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走出臥房, 謝小羅卻也禁不住抹起了眼淚。 他是自幼就沒見過爹娘的孩子。西廠里七八個與他情形差不多的小孩被一起養著, 大家都一樣, 倒能誰也不想父母。可私心里, 他們卻又都對父母存著憧憬。 他無數次地設想過如若自己有爹有娘會是什么樣子, 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直至進了謝府,他才知原來有爹娘的日子可以這樣好。 平心而論,他更喜歡爹爹。因為他認識爹爹更久,一直被爹爹照料著。 可是,母親待他也是很好的。 母親會在他出門時看他穿得少不少, 在馬車顛簸久些的時候問他難不難受,會比爹爹更耐心地聽他說許多趣事……這些, 都是他從前不曾體會過的。 可現在,母親沒了。 他知道母親得了天花。府里的人私下說,母親八成是熬不過這一關的。就算熬過去了,也必定會被天花毀了容貌,爹就不會喜歡她了。 這些話,謝小羅不想跟meimei講,因為meimei只會哭,聽說了這些就要哭得更厲害了。 他只在自己心里存了主意,他想若母親能活下來,他要去問問爹,能不能借母親回來。 謝府那么大,爹若不再喜歡她,不見就是了。他日后會好好讀書,建功立業,把母親照顧好。 謝小羅坐在石階上自顧自地想著,不遠處的另一方院里,蘇蘅兒立在息玫面前,悲憤交集,直急出淚來:“你……你是成心要阿眉的命是不是!” “你胡說什么?”息玫冷著張臉,“是,她只是發燒,未必是天花??涩F下天花鬧成那個樣子,我們能賭嗎?我能賭上這一大家子人的命、賭上兩個孩子的命帶她回來嗎?換做你是我,你能如何?” 蘇蘅兒被她堵得說不出話。 息玫慣是這樣的,做事很“識大體”。哪怕這樣的大宅子里事務繁多,她難免有些事會處理得讓人心里不痛快,卻總能做到讓人說不出不好。 蘇蘅兒咬緊牙關,忽而轉身,向外疾步而去。 “你干什么去!”息玫喝道。 “我回去找督主!” “好,你去?!毕⒚道湫?,“你當督主是非她不可還是非你不可?半路染個病,你就與她一道見閻王去吧!” “你……”蘇蘅兒一瞬的恐慌,下一瞬還是將心一橫,繼續向外走去。 走出約莫十余丈,四下無人,一道黑影凌空而落:“小五姑娘。” 蘇蘅兒驚退半步,那人抱拳,壓音:“督主已然知曉,姑娘放心。” . 與此同時,幾十道黑影疾馳入京,踏過房檐瓦舍,激起陣陣驚呼。 約莫半個時辰之后,數道影子齊落在懷遠坊的一間醫館外,為首的銀色身影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止步,自己便朝門內走去。 門口的官差原打著盹兒,察覺動靜驀然醒來,怔了一瞬,連滾帶爬地上前作揖:“謝督主。” 謝無不理會,黑靴邁過門檻,那官差愕然沁下冷汗:“督主,這里頭……里頭都是天化病人,您不能進……” 說話聲引得院中歇腳的戶部官吏也看過來,見是謝無,臉上便一沉,大步流星地上前:“謝督主,天花這事,我們戶部……” 話音未落但聞撲的一聲,長刀刺穿官衣皮rou,痛得那人連慘叫都噎在喉中。 他這才注意到謝無的臉色沉得嚇人。饒是朝中皆說謝無是人間閻羅,他也不曾見過他這副臉色。 謝無的刀抵著他,步步前行,他迫于劇痛不得不步步后退,直至后脊抵上廊下漆柱。 謝無手上添力,刀又刺入半寸,伴著涔涔冷汗,慘叫終于出喉。 “說,溫氏在哪兒?!?/br> “溫溫溫……什么溫氏?!” 謝無挑眉,手中佩刀已極緩的速度,再度前伸。 “啊——”面前之人的臉色已煞白如紙,“我我我我真不知道啊……病患頗多,什么溫氏,真沒見過!” 唰地一聲,長刀回鞘。謝無掃了眼癱倒在地的戶部官,面上森冷之至:“前天半夜送來的,一個姑娘,十五六歲,長得很好看。” “哦……哦哦哦……”這官員如夢初醒,直抽了自己一嘴巴。 謝督主問的溫氏還能是什么溫氏?只能是溫衡的女兒! 接著慌忙指路:“最內一進院子,西邊第二間房。督、督主……我們可沒怠慢她,各位送進來的官眷我們都……” 話沒說完,眼前就已沒了人影。 片刻之后,為防止病患亂走從外上了鎖的木門被蠻力踢開。門板拍在地上,激起一陣塵土。那老嫗被嗆得咳嗽,待得煙塵散去,她迎著刺眼的光芒看過去,走進來的人影正漸漸清晰。 謝無的目光在右側的床上停住。他不自覺地繃緊了心神,無聲地走過去,看到床上的人正睡得沉。 同時,他看到了她頸間幾顆潰爛的陣子。 “小眉……”他呢喃著,俯身將她抱起。 溫疏眉正發著燒,腦中一片混沌,聽到熟悉的聲音,她睜了睜眼,也辨不清是夢是醒。 “督主……”她無聲地動了動唇,便再度昏睡過去。 謝無抱著她走出房門,縱身躍起,向東南疾馳。 . 是夜,已歸入安寂的京郊田莊中突然掀起一片嘈雜。家丁們不知情由,舉起火把趕出去看,見到來者是誰又紛紛退遠、跪地。 孫旭已先一步趕來收拾好了一方院子,走在前頭為謝無引路。謝無惱恨分明,凡遇到門,蓋是一腳踹開,直至進了臥房。 阿井要進來燃燈,孫旭遙遙示意他退出去:“我們功夫好,能逼散病癥,你躲開!” 阿井一揖,忙告了退。孫旭自去點好燈,回過頭,便見督主坐在床邊發著怔。 他想了想,便也安靜地往外退去。不多時,西廠的郎中趕至,挎著藥箱走進臥房。 溫疏眉頭腦昏沉,久睡不醒。隱約聽到交談聲,她的神思才清明了幾分。又辨出那聲音再熟悉不過,她提起一口氣,竭盡全力,想睜開眼睛。 然后,她便聽到了老者嘆息:“督主,溫姑娘這癥狀……確是天花無疑。疹子也已慢慢發出來了,怕是……怕是不好辦……” 謝無聲音低沉:“是必死之癥?” “這倒不至于。”郎中搖頭,“如若悉心調養,還有五六成的活路。只是這病您知道,一則容貌不好保住,二則極易傳染。溫姑娘這般,總要人照顧,可除非是早先得過這病活下來的,否則不論誰來,怕是都……” “這你不必管?!敝x無淡聲,“救活她。” 溫疏眉聽到此處,就撐不住再度昏睡過去,卻睡得比在醫館中時更不安穩。 在醫館里,她只是絕望。現下卻是心底有了不切實際的希望,又怕極了會再被送回去。 謝無喂她服了藥便坐在床邊陪她,不多時就看出了她的不安。 她時常冷不丁地驚醒,填著惶恐的雙眸張望四周。待得看到他還在,那份恐懼又會淡去些許,讓她再度得以睡去。 于是在她又一次醒來時,他叫住了她:“小眉。” 溫疏眉精神一震,神思驟然清明。 謝無攥住她的手,無所顧忌地湊在唇邊吻著。她想避開,但他不松。 他溫聲問她:“在做噩夢?” 溫疏眉怔怔的,點了點頭。 若一直做噩夢,不如醒來一會兒再睡。他便繼續與她說話:“夢到什么了?” 她的神情驀地慌了起來,眼中漫開一片水霧:“我……我夢見……” 他感受到她呼吸急促,俯身將她摟住:“別怕,說出來,有我在?!?/br> 他以為她會說許至儒,亦或夢到溫家被抄家,再不然便是醫館里的慘狀。不料耳邊一聲低啞壓抑的哭聲,他聽到她說:“我夢到被送回醫館去……” 接著,她的手緊抓住他的衣袖:“不要……不要送我回去好不好。我可以……可以不見人,督主……” “小眉?!彼氖謸嵩谒齡untang的額上,知曉她多少有點燒得糊涂,可這恐懼也多少是真的。 溫疏眉沉浸在循環往復的噩夢里,哭得越來越兇。 謝無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想安撫她,便跟他說不會。可她還是冷靜不下來,嗚嗚咽咽,淚流不止。 謝無一時沉默,一些避之不及的舊事涌上心頭,讓他煩躁。 但懷中無助的哭泣更讓他不忍。 良久,他沉息:“別哭。小眉你……”他抿一抿唇,“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溫疏眉哭著,神思滯了滯。她已持續高燒了十余個時辰,頭腦變得遲鈍,半晌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 接著,她恍惚記起她剛到謝府那天,他也問過她類似的話。 當時她說:“您是西廠督主?!?/br> 現下她好似也只能這樣講,卻隱隱覺得這并不是他想聽的答案。 她茫然抬眸地望向他,迎上他的眼睛。他也正看著她,啞音而笑:“你一點都不記得我了,是不是?” 第38章 舊事 溫疏眉茫然。 她聽出他話中的意味, 猜他們舊日或有什么交集,認認真真地回想起來,卻毫無結果。 她覺得她從前該是不曾見過他的, 如若見過, 哪怕只聽過一次謝無這個名字, 她在見到這位權傾朝野的權宦時都很該有些印象才是。 謝無眼底漫開一片迷離的笑意:“那年我十四, 你該是才六歲。” 溫疏眉怔一怔,不肯再睡過去,想撐起身來聽他說。她剛一動, 他就伸手扶了她, 為她在身后墊好軟枕, 才又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段久遠的記憶。算來相隔年月倒不算太長, 但他已今非昔比, 過往的不堪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切。 他原也不太愿意去回想那些事情, 偏偏她像一棵花藤, 從那時候就扎在了她心里。讓他雖不想再去看那些不堪, 卻又很想看她。 那時候, 謝無還只是宮中一個不起眼的宦侍。憑著這張臉和幾分勤勉, 終于被調去了東宮, 卻也遠說不上熬出頭了。 東宮宦侍共有二百余人, 像他這樣沒根基沒人脈的,手頭永遠只有灑掃的粗活,從來不能奢求什么好差事。 ——除非上頭的主子心情不好。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的時候,跟前有頭有臉的人怕出錯挨罰,就會將一些差事撥下去, 如此即便有人出錯也與他們干系不大,倒還正能給太子殿下尋個出氣筒。 謝無便在一個這樣的日子里得了件差事。那時溫家女兒恰在宮中小住, 人人都喜歡她,太子知她在習字,得了塊好墨,心情不佳也無心多看,便隨口著人給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