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清枚,外戚攬權向來是上位者的大忌,你不會不清楚。” “我知道。”樓夫人點頭,“只要五年,我只請大哥幫五年的忙。” “你想好了?” “想好了。”樓夫人抱著樓二少,看著懷里酣睡的嬰兒,輕聲說道:“大哥是什么樣的人我清楚。樓盛豐和他手底下的人什么樣,我也清楚。逍兒如何我更明白。言兒也是好的,可他和逍兒一樣,太年輕。別人服他卻未必敬他。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事情,大哥見得還少嗎?” 白寶琦沉默半晌,才嘆了口氣,“你特地寫信請我來看小外甥,從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吧?” “大哥明鑒,我也是沒其他辦法了。靠我自己真的不成了。” “逍兒知道嗎?” “知道。”樓夫人笑了,“這事還是逍兒主動和我提的。” “是嗎?” 白寶琦不置可否,卻沒再堅持離開,又分別和樓大帥樓少帥談過之后,才接受了北六省軍政府財政局局長的職位,和自己的另一個妹夫成了同僚。 北六省官銀號籌辦的消息一經傳出,在全國都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如今的華夏金融業幾乎全被外資掌控。鑒于前清遺留的問題,關稅也一直被英法等國把持,稅率極低,洋貨大批量涌入華夏,對民族工業造成的沖擊和損失無法估量。南北政府并非不想收回關稅主權,奈何國家貧弱,洋人驕橫,政府內部爭權奪利,很難將力氣使到一處,想要從列強手中收回關稅主權,更是難上加難。 北六省軍隊先后打敗了俄國和日本,取消了日俄兩國在北六省境內的治外法權,重訂同俄國的邊界,收回南滿鐵路自寬城子到大石橋路段的經營權,已讓國人倍受鼓舞,如今又開始籌辦華夏人自己的銀行,更是引得更多目光聚集。 李謹言沒想到樓夫人的大哥竟然會被任命為財政局局長,現任北六省官銀號總辦的任午初更是聽都沒聽說過。問過蕭有德才知道,白寶琦和任午初都曾在國外留學,白寶琦畢業于柏林大學,任午初則獲得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學士學位,在攻讀碩士學位時遇上了麻煩,被強行遣送回國。 “麻煩?”李謹言沉吟片刻,再看手上的資料,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在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的一段時間,美國大規模掀起排華浪潮。從1882年的排華法案到延續性的蓋瑞法案,華人在美國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待遇。由于這個法案,很多華人被迫同家人永久分離,或被強制遣返,在美國非但無法獲取公民權,反而時常遭到辱罵,逮捕,毆打。 當時的清廷懦弱無能,雖多次提出抗議,卻始終不敢采用報復手段。致使美國政府更加肆無忌憚,國會甚至通過了將排華法案無限期延長這一從根本上違背美國“立國精神”的議案。 任午初在美國求學時,正趕上美國國會通過該議案,他和許多華夏留學生一起聯名致電當時的清政府駐美國大使館,請求國家出面對在外的國民進行庇護,并對美國政府提出了抗議。 很可惜,當時清政府的統治已經搖搖欲墜,自顧不暇,根本無心理會在外的國民,而美國政府更是以擾亂社會治安等一系列罪名,將任午初等人逮捕并強制遣返。 當時任午初的導師,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的一名經濟學教授,為了幫助任午初留在美國繼續學業,曾多方奔走,甚至直接給紐約州的州長寫信,說明任午初是極優秀的人才,只因他的種族就中斷他的求學生涯,是極其錯誤的決定! 可惜的是,當時排華浪潮正席卷整個美國,這名大學教授的信直接被揉碎扔進了垃圾桶里。 “所以任先生就回國了?” “是的。” 蕭有德將一份關于任午初的詳細資料交給李謹言,“任先生回國之后曾興辦事業,也曾資助鄭懷恩革命。當初安慶起義能夠成功,任午初功不可沒。他曾是南方政府的第一任財政部部長,您的父親也和他共事過。只可惜南方政府內部傾軋,貪污爭權成風,任先生心灰意冷掛印而去,回到北方隱居不愿再出仕。虧得展部長是任先生的好友多次去請,言明軍政府官員行事作風絕不同于南方,又見少帥外戰大勝揚我國威,他才答應到財政局做事。” “也就是說,這次申請籌辦官銀號,以及之前財政局的一些事情,其實都是任先生的手筆?” “是的。”蕭有德點頭。 見蕭有德點頭,李謹言總算想通了,他之前還在奇怪,展長青展大局長從北方政府交通部跳槽到北六省財政局,本就是“跨專業”發展,之后更是頂著“財政局長”的頭銜,做著“外交部長”的工作,身兼二職仍游刃有余。有如此不務正業的財政局長,北六省軍政府的財政工作還一直被安排得井井有條,原來是財政局內有高人坐鎮! “任先生現在還沒成親?”翻到資料第二頁,李謹言發現,年近四旬的任先生,身家不菲,父母雙亡,至今未婚。放到后世,這完全就是一只能被人搶破頭的鉆石龜。放在這個年代卻很不正常。三十大幾還是單身,潔身自好到像個苦行僧,不是身有隱疾,就是有其他難言之隱。 “這個……”蕭有德也有些不確定,“不是沒人給任先生說媒,可惜都被推了,具體原因沒人清楚。” “這樣啊。”李謹言摸摸下巴,單身主義?還是其他原因?不過這是任午初自己的事情,李謹言還沒八卦到非要弄清楚。但他對任午初這個人的確是起了興趣,或許他該找個機會當面見一見他。 “言少爺,還有其他吩咐嗎?” “沒了,麻煩蕭先生了。”李謹言將關于任午初的資料收起來,笑著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這是家化廠的新產品,世面上還沒有出售,蕭先生可以帶給家中女眷,只當是我的一點心意。” 蕭有德接過盒子,突然眉頭一跳,從盒子的樣子來看,分明是迎合年輕女子的喜好。他除了兩個兒子,并沒有女兒,夫人也在民國初年去世了,倒是最近新納了一房姨太太,這件事并沒有多少人知道。 言少爺此舉,到底是…… “蕭先生,你怎么了?” “沒有,沒什么。”蕭有德的心驚只是片刻,臉上的表情并沒產生太大的變化,和李謹言道過謝,就借口有事離開了。 等到房門關上,李謹言才緩緩收起臉上的笑容,他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到底對不對,但他畢竟不是樓大帥,也不是樓少帥,想要讓蕭有德和他的手下人徹底服他,就不能一味寬和,該讓他們有些忌諱。但是這么做,真的好嗎……苦笑一聲,他果然不是搞陰謀詭計的料啊。 李謹言想得太過入神,以至于沒發現樓少帥何時走進了房間,直到他整個人被從椅子上抱起來摟進懷里,才一下子回過神來。 “在想什么?”樓少帥輕咬了一下李謹言的耳垂。 李謹言側過頭,目光對上那雙黑沉的眼睛,“少帥,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 將剛剛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樓少帥,李謹言頓時感覺輕松不少。 “信不過蕭有德?” “不是。”李謹言皺了皺眉毛,抓了抓頭,“只是覺得應該這么做。”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只戴著白手套的大手梳過李謹言的發,輕輕按壓著他的發頂,“有我在。” “恩。”李謹言閉上眼,靠在樓少帥的肩膀上,肩章還是會硌到他,可他卻一點也不想動。 李三少完全沒意識到,他此刻的樣子,有多像一只正被順毛的貓。 或許是被李謹言的樣子取悅了,樓少帥托起李謹言的后頸,吻上了他的唇,不似往日般急切炙熱,而是帶著一種呵護般的小心翼翼。 李謹言的頭開始變得迷糊起來,伸出胳膊摟住樓少帥的肩膀,主動加深了這個吻。 突然,房門被敲響,季副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少帥,開會時間到了。” “開會?”李謹言的腦袋還有些迷糊。 “恩。”樓少帥抬起頭,手背擦過李謹言的嘴角,雪白的手套染上了一抹濕痕,“官銀號的事情,還有南滿鐵路,日本人的賠款現在還沒有消息,軍政府里的人意見不統一。” 一提到錢,李謹言的腦子立刻清醒了。 “少帥,你說日本人打算賴賬?” “可能。” 李謹言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就知道,那幫矬子壓根不是好東西,白紙黑字寫下的東西都能耍賴,就像他們厚顏無恥的不承認南京大屠殺,篡改教科書時一樣,對付這幫不是人的東西,就不能好聲好氣的說話,得用巴掌扇,用腳踹,他們才能老實! “少帥,要是日本人真要賴賬怎么辦?”李謹言拉住樓少帥的胳膊:“再和他們打?” 樓少帥沒點頭,卻也沒否定,很顯然,軍政府里正因為這件事無法達成統一意見。之前能夠把日本人揍得滿頭包,出其不意是個重要因素,現在日本人已經有了防備,想要取得如之前的大勝并不容易。再加上大連旅順近海,日本軍艦隨時都能提供炮火支援,駐朝的日軍兵力足有兩個師團,短期內再同日本人起干戈并不明智。 但任由日本人賴賬,也沒人愿意咽下這口氣。 “少帥,我有個主意。”李謹言眼珠子轉了轉,“當年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八國聯軍進北京,都干了什么?” “搶?” 樓少帥一個字就說到了點子上。李謹言笑瞇瞇的點頭。 “日本人的國庫咱們搶不到,可北六省卻有不少日本銀行,尤其是日本正金銀行,錢都是大大的有!” “搶銀行?” “吔……”看到一身鐵血軍人氣概的樓少帥,一本正經的說出搶銀行三個字,李謹言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不過馬上被他壓了下去,“不是搶,是臨時接管。” 搶劫和接管,雖然做的事情是一樣的,但字面的意思卻可以大做文章。 “日本人不給賠款,咱們就接管他們在北六省的銀行作為抵押。” 其實,目前日本在華資產,最有“接管價值”的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這個會社有日本皇族背景,天皇和幾個親王都有股份在里面,再加上日本的官僚,財閥和銀行家,總資本達到兩億日元以上。現在日元和美元的兌換比率是二比一,十日元就能換一英鎊!可惜的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總部在大連,那里現在還被日本人死賴著不走,不過倒是可以打打各地分社的主意。 樓少帥不是正在籌辦北六省官銀號嗎?接管了這些日本銀行,連周轉資金都不用另外籌集了。至于華夏老百姓在日本銀行里的存款,可以對照存單續存在官銀號里,或者直接兌付,都沒有問題。 哪怕日本人提出抗議,北六省軍政府也完全不必理會,誰讓日本人賴賬,他們完全是師出有名。 李謹言這般如此,如此這般的和樓少帥一說,樓少帥當時沒說話,只是在軍政府各部會議結束的第二天,北六省對外關系局局長展長青,給日本駐北六省總領事矢田發了一封信函,聲明若再拿不到日本人的第一筆賠款,他們就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 這封信發出去,猶如石沉大海,日本人是打算賴賬到底了。很顯然,丟掉了南滿鐵路大部分路段,安奉鐵路也無法正常運營,日本人憋了好大一口氣。自甲午戰爭中打敗清朝,在日本人眼里,華夏成了一只任由他們割rou喝血的肥羊,如今角色轉換,這只以往只會咩咩叫的羊,突然用鋒利的角狠狠在他們身上戳了一個窟窿,傷口鉆心的疼!在這種情況下,想讓他們乖乖把賠款送上,絕不是一件容易事。 “既然日本人不識相,我們就去搶!” 當然,樓少帥的原話絕不是這樣,事實上,他只說了兩個字:“動手。” 兩天之內,凡北六省境內的日資銀行一律被全副武裝的大兵包圍。北六省軍政府宣稱:鑒于日本在期限內未賠付第一筆戰爭賠款,違背了停戰協議,軍政府將暫時接管這些銀行,以此作為抵達,直到日本愿意拿出錢來為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展長青對找上門的日本領事矢田說道:“既然貴方不愿意給錢,那我們也只好吃虧一些,先拿點利息罷了。不過請閣下放心,一旦賠款到了,我們立刻撤兵,不會對貴方造成任何損失。” 展長青笑得像只狐貍,矢田一口血險些噴出來, 不會造成任何損失?當他沒看到那些砸開了金庫,成箱搬錢的士兵嗎?! 第九十五章 短短三天時間,北六省軍隊接管了省內的全部日本銀行,包括支店在內共二十一家。僅有開設在旅順的一家日本正金銀行支店得以幸免。但好景不長,很快,大量手持銀行存單的人就在這家支店的門前排起了長龍。隨著擠兌風波愈演愈烈,其他的外資銀行,例如華俄道勝銀行也受到了波及。每天,銀行還沒有開始營業,就能看到大量的儲戶在銀行門前排隊,生怕晚了一刻就拿不到自己辛苦存下來的血汗錢。 雖然英法等國在華夏開設的銀行暫時未受到牽連,卻也隱隱有些擔憂,眼下北六省內的情況,對外資銀行都十分不利。日本人借機挑撥,妄圖說服英法等國對華夏施加壓力。 “諸位,這樣下去,損失的將不只是日本的利益。”日本駐華全權公使伊集院說道:“這是華夏人的陰謀,從一開始,他們就是以戰爭賠款為借口,想要將在北六省內的外資銀行全部擠垮!這是十分危險的,必須阻止他們!” 俄國公使點頭表示贊同,英法美三國公使仍在考慮,德國公使哈克斯紹紳站起身,對伊集院說道:“那么,不如閣下勸說日本政府先將戰爭賠款交付給華夏人如何?” 哈克斯紹紳這句話一出,房間內眾人的目光同時聚集在日本公使伊集院的身上。 美國公使顯然十分贊同德國公使的意見:“若華夏人對外資銀行動手的借口是戰爭賠款,為何不讓這個借口徹底消失?” “的確。”法國公使也點頭說道:“沒有了借口,就沒有了動手的理由。” 各國公使心中都明白,說到底,這件事還是日本不守信用引起的。英國公使朱爾典對日本人產生了極大的不滿。是他說服華夏人在談判桌上讓步,并為此做了保證。日本人不遵守條約,未在規定期限內賠付華夏人一分錢,相當于在華夏人面前掃了他的面子。 朱爾典不在乎受損失的是華夏還是日本,讓他惱火的是,作為大英帝國的公使,他的威嚴乃至大不列顛的威嚴受到了挑釁。 日本人太不識相了。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被敲響,一名身著洋服的華夏人推開門走進來,將一封電報交給了朱爾典。他是朱爾典在東交民巷官邸的管家,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朱爾典的官邸服務了五年以上。 “諸位,”朱爾典看完電報,抬頭說道:“這是北六省發來的電報。” 包括伊集院在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朱爾典手中的電報上。 “電報上說,對日本銀行的臨時接管實屬無奈,作為戰勝一方,北六省必須保證自己的利益。只要日本人按照條約規定賠款,北六省軍隊將即刻解除對日本銀行的軍事接管。” 說到這里,朱爾典的目光轉向俄國公使,“電報中還提到了此次被波及的其他外資銀行,并對此深表遺憾。” “一派胡言!”伊集院公使大聲說道:“借口,通通都是借口!” “那么,”朱爾典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起來,“閣下打算怎么辦?”難道日本人真打算賴賬? “必須給華夏人一個教訓!”伊集院鼓動各國公使,“就像庚子年一樣,組成聯軍出兵,讓這些囂張的華夏人知道,太過得意是會吃苦頭的!” 眾人面面相覷,德國公使和美國公使就像是在看一個精神病一樣看著伊集院,連之前站在日本一邊的俄國公使廓索維茲都用十分不理解的目光看向他,這個日本人當他們都是白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