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謝無側躺下來,以手支頤地笑看著她:“你不是做噩夢嗎?把元兇拖出來鞭尸一頓,或許就好了。” 溫疏眉又打了個哆嗦。 這人……這人在說什么?拉出來鞭尸一頓怎么會好!她大著膽子想了一下,許至儒現下應該不是成了一具枯骨就是一副干尸,不論哪一種,大約都會讓她的噩夢變得更恐怖。 況且他下葬時還流了奇奇怪怪的濃水,誰知道尸體腐爛后會是什么樣子! 她這般細作設想,想得周身發冷。謝無不知她在想什么,卻看出她害怕,嗤笑一聲:“不去就算了。” 他邊說邊闔眼,不多時,卻聞身邊猶猶豫豫吐出一聲:“去……” 他又睜眼看她,她臉色仍不太好,瑟縮地低著頭:“鞭尸……鞭尸算了。但我……想去他墳前看看。” 她雖早知許至儒死了,京中還盛傳這人是被她克死的,卻從未親自去他墳前看過。 眼下謝無的話讓她想試一試,或許真真切切地看到墓就在眼前,她就不怕了呢。 “行。”謝無點頭,應得爽快。 “督主能不能……”溫疏眉察言觀色,小聲與他打商量,“能不能差個人陪我?我有些怕。” 他眉心一緊,唇角勾起一弧意味難言的笑——她在想什么? 他會讓她一個人去那種鬼地方? 溫疏眉被他看得發怵,抿一抿唇,聲音放得更輕:“誰都可以……只要有個人……” “我與你去。”他開口。 她驀地噎聲。 “乖,睡了。”謝無又伸手將她一環,半摟半按地令她躺了下來。溫疏眉想著心事,不自覺地往他那邊靠了一靠,他脧了她一眼,沒說什么,手慢條斯理地撫著她的后背。 她今日一定很累。擔驚受怕了大半天,夜里又被噩夢驚醒。現下這樣倚在他懷里都已沒精力多想什么,不知不覺就已沉沉入睡。 謝無往下挪了兩寸,臉對著臉,仔仔細細地凝視她。 她臉上尚有淚痕未干,印在凝脂般的雪肌上,窄窄的一道。 他曾經以為她這樣的小姑娘都是愛笑的,沒想到她這么能哭。 是這世上會讓她哭的人太多了, 連他都成了其中一個。 . 翌日上午,青灰萬字暗紋的車駕自謝府前駛出,離了頒政坊,徑直向西而去。車廂不大,謝無正朝車簾的方向坐著,溫疏眉坐在側邊,略一顛簸,便與他膝頭相碰。 二人又沒什么話說,氛圍多少有些尷尬。溫疏眉低著頭悶了半晌,終是逼出些話來說,抬頭問他:“督主后來睡得可好?” 謝無斜眼,居高臨下地給了她一個笑容:“不必這樣沒話找話。” “……”她訕訕低頭,不再吭聲。謝無想了想,拉開手邊小柜的抽屜,取出一方木匣遞給她:“吃著玩。” 溫疏眉打開匣子,里面放的是果脯。 久坐馬車容易反胃,果脯酸甜,吃下去便能舒爽一些。從前溫府在的時候,家中的馬車里也都會備上一匣。那時她專愛吃各樣甜點,爹娘卻怕她吃多了牙痛,不許她多吃。 她后來就學會了乘馬車時悄悄摸些果脯藏起來解饞,覺得自己很是聰明。現下想來,車上的果脯少得那么快,爹娘應該是有所察覺的,只是沒有揭穿她罷了。 溫疏眉回想過去,想得出神,眉眼間便染了笑。謝無側眸,抱臂看著她,見她纖指拈了一顆金桔果脯出來,檀口輕啟,小小一枚果脯還要咬著吃,斯斯文文,覺得還怪好看的。 然后這一路上,他就眼看著她這樣時不時地拈上一顆,以這斯斯文文的姿態將果脯吃了半盒子。 待得馬車停穩,他起身便信手揭簾,先下了車。溫疏眉將匣子蓋好,收回他手邊的抽屜里,也跟著下車。他回過身來扶她,她遲疑了一下,到底把手交了過去。 落地站定,她抬眸一看,面前是一方青磚規整的院子。 許氏一族的祖墳。 他昨日那句“許至儒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讓她恍神間想到了荒山間的孤墳。現下見了這樣的院子,想想便知這才正常——許家也是京中大族了,接連幾代高官厚祿,祖墳自會修得像樣。 一旁,孫旭恭恭敬敬地將一只沉甸甸的藍粗布兜子交到謝無手里,謝無垂眸掃了眼:“沒味?” 孫旭縮了下脖子,面露難色:“小的各家問了一圈,臭了的沒人留著。” “罷了。”謝無淡聲。孫旭松一口氣,躬一躬身,轉而行至院門前,叩響門環。 “篤篤篤”三聲,里頭應起一句:“來了”。等了兩息,院門就打了開來,一小廝睡眼惺忪:“您是……”說話間視線一轉看見謝無,周身頓如觸電般打了個哆嗦,慌忙將院門打開,在門邊噤若寒蟬地跪地:“謝謝謝謝謝謝……” 他舌頭打結,“督主”兩個字半晌都沒說出來。 謝無笑意懶懶,攬著溫疏眉走上前,邁過門檻,一枚碎銀擲到了小廝跟前:“不謝。” 溫疏眉啞然。邊隨他徑直往里走邊回頭,便見那小廝哆嗦著叩了個頭,拾起碎銀,一溜煙地跑進門房里,緊緊地闔上了門。 可見謝無的名聲真是不怎么好。明明在賞人,還是讓人跟見了鬼似的。 轉回頭來,她舉目望去,偌大的一片院子,一眼難望盡頭。院中石碑林立,葬著許家數代人。四周圍還有房舍數間,想來除了守陵下人的住處,應還有祠堂、佛堂一類的地方。 謝無瞧了瞧,帶著她直奔西北側,輕車熟路的樣子。她不禁詫異,不懂他緣何對這許家祖墳如此熟悉,到了近前一看才知,原是不必多么熟悉,實是這許至儒的墓太顯眼了。 ——整個院子里,各處墓邊都干凈整潔,唯這一處,偏像久無人煙的樣子。墓邊雜草叢生,石碑上也攀了青苔,遮了原本精心篆刻的字跡。 溫疏眉直看得困惑:“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謝無并不忌諱什么,直接倚到了側旁的一塊墓碑上,抱臂輕笑:“你知道邱玉真人嗎?” “知道。”溫疏眉點頭。當今天下的得道高人里,邱玉真人是數一數二的。 謝無嘖聲:“許至儒過五七那天,閉關已久的邱玉真人出了關,下山途經京城,見京城上方妖霧環繞,就尋了來。一直尋到許家,告訴他們許至儒原是邪魔所化,如果好端端轉世,必還會投生在許家,攪得許家世代不得安寧,直至人丁凋敝,絕了后才算完。” 溫疏眉心生驚異,杏目圓睜。謝無沉吟回思,又續道:“便是不轉世也不算完,他葬在這里,便會吸許家的福德、子孫壽數。除非……” 他頓了一下,眼中含了笑:“除非無人供奉,任這墓風吹雨淋。如此失了香火,他在陰間便修不了道行,時間久了,只得改投別家去,許家自可破局。” 溫疏眉直聽得心生敬畏。諸如這般的神鬼之說,她兒時也聽過些許,亦知得凡婚喪嫁娶一類的大事,有些頭臉的人家大多要請高人來擇個吉日。但她對這些素來都只是將信將疑,如今眼見這樣一座墳因為這類說辭成了這般模樣,心中大是震撼。 她忍不住地追問謝無:“這些說法是真的?” “我哪懂這些。”謝無笑音短促,又一睇那青苔滿布的墓碑,“要罵就罵,盡興而為。” 溫疏眉薄唇一抿,轉過頭,直視過去。 這塊碑底下埋著她最怕的人,她四年來最揮之不去的噩夢。現在她站在這里,看著那被青苔攀爬的名字,依舊覺得刺眼。 她于是在心里罵了起來: 許至儒,你個……你個為老不尊的老混賬! 潑皮無賴! 你個……你個…… 更多的話,她便是在心里也罵不出了。高門大院里長大的姑娘,從小被教導得溫柔賢淑,不會那許多市井里罵人的渾話。 她不禁覺得不暢快,便在心里又默念了許多遍“你死了,我不怕你了!”“不要臉是你的錯,不是我的!”一類的話。 正自要再想些新詞,耳邊疾風“嗖”地一過,不及回頭,便見一物啪地撞在墓碑上,磕了個粉碎。 外頭的硬殼掉到雜草里,蛋黃蛋清卻糊在了青苔上,濕嗒嗒的,瞧著怪惡心。 溫疏眉猝然回頭,謝無正從布兜子里再撿出一枚雞蛋,見她一臉愕色,就皺了眉:“上墳不得帶點東西啊?”跟著就拋了拋手里的蛋,問她,“你來一個?” 溫疏眉直覺得開了眼界, 她從沒見過這樣“上墳”的。 短暫的躊躇之后,纏綿四年的恨意便令她走了過去,接過謝無遞過來的雞蛋,轉身走回目前。 她想起了謝無與孫旭在院門口說的話——他原該是想找些臭雞蛋來的。 但沒找到,真是可惜了。 “啪”,又一枚蛋撞在了墓碑上,粘稠的液體滲進青苔,滴里搭拉地往下垂。 好惡心,卻也痛快。 “再來一……”她邊說邊轉身,目光所至,聲音輒止。 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她身后,與她近在咫尺。她這樣猛地回頭,差點撞到他。 一股莫名的局促忽而涌起,她噎了噎,聲音低下去:“再給我一個。” “給。”謝無一遞,將整只兜子都給了她。 她抬眸迎上他的視線,他比她高很多,垂眸看著她,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她總覺得他這副樣子十分疏冷,現下卻莫名覺得是暖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隨機送50個紅包,么么噠 ======== 第11章 逛集 一兜子雞蛋砸出去,原就破敗的石碑更顯得不堪入目。溫疏眉長聲吁氣,脊背一松,謝無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痛快了?” “嗯。” “那走吧。”他道。她點點頭,隨他一道出了許家祖墳的院子,上了馬車,心里一股久違的松快。 馬車緩緩始起,車輪碌碌地響著,顛簸得久了便讓人困頓。溫疏眉不知不覺昏睡過去,不知多久,馬車停住,一晃,她才驚醒過來。 窗上的簾子正被清風拂開,她抬眸看去,正看到夕陽似血。 一往一返各要一個多時辰,再算上在墓地待的那一會兒,此時已是傍晚了。 謝無仍是先一步下了馬車,溫疏眉跟著揭簾出去,才發現這并非謝府門口。側旁偌大的一片地方被切割成數條小道,兩旁皆是攤販,小道上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是東市。 她怔了怔,他的手伸至她面前:“我要見個人,在外用過膳再回去。” “……哦。”她一應,忙搭著他的手下了馬車。謝無一路往集市中而去,因穿著一身繡蟒紋的銀灰曳撒,他的身份不言而喻,一路上,百姓們無不紛紛避讓。有些孩童尚不知事,避得慢了,便對滿含驚恐的長輩一把拉開。 謝無并不理會,仿佛一切都與他并無干系。 行至集市另一端,有一整排兩層的小樓。這些小樓皆是有些本事的酒樓,非富庶人家來不起。謝無邁進其中一家的門檻,小二顯然識得他,立刻點頭哈腰地迎上來,將他們往二樓的雅間請。 雅間臨窗而設,謝無落座,徑自倒了盞清茶,抿了口:“我有事要談,你可以先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