

    那兩個人哪里爬得起來?苦只苦了他們那一伙“小弟兄”,個個不得獨善其身,顧不得惡臭、骯臟,但求早早脫卻窘境,一齊動手,橫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張三拉到洗菜池邊,往下一推,然后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氣。有人尋來兩身衣服,略略穿整齊了,都到魯智深面前來賠罪。

    “師父!”青草蛇賠笑唱喏,“真正好手腳!小人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得緊,明日自有道理?!?/br>
    “什么道理?”魯智深問道,“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