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謝無眉心不經(jīng)意地皺了一下。 他更希望她說出的是“我不會的”。 . 五六日后,百余人踏著洛京的初雪出了城。 寧州地處江南,要先行四五日的陸路,再在江邊乘船,乘船復(fù)行五六日才能到。 百余西廠宦官都騎著馬,唯溫疏眉坐在馬車中。他們趕路也并不專門去找什么驛站,頭幾日晚上正好趕上經(jīng)過官驛就住了進去。到離碼頭還有一日時,附近并無驛站,便就地扎了營。 外頭扎起帳篷、升起篝火,篝火上又架起一口鍋,謝無差了人出去,與附近的農(nóng)戶采買了些食材來,雞蛋、青菜、面條亂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熬了半晌,湊湊合合地煮了一鍋爛湯面。 孫旭呈了一碗,端到車邊遞給溫疏眉。孫旭剛走,車簾又被揭開,謝無端著碗坐進了車里。 “督主。”她低一低頭,往側(cè)旁挪了挪,低著頭挑面。檀口輕啟,她細細地將面條吹涼,送進口中。 謝無自顧自也吃了一口,默不作聲地看她。她未有察覺,吃完口中這一口,又挑起一小口來。 三五口吃下去,聽到他漫不經(jīng)心地發(fā)問:“吃得慣?” 她一怔,抬頭:“這有什么吃不慣?”話說出口,她忽而明白了他為何會那樣問。 在他眼里,她大概是沒吃過什么苦的。從小嬌生慣養(yǎng),進了濃云館,也仍被錦衣玉食地嬌養(yǎng)。 她垂眸,抿唇抿起的笑意平靜淡雅:“到濃云館之前,我在天牢里待了半個月。” 謝無面色未動,眼底劃過一抹難以言述的情緒。筷子一翻,正好泛出一塊凝的大些的蛋花,便夾出來,放到了她的面上:“明日上船,讓人釣魚給你吃。” 他說完就起身下了馬車。溫疏眉愣神的一瞬工夫,就已瞧不見他的身影了。 翌日清晨,一行人抵達碼頭比原定的時間早了半個時辰。包下的幾艘船尚未靠岸,眾人都只得等著。索性碼頭不遠處有座規(guī)模尚可的廟,廟中還有個素菜館子,正可進去用個早膳。 素菜館子開在一幢獨立的二層小樓里,館中的廚子、伙計皆是廟里的僧人。時辰尚早,店中一個客人也無,謝無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溫疏眉側(cè)首看去,窗下是條石子路,石子路沿山坡蜿蜒而上,視線穿過重巒疊嶂,便可望見佛殿的一角殿檐。 謝無坐在對面問她:“吃餃子?” “好。”溫疏眉點頭,謝無睇了眼身旁靜立的僧人,那僧人立掌欠身,便去照辦了。 謝無將案頭扣放的茶盞一翻,倒了兩杯清茶,推給她一杯。 溫疏眉捧起茶盞,邊暖手邊抿茶。謝無磕著筷子問她:“吃過廟里的素膳么?” 她點頭:“以前跟母親一起到廟里祈福,會吃。” “我上次吃還是在滇西辦差的時候。”他銜著笑回想,“有四年了。” “哇——”忽有孩童尖銳的哭聲壓過他說話的聲音,二人一并向外看去,樓下的石子路上有個民婦模樣女人,鬢邊簪著白布花,應(yīng)是個新寡婦。她身邊還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看著約莫五六歲,女孩子更小一些,三四歲的模樣。 哭聲便是由那女孩而出的,她不知何故招惹了那婦人,被推得摔倒在道邊。那婦人還不解氣,又拾起一條樹枝,一下下抽下去。 “娘——”女孩哭聲尖銳,邊哭邊抬手去擋。溫疏眉這般從上往下遙遙看著,都能明顯看到樹枝抽出的血道。 那婦人卻毫不心軟,兇神惡煞,邊打邊罵:“喪門星!賠錢貨!佛門的東西也由得你亂動嗎?克死了你公爹還要來克我嗎!我們家造得什么孽買了你回來?” 末一句話令溫疏眉皺起眉來:童養(yǎng)媳? 不,現(xiàn)下不是她發(fā)善心的時候。寄人籬下,她的死活尚在謝無一念之間,豈有余力去管旁人啼哭? 她別開目光,盯著眼前的盞中清茶出神,不讓自己看窗外的慘狀。可那哭聲愈發(fā)尖銳凄厲,摻雜著孩童無助的求饒聲,聽得人心里都顫。 禁不住再抬眼的時候,溫疏眉正好看見那婦人一腳踢過去,女孩子向后一跌,撞到石井邊沿。 溫疏眉的目光再挪不開了,死死盯住,心弦緊繃。手不自覺地探到桌下,摸向掛在裙擺上的荷包。 荷包里有幾塊碎銀,是她這個月的月錢。 一案之隔,謝無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他沒什么可有可無的善心,對“做個好人”更不感興趣,只玩味地打量著她的神色變動。 溫疏眉的臉色一陣陣地發(fā)著白,樓下的虐待尚在繼續(xù),孩童的哭聲喊聲不絕于耳。再看到那孩子破舊的單衣被打破,身上滲出斑斑血跡的時候,她倏爾轉(zhuǎn)回頭來,目光緊緊盯向謝無:“督主……” “嗯?”謝無抬眸。 她薄唇慘白,臉色也差到極致:“我能不能……”她連聲音里都染上了幾許哽咽,“能不能買個人回府……” “不忍心啊?”謝無對窗外的哭聲充耳不聞,手指拈著茶盞,悠然靠向椅背。 溫疏眉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瞇著眼睛,眼睛里含著笑,也沁著冷光:“那你去告訴她,這丫頭我西廠要了。” 溫疏眉淺怔,繼而聽明白了他這話里的意思,遲疑探問:“不給錢?” “給錢?”謝無尾音上揚,茶盞在指間悠悠地搖著,“好讓她再買一個?” 溫疏眉如夢初醒,窗外恰又有慘叫撞進來,她打了個激靈,忙起身下樓。 謝無脧著她的背影輕哂:“你們?nèi)退!?/br> 身邊侍立的幾名宦官躬身,便也下樓。 是以行至樓外時,并不必溫疏眉開口,就有人一把制止了那婦人打下去的手,尖細著嗓音慢條斯理道:“這丫頭,我們西廠督主要了。” 尋常百姓本就不敢招惹官兵,更何況是西廠? 那婦人嚇得直往后彈了兩步,驚恐得雙目空洞。幾人不再多說什么,只是面無表情地瞧著她,都讓她伸手一層層滲出冷汗來。 幾息之后,她又突然回過神,猛地抱起身邊的小兒子,跌跌撞撞地沿路向山坡上跑去。 “娘——”摔在井邊的女孩子驚慌失措地爬起來,顧不上抹眼淚,就要追過去,溫疏眉上前兩步將她擋下,蹲身將她抱起來。 她不知該如何跟這孩子解釋眼前的事,只得姑且沉默著,轉(zhuǎn)身便往樓中去。 小女孩望著她怔了怔,就在恐懼中又嚎啕大哭起來:“哇——” 她死命掙扎,對溫疏眉又踢又打。謝無從窗中垂眸看下去,清晰地看到溫疏眉那一副嬌小的身板抱她抱得多費力氣。 嘿,小姑娘抱小小姑娘。 他唇角不自覺地勾起兩分,站起身,迎到樓梯口去。 樓下,溫疏眉抱著她走了這幾步路,便已覺得胳膊酸痛起來。謝無差下來的西廠宦官原想上前幫她,可她看看,覺得若讓他們抱,小孩子只會更怕。 她便咬緊牙關(guān),一壁生硬地哄她“不怕”“不要哭了呀”,一壁小心翼翼地盯著腳下的路,緩緩行上臺階。 還余兩三級臺階的時候,一只手忽而伸過來,一兜一轉(zhuǎn)。她都沒意識到自己是怎么松的手,女孩便已不在她懷里了。 謝無只用一只胳膊,就將孩子抱得穩(wěn)穩(wěn)的。孩子踢他推他,他好似都沒有感覺,另一手攤開,掌心里托著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兩顆梅子:“吃不吃?” 這樣的東西在窮人家本就不常見,更何況是備受欺負的童養(yǎng)媳? 女孩的哭聲一下子弱了下去,掛著滿面淚痕抽噎著,怔怔地伸出小手來,伸向那兩顆梅子。 在她就快要拿到的時候,謝無將手一攥,舉得老遠:“叫爹,叫爹就給你吃。” 作者有話要說: 小眉:今日份的瞳孔地震 ========== 本章隨機送100個紅包,么么噠 第16章 小梅 女孩愣住,溫疏眉也愣住。 這個人,怎么還隨隨便便占這種便宜呢! 接著,女孩子抽泣著收回手來,倒也不再大哭,但低下頭,眉心緊緊擰著,眼中多少有一些懵,摸不清眼睛的情形。 謝無笑一聲,手又放回她面前,攤開:“不叫也給你吃。” 小女孩眼睛一下亮了,伸手抓起來,將兩顆梅子一起掖進嘴巴里。謝無抱著她回身踱回窗邊落座,溫疏眉猶自在樓梯上滯了會兒才回過神,趕忙跟過去。 甜味讓女孩暫且忘了恐懼和傷疼,乖乖地坐在謝無懷里。謝無問她:“你叫什么?” 女孩的聲音輕輕弱弱的:“沈招娣。” “這什么破名兒。”謝無蔑笑,“爹給你改一個哈。” 溫疏眉心里咯噔一下,實在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邊落座邊道:“督主怎么隨處讓人叫爹……” 謝無氣定神閑:“我府里的孩子,不管我叫爹管誰叫爹?” “那……不是……”溫疏眉說不出錯,又怎么想都覺得是歪理。仔細一思量,黛眉皺起來,“怎么能隨隨便便認個孩子呢?” 謝無笑意漫開,愈發(fā)的理直氣壯:“那你覺得我們當太監(jiān)的,該怎么延續(xù)香火?” 溫疏眉噎住了。看看他,又看看他懷里的小女孩,還是覺得橫看豎看都古怪。 這人真是喜怒無常,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又聽謝無低眼說:“你改叫謝小梅吧,梅子的梅。” 溫疏眉一下子瞪了眼:“督主!” 兩個字,喝得頗兇。 但他只一抬眼,饒是眼中含著笑,她的氣勢也一下子就弱下去,成了低低的反抗:“她改叫小梅……督主以后這樣喊,都分不清誰是誰了。” “分得清啊。”他坦然得很,“我管你叫小眉,管她叫小小梅。” 說著又低眼,撫一撫女孩的額頭:“來日再給你添個meimei,叫小小小莓哈。” “……”溫疏眉不開口了。 她看得出,他就是有意氣她! 偏他又指一指她:“叫娘。” “督主!”溫疏眉臉色鐵青。若不是實在不敢發(fā)作,她險些拍了桌子。 謝無扯著嘴角怪笑:“你非要救回來的孩子,不管你叫娘管誰叫娘?” 溫疏眉惱得不想理他。 他就是以戲弄她為樂。 救個孩子回來,又讓他多了這許多怪話。 不多時,幾盤素餃端上了桌。溫疏眉堵著氣,只顧低頭吃自己的。謝無倒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自己吃著,還不時地喂謝小梅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