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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在線閱讀 - 一

    一

    梁山泊北有壽張,南有鄆城——這個地名極古,貌似與孔子同時代的陽虎,封邑就在這里。大宋開國,分疆域為十五路,路下或稱府、或稱州、或稱軍、或稱監;府州軍監之下才是縣,外縣又分“望、緊、上、中、下”五等。鄆城歸京東路濟州轄管,是個“望”字號的一等大縣。

    那地方民風強悍,只連著個盜匪出沒的梁山泊。一條陸路下來鄆城正當咽喉,三山五岳的好漢、偷雞摸狗的毛賊,上下梁山,除非像林沖那樣從壽張走水路,少不得都要從鄆城經過,也就少不得生出許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鄆城,無不頭痛。

    這幾年卻不同了,鄆城知縣這個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頭,窮山惡水,變成人杰地靈。這個“人杰”,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縣衙門里士、戶、儀、兵、刑、工“六案”中的一個刑案上的書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喚作“黑宋江”;后來都說他為人大孝,仗義疏財,便有了個“孝義黑三郎”的美名。這兩年手面越闊,交游越廣,也不知是哪個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從他手里討得一條活命,感戴終身,送他一個外號叫作“及時雨”。齊魯河朔一帶,無不聞名。

    這宋江早年喪母,只有老父在堂,留著他兄弟鐵扇子宋清在村里侍奉;自己在鄆城縣里做刑案書吏,刀筆精通,吏道純熟,也學得一身武藝,卻從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專好結識江湖好漢,但有人來投奔,無有不納,推衣解食,一見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難,便如身受,千方百計地要救出來才罷。至于施散棺材藥餌,濟人貧苦,真個是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無人不贊。

    那知縣、縣丞、主簿、縣尉,自然無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傷盜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紅包卻是由無而有,由小而大。不獨鄆城縣如此,就是在巨野縣的濟州知州衙門,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當作自己人,有了疑難,每每向他求援討教。

    這一日早衙已罷,宋江在刑案上勾當了幾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瑣碎事務交代了徒弟張文遠,徑自到縣前劉老實的茶店來坐。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來打個轉,會朋友、講斤頭,都在這里。

    剛剛坐定,有個中年漢子走到面前,唱個喏說道:“這位想來就是江湖人稱‘及時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謙恭是出了名的,又見此人是軍官打扮,越發不敢怠慢,慌忙起身離座,連連還禮,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請教尊駕貴姓?”一面說,一面親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來坐。

    那人滿面堆歡地低聲說道:“敝姓何,叫何濤。我在澶州衙門兵曹參軍管下,當一名小小的干當官,職司捕治盜賊。今日特來拜訪宋三哥,望求照應。”

    “好說,好說。但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敢不盡力!”

    見他神情異常誠懇,何濤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時雨”,果然是個夠義氣的人物。他于是指著后面說道:“我已借了一間小閣子在那里,就請到里面一敘。”

    這是有不能叫外人聽見的話要談,宋江神色凜然地點一點頭,說聲“我來引路”,隨即領頭走了過去。他看見劉老實把手一招,等進了小閣子,執著何濤的手,先作個不許人駁回的姿態:“干當官是遠來之客,又從大州衙門來,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東。賞我一個薄面,若不肯時,便是不許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濤心里在想,自然感動,沒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爭在一日,我便擾了宋三哥。”

    “這才好!”宋江極其高興,吩咐劉老實,“先取精巧果子來點茶,隨后備酒,肴饌要精致!休叫何大官人笑話我們鄆城,無物可以下箸!”

    劉老實諾諾連聲地去了,隨即送來洪州雙井白芽茶,四盤時新點心,順手把小閣子的門關得嚴嚴的,好讓他們說私話。

    等坐定了,何濤開口問道:“宋三哥,敝州濮陽有個黃泥岡,去年臘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聽得這話,宋江便是一驚,但臉上依然是細心傾聽的神情:“這等大案,豈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細?”

    “倒還不知。”

    這句話就是宋江說謊。黃泥岡那件大案,他盡知底細,只因關礙著他一個好朋友,就不肯說實話了——話要從大名府說起。

    大宋四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太祖發祥之地的歸德府,建為南京;當年真宗皇帝伐遼,御駕親征,駐蹕大名府,因而建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書舍人,只因是太師蔡京的女婿,才得了這一個鎮守北輔、掌領一府六州廂軍的烜赫要職。

    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壽辰。多年以來的慣例,凡遇蔡太師生日,府州軍監的長官,都有極厚的壽禮,號稱為“生辰綱”。梁中書身為子婿,兼以偌大富貴都由裙帶上來,這份生辰綱自然更是與眾不同。

    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的一份重禮,因為所托非人,送上東京時,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這年又破費十萬貫,依然是收買的明珠美玉、珍貴器玩,一共裝成十一擔,特選一個外號“青面獸”,名喚楊志,武藝高強、辦事精細的提轄,帶領廂軍,扮作客商,自去年臘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樂、清豐,一條大路,直到東京。不想行到濮陽縣轄管的黃泥岡地面,只為假扮腳夫的廂軍,不服楊志管束,買了桶下了蒙汗藥的酒吃,一齊醉翻在地。林子里跳出來七個強盜,合力打敗楊志,把十一擔生辰綱劫了個無影無蹤。

    “那賣酒的漢子,名喚白日鼠白勝,現已捕獲。口供上說,七名正犯都在貴縣。敝州長官特遣我來接頭。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維持。”

    “這何消說得?干當官請放心,只不知那白勝所供的是哪七個人?”

    “為頭的是貴縣東溪村保正晁蓋,余下六名從賊,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蓋,自有著落。”何濤拿出一封公文又說,“不瞞宋三哥說,蔡太師的生辰綱,兩番被劫,不獨梁中書大發雷霆,京里蔡太師得知消息,也大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會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來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獲、原贓不回,本州長官的前程自然不保。為此,一副千斤重擔都著落在我身上。這件案子辦不妥時,本州長官有話,先拿我刺配遠惡軍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這里了!”

    說罷,一揖到地,起身時,雙手奉上澶州衙門知會鄆城縣的文書。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禮,以一副急人之難的神情切齒罵道:“晁蓋這廝,jian頑役尸,如今做出這等不法的事來,少不得有他受的。”說到這里又安慰何濤:“這事容易,‘甕中捉鱉,手到擒來’,只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干當官當堂投遞,本官看了,便可發落。我一個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續要緊!”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煩宋三哥指引,我好當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會兒,你請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廳時,我立刻來請。”

    “費心,費心!”何濤滿懷歡欣,不斷稱謝。

    宋江又謙虛了幾句,站起身來,呼喚劉老實著意伺候,然后出了小閣子,走到門口,把伴當叫了過來,低聲囑咐:“里面小閣子里有個澶州來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縣坐堂時,你進去穩住了他,不叫他亂走。”

    那伴當原是做慣了這些勾當的,不須多說。宋江放心大膽地借了匹馬往東而去。

    出了東城,狠狠加上兩鞭,那匹馬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已到東溪村。宋江略收一收韁,直到晁蓋門前下馬。

    晁蓋自從做下那件盜案,賊膽心虛,晝夜派人在家門前后巡邏。這時一名莊客見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來,尊稱一聲:“押司!怎的得閑來耍?”

    宋江不答他的話,只問:“保正呢?”

    “在后園。”原是熟客,但此時那莊客卻不肯徑自引領他去見晁蓋,“押司且先請廳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莊客直奔后園。晁蓋正與他的三名同伙在亭子里吃酒,聽說宋江來了,心中便是一動:這等一個大忙人,日中時分,怎得抽空到此?于是問道:“后面有多少人跟著他?”

    “只宋押司一個。”

    晁蓋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個便,匆匆出廳來會宋江。

    一見了面,宋江什么話也不說,一把拉著他躲到廳側小屋中,低聲說道:“大哥,黃泥岡的事發了!”

    晁蓋頓如夢中失足般,驚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勝已被拿在澶州大牢里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為頭的是你。如今蔡太師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個姓何的干當官來投文,天幸撞在我手里!”

    “兄弟!”晁蓋緊執著他的手,“你總要救哥哥一救!七條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須積此陰功。”

    “我舍著命來,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縣前茶店里,只等知縣坐堂,投了文,連夜便有人下來緝捕。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進去,公事上動不得手腳,便神仙也難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說完,轉身要走。晁蓋慌忙拉住他說:“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難報。實不相瞞,確是七個人下手,打魚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財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個在這里。兄弟,你見他們一面!”

    宋江原要他們見情,但嘴上卻說何濤等在那里,須得趕緊回去。晁蓋哪里肯依,不由分說硬拉到后園。

    后園亭子里吃酒的那三個人,一個白面烏須,士子打扮;一個是全真道士,身材極高,相貌古怪;另一個長得好獰惡的形象,上面是一張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斑,斑上長一撮黑黃毛,下面黑絨絨一雙毛腿,瞪著兩個黃眼珠,只盯著宋江看。

    晁蓋指著這三個人為他引見。士子打扮的叫吳用;道士復姓公孫,單名一個勝字,外號叫入云龍;相貌獰惡的那個,叫作赤發鬼劉唐。

    宋江略施一禮,認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蓋跟了過來,他又囑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萬為我致意。”

    等他一走,劉唐脾氣暴躁,當即發話:“保正!你引見那人做甚?這等大模大樣,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沒了他身份似的。”

    “休這等說,你道他是誰?提起來,你相見恨晚。他就是及時雨宋江!”

    “是他?”公孫勝失聲喊道,“多說及時雨宋公明最愛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禮,真個見面不如聞名了!”

    “公孫先生,你這話卻又錯也!我那結義弟兄,若非為了我們的事,必定把你們三個延到莊上,整日陪著盡歡方罷。此刻有澶州衙門的干當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時,你我都難逃一死!”

    聽得這話,三人無不大驚!于是晁蓋說了宋江此來的目的。劉唐和公孫勝齊聲說道:“真錯怪好人了!”

    “閑話少說。”晁蓋轉臉向吳用問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說個主意看。”

    這吳用,表字學究,肚里頗有些計謀,所以人稱智多星。他自己卻以為加諸葛亮而上之,取個道號叫加亮先生。黃泥岡智取生辰綱,便是他一手所策劃,晁蓋把他奉若神明,因而雖有宋江一再囑咐“作速快走”,他依舊要問計于吳用。

    吳用是早已在那里盤算了,此時捋著胡須,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著金兵的那一計。”

    “那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晁蓋又說,“宋押司也這等叮囑。只是走到哪里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魚人家,如何安頓得我們三人?”

    “兄長,你真欠精細。”吳用笑道,“我且請教,從石碣村過去,是何所在?”

    這一說連公孫勝和劉唐都明白了。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罷!等官軍來了,便上梁山。”晁蓋看著公孫勝問,“你道如何?”

    “聽說梁山極興旺,官軍多有顧忌,自從東京禁軍教頭林沖入了伙,益發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倫,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公孫勝話還未完,吳用拍著大腿,喊一聲:“著!正因王倫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我們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蓋急急問道,“你這話我又不明白了!”

    “兄長!我保你做一番事業。”吳用得意揚揚地說,“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計,要叫林沖火并王倫,奉兄長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開口的劉唐,拍手笑道,“這才有個意思。”

    “不錯!”公孫勝也點頭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個倡議,兩個附和,晁蓋的心也熱了。當時商定,由吳用和劉唐率幾名莊客,押著劫來的財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來接應。這里晁蓋和公孫勝收拾行李,遣散莊客,盡一日辦完,第二天一早動身。

    他們已經在行一走之計,何濤卻還在夢里,一心打算著捉住了正犯晁蓋,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升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煩,便走出小閣子來問茶店主人:“你縣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著守望的伴當,一眼瞥見,急忙趕了進來喊道:“干當官,干當官!”走到他面前又說:“我是宋押司的伴當。”

    “噢!”何濤大喜問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縣召喚,在后堂議事。怕干當官久等心急,特地著我來稟告干當官,請先用了午飯,等知縣午衙坐堂,我家主人親自來陪干當官去投文。”

    何濤不疑有他,欣然應諾。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囑托的,便代為備辦精致膳食,開到小閣子里來讓他享用。那伴當也幫著張羅,等何濤捏起飯碗,隨即悄悄退了出來,在門口等著宋江,把剛才的情形一說,一篇謊話,前后就對準了。

    于是宋江從容走入小閣子,等何濤吃完了飯,陪著到了縣衙,請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縣時文彬發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時,疾趨數步,進了暖閣,在公案邊低聲稟報:“澶州府衙門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干當官何濤一員,前來投文。請知縣相公發落。”

    時文彬一聽這話,吃驚問道:“可是梁山泊那一伙賊,又干下不法之事?”

    “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隨即吩咐:“喚那干當官上來!”

    于是何濤行了堂參大禮,遞上公文。宋江接了,轉呈知縣,時文彬親手拆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想不到,想不到!”時文彬對宋江說道,“如何晁蓋干出這等勾當?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縣相公請穩住了氣。”宋江低聲又說,“只怕那六個從犯都躲在東溪村晁保正那里,派得人少,拿不住他們;人多時又恐形跡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里去捉拿,比較妥當。”

    “這話不錯!虧得你提醒了我。”時文彬連連點頭,當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館驛歇息。等拿住了賊人,再叫他當堂來領了去——還須派兵護送,只一出鄆城縣境,就沒我的事了。”

    宋江領命而去。那時文彬退回后堂,立刻著人去請了專管治安的縣尉來,秘密說了經過,隨即又召馬軍、步軍兩都頭來領受命令,點兵捕賊。

    鄆城縣的這兩個馬、步軍都頭,都是本地人,原來的出身卻不大相同。馬軍都頭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須長尺五,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嚴的大將儀表,有人卻以為他似畫中的關云長,所以送他一個“美髯公”的外號。他原是當地殷實富戶,性好武藝,交游甚廣,為了想從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縣的馬軍都頭。

    步軍都頭本來是個鐵匠,名喚雷橫,生來膂力過人,善于縱跳,三兩丈闊的山澗,一躍而過,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橫使一口自己用精鋼打造的樸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狹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緣。

    兩名都頭到后堂參見了縣令,奉了命令,又隨著縣尉來到“兵案”上,點起百把名馬步弓手并士兵,攜帶武器繩索,等天剛黑,分途出發,約定初更時分在東溪村外觀音庵會齊,再定進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懸弓箭,手執大刀,騎馬出了東城,人是往東溪村,心里轉的卻不是捕盜的念頭。他與宋江最好,所以不斷尋思:晁蓋是宋江的結義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須如何放他一條生路才好?

    心事還未想通,一行十數騎,已經到了觀音庵。朱仝吩咐部下,連人帶馬都隱在庵前樹林里,自去敲開庵門,與老尼姑說了,有公事勾當,借她的庵里作個坐處。然后坐在殿前,喝著觀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為晁蓋籌劃生路。

    到了約定的時間,縣尉和雷橫帶著人一起都到了,三個人坐在長明燈下的蒲團上,商議捉拿晁蓋的步驟。

    “那晁蓋名為‘托塔天王’,武藝驚人,又有幾個亡命之徒藏在他莊上。這不是當耍的事,須得想個萬全之計。”

    “朱都頭的話最實在。”雷橫附和著說,“俗語道得好,‘人急懸梁,狗急跳墻’,這班人并力殺出來,不比普通毛賊——我這口刀也還敵得兩三個,只怕走漏了一兩個,那時縣尉休得怪罪。”

    縣尉知道這一班人的脾氣,未曾辦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囑:“千萬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蓋,本縣的公事便可交代,其余的不妨事。倘或知縣相公怪罪下來,都在我身上。”

    “有縣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說道,“晁蓋莊上,前后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往后門走了;一齊去打他后門,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須用一條聲東擊西之計,一頭埋伏,一頭捉人。縣尉道我的話可是嗎?”

    縣尉自然點頭稱善,剛要說話,雷橫搶著開了口:“朱都頭這一計好!我們分作兩路,我引人去后門埋伏,朱都頭便撞開門去捉人。”

    “這話恰恰說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馬軍,難道放馬登堂入室、穿房進戶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后門埋伏,截住晁蓋……雷都頭只顧向前門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這場功勞,我不得不讓。”

    “說得是,說得是。”縣尉連連點頭,“朱都頭便引馬軍去晁家后門埋伏,雷都頭隨我進前門捉人。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須得多備繩索。”

    縣尉興高采烈地下達了命令,雷橫無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擺在前后,幫護著縣尉;馬前士兵,明晃晃點起幾十把火把,拿著樸刀,扛著鉤鐮槍,腰里都掛著一圈繩子,威風凜凜地直奔晁家莊去捉強盜。

    馬軍腳程快,朱仝領著十余名馬弓手,隨后出發,卻先到晁家村。進村之先便已吩咐,夜里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亂放箭!等部下齊聲應諾,方始放馬而去。

    到得離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見晁蓋莊里一縷火起,從中間燒了開來,黑煙遍地,橘紅色的火焰越躥越高。原來晁蓋為了遣散莊客,頗費唇舌,這時也不過剛剛安排停當,聽得外面來報,縣里派馬步兩軍圍捕,事不宜遲,叫莊客四下里只顧去放火,趁亂好逃走。

    其時朱仝已領著部下,到了晁家后門,十余匹馬只在空場上打圈奔馳,攪得塵土飛揚,聲勢驚人。晁蓋便不敢往后門來——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蓋從前門逃走。前門歸雷橫進攻,從那里走了正犯,與他無干。

    哪知晁蓋的這把火放壞了。縣尉遠遠望見晁家莊上前前后后七八處火頭,燒得烈焰騰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馬當先。雷橫只好也緊跟在后面,直沖晁家前門。

    晁蓋和公孫勝引著十余名莊客,提著刀開前門出來,一見縣尉和雷橫正沿大路飛奔而到,不由得叫一聲:“苦也!”前門只得一條大路,正好堵住,別無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晝一般,要想潛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關上大門再說。

    “后門有馬隊,都拿著弓箭,只怕沖不出去。”公孫勝說道,“不如出前門,好歹還可一拼。”

    “拼不過插翅虎。前門人又多,還是——啊!”晁蓋陡然色喜,“有道邊門,倒可一試。”

    幸喜邊門那里不曾放火,晁蓋和公孫勝開門出來,望見黑影里仿佛有匹馬在那里,不敢驚動,悄悄地奔了過去。走不到數步,忽聽蹄聲突起,那匹馬已自趕了過來。晁蓋心知不妙,匆匆囑咐公孫勝領著莊客先走,由他獨自押后。

    轉眼間那匹馬到了面前,晁蓋不由分說,一刀砍了過來。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隨即說道:“保正快走,朱仝在這里等你多時了!”

    私下縱盜,自然不能大聲叫喊。晁蓋上一句不曾聽清,下一句偏是聽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厲聲答道,“既是等我多時,還待怎的?”人隨話到,一口刀直卷了過來砍朱仝的馬腳。

    朱仝是管馬軍的,自然識得利害,一拎韁繩,虛晃一招,讓開一條路。晁蓋一刀砍空,和身一滾,站起身來看朱仝已沖過頭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隨即拔腳飛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馬回來一看,部下馬軍已有發現了晁蓋蹤跡攆了下去的。他不便出聲阻止,使了條調虎離山計,驀地里大喊一聲:“前門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馬軍聽他這等說,當作命令,都舍了晁蓋的影子,趕了過來。朱仝卻又不到前門,盤馬彎弓,虛張聲勢,只是亂指著堵住這里,堵住那里,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暈頭轉向,不知奔哪里的好。

    這時的雷橫,自然早就打開了晁家的大門——他也是想放晁蓋一條路,借以結交其人的;原想把守后門,好行方便,不料為朱仝三言兩語擺布得非捉拿晁蓋不可,所以一路上不斷在心里嘀咕,意料后門有朱仝埋伏,晁蓋無路可逃,等打開前門,碰個正著,當著縣尉在那里,如何賣得人情?

    不想破門而入,除卻火光處處,別無人影,心內又驚又喜。那縣尉卻是倒抽一口冷氣——火燒煙熏,屋里決計藏不住人,然則何以一個不見?

    “壞了,壞了!”火光映著縣尉的臉,連眼睛都是紅的,“晁蓋那廝,必是得了風聲,早就滑腳了!”

    雷橫心內輕松,表面卻還要安慰縣尉:“想是剛從后門走了。縣尉休煩心,有朱都頭埋伏在那里。”

    縣尉心想不錯,晁蓋也不過剛走,不然這把火從何而來?于是精神一振,與雷橫商議,火勢甚熾,無法進去搜索,只派步弓手在前門散開,如果莊里有人逃出來,盡管亂箭射去,不問死活,只休教走脫。

    當下雷橫派了三十名步弓手,自己率領,在前門戒備;其余的人都跟了縣尉到后門去幫朱仝捉人。

    走得沒有幾步,忽聽朱仝大叫“前門捉人”,縣尉慌忙又轉了回來,到得前門,只見雷橫坐在樹根下,悠閑自在地在看火燒,那些步弓手也是三五成群地談笑自如。一見這樣子,縣尉又氣又急,厲聲喊道:“雷都頭!”

    雷橫慌忙站了起來:“怎的?縣尉!”

    “怎的?你來問我,我去問誰?”縣尉喝道,“還不快去捉人!”

    雷橫大為詫異,一面抬眼掃了掃四周,一面問道:“捉哪個?”

    聽得這一問,縣尉越發生氣:“自然是捉晁蓋這一伙強盜!你不曾聽見朱都頭在喊‘前門捉人’?”

    話越發來得古怪!明明前門無人,欲待捉誰?就這困惑之間,雷橫猛然省悟,怪不得朱仝爭著要守后門,原來他放走了晁蓋!放便放了,卻又使這一句詐語來假撇清,有個嫁禍之意,這就太不夠朋友了。

    于是雷橫冷笑一聲:“哼,縣尉,你盡管請到后門去,這里有我。若是走脫了晁蓋,唯我是問。”

    縣尉也覺得事有蹊蹺,但此時沒有工夫跟雷橫談論,匆匆領著人又返了回去,到后門一看,十余名馬弓手都在,獨獨不見朱仝。

    “朱都頭呢?”

    “追強盜去了。”

    縣尉心里一喜,卻不知朱仝去追晁蓋,另有話說。晁蓋慌不擇路,一心只想擺脫了官軍好喘口氣,偏偏馬蹄不徐不疾地緊跟在后面,倒像是有意拿人作耍似的。晁蓋無可奈何,轉身站定,挺著刀說:“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我須沒歹處!”

    朱仝回身看看,離得部下遠了,方敢答話:“晁保正,你如何不知好歹?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去打你前門,我在后面等你從邊門出來好放你逃。真要捉拿,便十個也讓我拿住了,何待此刻?”

    晁蓋如夢方醒,垂刀抱拳說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

    “你休謝我。只為你是宋押司的結義兄弟,我須救你。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休得與人說起,要防傳到官府耳朵里,大為不便。我追了來,只為叮囑你這一句。你快走吧,前途自重!”

    晁蓋十分心感,但事在危急,不敢耽擱,說了句“后會有期”,飛奔而去。

    朱仝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公事不好交代。正為難之際,卻又遙遙望見縣尉騎著馬帶人追了下來,心里越發著急——人急智生,想得了一條苦rou計。

    因后面來得急了,計策一生,再無工夫推敲,朱仝陡然一拎馬韁,靴跟連叩馬腹。那匹馬“咴——”一聲長嘶,便待遵從主人的意思放蹄狂奔——朱仝便利用它新硎初發、銳不可當之勢,驀地里把韁繩一勒,等那馬直立了起來,前蹄臨空、下盤不穩時,卻又把執著馬韁的右手,往左往右,連扯兩下。“嘭噠”一聲,那匹馬立腳不住,往右面橫著摔了下去。

    朱仝是有防備的。人從馬上摔下來,最怕腳套住了馬鐙,活活地被拖死。所以等他拿韁繩往左右扯時,雙足便已離鐙,等一倒下來,順勢橫躥,一人一馬,雙雙倒在路旁的田陌里。

    那匹馬怎曉得主人是苦rou計,掙扎著要站起來,但韁繩還在朱仝手里,讓他狠狠一拉,身子陷在溝里,動彈不得了。

    朱仝把馬韁一撒,自己和身一滾,滾得滿身滿臉的爛污。看看縣尉走得近了,便“哎喲、哎喲”地大聲呻吟了起來。

    縣尉已經過去了。有個馬弓手先發現了朱仝的馬,大聲喊道:“慢、慢,慢、慢!如何都頭的馬,倒在這里?”

    在后的勒住了馬,走前的也把馬圈了回來。士兵們都高舉著燈籠火把照耀著,照出田陌里受了傷不成人形的朱仝在那里躺著。

    “怎的?快扶朱都頭上來,看受了傷不曾?”

    朱仝呻吟得越發厲害了,裝著瘸了一條腿,讓士兵們扶到縣尉面前,愁眉苦臉,恨聲不絕地說道:“已追著了晁蓋那廝,偏偏馬失前蹄,眼看那廝逃走!真叫我好恨。唉!”嘆著氣,又伸手去摸那條“瘸”了的腿。

    縣尉倒不知說什么好了,愣了半天,想起一句要緊話,急急問道:“晁蓋是往哪條路逃了去的?”

    朱仝信手指著田陌:“我見得是往這條路。”

    “步軍都回去——送朱都頭回去,馬軍跟我走!”

    縣尉下了這個命令,帶轉馬頭,徑往朱仝所指的田陌間奔了去。騎了馬的自然緊緊跟隨,沒有馬的便送了朱仝回去。

    朱仝原是亂指的,方向不對,便追到天邊,也撞不著晁蓋。那縣尉越看越不是路,只得帶馬回來。

    這時天色已經微明,晁家莊已燒得只剩下一堆瓦礫、一副烏焦木頭撐著的空架子。附近的居民原想來救火,見有官兵,不敢上前。好在晁家莊是平地起樓臺,單擺浮擱,四下不連,總算這把火未曾殃及無辜的百姓。

    “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滿臉疲憊的縣尉,望著朱仝和雷橫跳腳。

    朱仝愁眉苦臉地,只顧裝出傷處疼痛難忍的模樣,聽得縣尉的話,有氣沒力地答道:“非是不趕,其實是出了意外——再也想不到的,人受了畜生的累!”

    雷橫心里明白,論朱仝的本事,拿一個晁蓋,綽綽有余;身為馬軍都頭,又是騎熟了的馬,說會忽然竭蹶,更是騙人的話。要放晁蓋逃走,雖也是自己的心意,但叫朱仝一個人做了人情,自己卻來看縣尉的臉色,心里未免不甘,所以連連冷笑:“須不是從前門逃走的!”

    縣尉心里極煩,不曾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頓一頓足說:“前門也罷,后門也罷,一場空!這等人仰馬翻來捉強盜,空著一雙手回去,叫人笑話,猶在其次,知縣相公那里,如何交代?”

    話未說完,朱仝猛地里扯開嗓子喊一聲:“哎喲!”便在地上滾著,不住地齜牙咧嘴。

    “把朱都頭抬了走。”倒是雷橫有些主意,“再捉幾家鄰舍回城,待知縣相公親自審問。”

    鄆城知縣時文彬一夜不曾睡覺,坐候好音,聽得衙役來報,縣尉拿繩子縛了一串人回縣,十分高興,急忙吩咐,請縣尉后堂相見。

    一見面便知事情不妙,縣尉的氣色極壞,是損兵折將、吃了敗仗的樣子。一問果然,時文彬氣得臉都白了。

    “好極了,好極了!我有這等好屬官,何愁不是指日高升?”說著,他把頭上的一頂烏紗取了下來,憤憤地摔在桌上。

    縣尉著實難堪,心中一陣一陣地冒火,也想摘下烏紗,摔在知縣面前,但設身處地為時文彬想一想,也難怪他著急,只好忍住了氣說道:“知縣相公休動怒!拿得晁蓋的四鄰在此,結結實實審一審,或許可知晁蓋的去處,公事也算有了交代。”

    時文彬摔過紗帽,氣消了些,依舊把烏紗戴在頭上,傳諭升堂勘問。

    “說,說!”時文彬把驚堂木拍得聲震屋瓦,指著晁蓋的四鄰喝道,“晁蓋素常結交匪人,你們左鄰右舍,焉有不知之理?切實供來!如敢徇情庇縱,我就先辦你們一個縱匪的罪名。”

    那四鄰都是老實人,聽得這話,嚇得瑟瑟發抖。于是值堂的宋江,便指著個年紀大些的,好言開導:“你實話實說,休怕!知縣相公是青天,明鏡高懸,等你們說了,自知話真話假。”

    于是那年紀大些的,結結巴巴朝上說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居住,遠者里把路,近者也隔著村莊。他莊上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看來惡相,小人都是遠遠地避開,哪知道他相與的是些什么人?”

    一個開了口,其余的膽便大了。年紀最輕的一個,接口說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

    “是啊!”時文彬被提醒了,轉臉問縣尉,“如何不曾捉得他的莊客來?”

    “火起時,晁家的莊客早都逃散了。”

    “也有不愿跟去的,還在這里。”那年輕的又說,“我便知有兩個。”

    時文彬大喜,當堂發下火簽,派出差役,就帶著這個人做眼線,到東溪村捉晁家莊客,限午前交差,遲了杖責。

    差役不敢怠慢,帶了眼線,飛奔而去,如限把兩名莊客捕獲。時文彬立時升堂,一頓常行杖,打得那兩名莊客極口喊道:“我說,我說!”

    這時宋江心里好生不安。因為兩名莊客之中,有一名曾親見他昨日到晁家去過,倘若據實招供,把自己牽連了進去,知縣面前,倒不大好解釋。

    正這樣心里嘀咕時,時文彬已吩咐衙役住刑,容那莊客作供。時機急迫,宋江趕緊踏上兩步,在時文彬耳旁輕聲說道:“知縣相公請慢來!”

    “為何?”

    “這莊客看來老實,大概會說真話,大堂之上,耳目眾多,果然說了晁蓋的去處,卻不是通信與他,叫他作速逃走?”

    “啊,啊!說得是,說得是,來!”時文彬將手一揮,“退堂!把這個人帶到后堂,聽候審問。”說到這里,轉臉又告訴宋江:“你馬上到后堂來。”

    “理當伺候。知縣相公先請!”

    等時文彬一離了公座,轉入屏門,宋江急忙叫一個親信衙役來,低聲囑咐了幾句,然后三腳兩步,認著知縣的影子跟了去。

    那莊客已經受了警告:“不相干的事,不必多說,不然宋押司救不得你。”所以到得后堂,只供了晁蓋的同伙。

    “先是四個人商議作案,”那莊客說,“除我家主人,另外三個,一個是鄉中教學先生,叫作吳學究;一個叫作公孫勝,是全真道士;另外一個黑大漢,小人不認得,但知他姓劉。”

    “錄清楚了。”時文彬向宋江叮囑了這一句,又問堂下,“共是七個人作案,你怎么說是四個人商議?”

    “另外三個是吳學究合將來的。一來便叫宰殺豬羊,安排燒紙,吃了一夜的酒,都是好酒量……”

    “住口!”時文彬喝道,“誰問你這些廢話?你只說那三個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聽得吳學究說,是弟兄三個,姓阮,打魚的,在石碣村住。”

    “你的話可實在?”

    “句句實在。”

    時文彬點頭,神氣和緩了:“果真是實話,我自有賞。只此時還不得賞你,也放不得你。且先押了,等查明屬實,我不委屈你。”

    這一下公事有交代了,時文彬化怒為喜,叫宋江立時打點覆文。

    宋江領命退出,到了刑案上,把他的徒弟張文遠也喊了來,說了緣由,叫他準備覆文,然后匆匆回家,喚一名心腹伴當,騎著快馬,到石碣村尋著打魚的阮家弟兄,只是一句話:“事發速走!”

    等再回到縣衙門,張文遠已經把文書打點停當。何濤也自館驛中被請了來。時文彬在后堂親自交了覆文,又說:“只怪貴州通知得遲了些,早得數日,必獲正犯。好在同案共犯,皆已明白,不愁無處著落。可惜石碣村不歸敝縣轄管,不然我發兵搜捕,還不是手到擒來?案子辦到這個地步,敝縣亦算是可告無罪了。哈哈!”

    時文彬得意忘形,吹完了牛,朗然大笑。何濤也很高興,不斷致謝,告辭而去。

    “干當官慢走!”宋江忽然追出來叫住了他說,“石碣村不歸敝縣管,也不便派人去查,怕的打草驚蛇,所以覆文中敘得還欠說明。這一層務必拜托干當官,在貴州知州相公臺前要說明白。”

    “自然,自然。只此已是承情不盡了。”

    “好說,好說!都是公事,何分彼此?”宋江又說,“覆文雖欠詳明,其實也不妨。現放著一個白勝在貴州牢里,提出來一過堂,便都詳明實在了。”

    這是宋江為時文彬著想。澶州知州接得覆文,不過一場空歡喜,絕拿不住晁蓋他們七個。到那時澶州知州為了諉過,或者會說鄆城縣的覆文不盡不實。如今先攛掇他提白勝過堂一問,口供相符,落了案底,鄆城縣就再也沒有什么責任了。

    何濤比較老實,哪里想得到宋江的用意?只覺得他熱心體貼,真正是個夠義氣的好朋友,所以稱謝以外,殷殷訂下后約,方始別去。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宋江長長舒了口氣:晁蓋一場大難,總算化險為夷。把前后經過細想了一遍,自己這里倒沒有破綻,只是朱仝那邊可疑——看樣子是他放了晁蓋一條生路,就不知當時的詳情如何。正好借著去探望他的傷勢,順便打聽一番。這么想停當了,便在縣前茶食店里,揀了四樣精巧點心,拎在手里,去訪朱仝。

    走得不多些路,恰好撞著朱仝帶著個士兵迎面行來。兩人都站住了腳,望著對方。宋江看他是便衣打扮,額上包著一塊紫色的絹帕,肩上垂下一條繭綢的帶子,把條左臂吊著。人雖受傷,氣色倒還不壞。

    朱仝先開口問說:“押司哥,哪里去?”

    宋江與他交情極厚,但在縣衙門里的身份不同。一個謙恭,叫他“押司哥”;一個卻不便稱兄道弟,仍舊用的官稱:“正要來看望都頭。兩包茶食,只供消閑。”宋江摸著他那條膀子,仿佛自己有了病痛,極其懊惱地問:“傷勢怎么了?可曾看醫生?后街陳麻子的膏藥是好的。都頭,我陪你去看一看。”

    “不礙,不礙!”朱仝略有些躊躇,“倒是哪里去坐一坐?”

    看這模樣,便知他有幾句私話要說。宋江想了想,恰好今日無甚約會,衙門里也沒有緊要公事,于是邀他到宋家莊去盤桓半日。

    朱仝欣然應諾,遣走了士兵,與宋江一起出城。安步當車,路又不遠,說著閑話間便到了宋家莊。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么都不顧,先去后堂看宋太公要緊。宋太公六十已過,精神卻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這幾日的飲食起居,一一問到;又請到客廳,讓朱仝拜見了,然后才親手攙扶著,送到后堂,復再問長問短,惹得宋太公厭煩了,推著他說:“休來絮煩!快去陪客。沒的叫人笑話我宋家不知禮。”

    “朱都頭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說。

    到得客廳一看,大為驚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條綢帶,蕩著兩條膀子,哪里是個有傷的樣子?

    “怎的?都頭!”宋江指著他那左臂問。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樣。”朱仝低聲答道,“押司哥這里又無外人,何不自在些?”

    聽這話,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卻不說破,只叫擺酒款客。

    當下走出來一個年輕后生,他是宋江的嫡親兄弟,叫作鐵扇子宋清,生得一張圓圓的白臉,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澤的樣子。宋清極敬兄長,所以對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個肥喏,寒暄數語,隨即親自動手,排好了席面——只得兩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從不陪侍,一則因為宋江常有第三者聽不得的言語要說,再則因為宋家沒有女眷,宋清便權且當了主持中饋的職司,要在廚下照看。

    一巡酒過,宋江開口問了:“都頭,如何說是遮人耳目?難道晁家莊上不曾受傷?”

    “傷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說,“不關緊要。”

    “然則又遮的什么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兩位。”說到這里,朱仝看一看左右,湊近了宋江,低聲說道,“押司哥,你怕還不知悉,只為晁保正是你的結義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須放一條生路與他走。無奈縣尉十分上緊,雷橫又不知安的什么心。許多人馬牽絆在那里,礙手礙腳,十分不便。虧我裝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縣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裝一裝,好叫他開不得口。”

    “原來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實實地不知都頭施此大恩,真難報答了!”

    “休這等說。”朱仝連連搖手,“我說這話,絕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為自己弟兄,無話不談,所以說與你聽,只當閑談。”

    “也罷!大恩不言報,日久見人心。”

    “卻有一層,我不明白——人馬到晁家莊時,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莊客,正待滑腳了。”朱仝停了一下,看著宋江問道,“莫非事先已有風聲?”

    為朱仝逼視著的宋江,聲色不動,只不斷點頭:“見得是,見得是!必定早有風聲,卻不知從何而得?倒真費人猜疑。”

    朱仝是個爽朗漢子,見宋江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泄露的消息。

    這件事,到此便算丟開了。喝酒談心,越來越親熱,朱仝便勸宋江續弦,說是宋太公偌大年紀,望孫心切,而且沒有女眷也不成個家。

    這自然都是正論,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多了,說不定哪天發作,有了妻小,便是個絕大的累贅。他倒是勸兄弟娶親,而宋清卻又是個孝悌而拘謹的,長兄猶在鰥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這件事,不得親心,而且不為人諒,有著說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著嘆口氣說:“都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心中的委曲,無人得知。”

    “若不見棄,說一說又何妨?”

    一來是感于朱仝的推心置腹,二來是多喝了兩杯酒,這時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頭!實不相瞞,為了結交朋友,少不得有對不住朝廷王法的時候。想來你亦盡知?”

    “雖不盡知,也略有所聞。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說。公堂上哪有這話?”宋江有些感嘆,“想我一個小小書吏,哪來結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頭舐血的勾當。都頭,你道我不畏法度?實出無奈。閑常想想,總要留個退路。你來看!”

    宋江領著朱仝離了客廳,推開東面一間廂屋,只見黃幡高掛,青燈微明,收拾得極潔凈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龕里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團,拉開供桌,不知怎么推了一下,活絡地板往上一翹,下面便是個地窖。

    “這里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條繩子一拉,銅鈴作響,“這是個暗號。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驚,強笑著答說:“但愿不用它。”

    “凡事有備無患。都頭,這一處機關,便舍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請放心,我決不說與人知。”

    “自然。若你要說時,我也不指與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續弦!朱仝心想,原來他時時防著犯罪被捕,早存著藏匿逃亡之心。這等看來,犯法之事,不做為妙,于是想起私縱晁蓋一節,要認真追問,便有許多破綻,心里七上八落,敗了酒興,略飲數杯,告辭回城。

    宋江這天卻是吃得大醉。第二天想想宵來光景,前半截的經過倒還記得。一時不檢點,把個最隱秘的所在,告訴了人,心里異常失悔,立志要把酒來戒掉。

    他要戒酒不易,朋友太多,一遇著便拉住了,自然是酒佐談興;再有是受了他的好處,或者想巴結他有所謀求的,更要杯酒聯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