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伴著“呼”的一聲輕響,紙頁觸火即燃。 “不要!”溫疏眉驀地從他膝頭竄起,撲向炭盆,卻也只能眼看著自四周而起的火光迅速向中間聚攏,不過兩息,就已將家書化作灰燼。 她只來得及分辨那是父親的字跡。 她怔怔地盯著炭盆,回不過神,只覺五臟六腑都難受,像被纖薄的刀片劃了一刀又一刀,細密的疼填滿了整個身子。 過了許久,她才扭過頭,眼中水光一片,硬忍著不流下來:“你……你干什么!” 她質問他,激憤交集,聲音都在顫抖。只質問了這樣一句,淚水已遏不住的倏然而下。 謝無早已繼續讀起了書,是那副慣見的風輕云淡的模樣,只是多了一層陰霾。 在她的質問聲中,他手中的書又翻了一頁。讀了兩行,他抬起眼,淡漠疏冷:“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小眉,你當我這西廠督主是擺設么?”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隨機送50個紅包,么么噠 第8章 照應 溫疏眉心底顫了一顫,眼中的淚光也跟著閃爍。 她啜泣著,張了張口:“不知督主何意……”嗓音微啞,及輕及低 謝無報以一聲輕笑,起身往外走:“該用午膳了,你來不來?” 溫疏眉沒有反應,他便不再問,徑自出了房間。三名在房中侍奉的姑娘見此便也都各自離開,明娟與她已結怨,自沒什么話說,奉茶那一位她并不曾搭過話,此時亦沒什么好講。 調香的小十略作踟躕,倒走到她跟前蹲了身,小聲勸她:“溫姑娘,我瞧不出出了什么事,但不論是什么,你還是如實與督主說了為好。督主為人并不小氣,許多小錯抬抬手也就過去了,可你……你若是有心瞞著他……” 小十咬一咬唇,聲音放得更低了兩分:“他可是執掌詔獄的人呀!” 詔獄。 溫疏眉打了個哆嗦。 她知道詔獄是什么地方,王公貴戚進去都要脫層皮,都是拜這幫太監的手段所賜。 小十打量著她心驚膽寒的神色,一喟:“督主下午還會來書房,你有什么話,都照實說了吧。若能現在跟過去講個明白,當然更好。” 小十說完,頗帶幾分安慰地攥了攥她的手,便走了。溫疏眉獨自跪坐在炭盆邊,屋里一靜,委屈與怨惱便加倍地翻涌起來。眼淚不爭氣地噼里啪啦往下落,落盡炭盆中,在呲啦聲響中化作白霧,和方才丟進去的紙頁一樣,消散得了無痕跡。 足足四年,她第一次能見到父母親的信,可就這樣被燒了。 她哭得直喘不上氣,心下又不喜歡自己這樣只知道哭,抬手不住地抹起眼淚來。下一股淚意再要涌出來的時候,她抬頭望向房梁,大睜了眼睛,硬生生將淚水忍回去。 按住胸中的怨惱,她仔仔細細地思量起了小十方才叮囑的話。 小十說她若能現下跟過去與謝無說個明白最好,可她……她不知該怎么說呀! 她根本沒想過,他會找她這點小算計的麻煩。 她可以承認自己選《牧羊策》來看很是動了些心思,但他若追問她緣何選這一本,她要怎么辦? 不選史書政書,是位避嫌,尚可一說。但書架上的詩詞歌賦亦是不少,她總不能明著說不選那些是因怕他來與她聊什么風花雪月。 溫疏眉舉棋不定,心下的無助之感讓她不自覺地往炭盆邊湊了湊,又在暖意中抱了膝,縮成了一個團兒。 她是被寵大的孩子,爹娘年近五旬才得了她,對她百依百順。在她小的時候,若她不開心,爹娘便會輪流抱著她哄。后來她長大了些,爹爹不好抱她了,娘卻也常在她傷心難過時摟著她哄一哄。 但現在,已經很久沒有人那樣哄過她了。她失了那份寬慰,也少了那份安全。不知不覺的,她就學會了這樣抱一抱自己,常會越抱越緊,硬逼出一份虛幻的安逸來。 是以謝無再回到書房時,就見炭盆邊多了一個小小的團。她今日穿了一襲淡粉襖裙,與滿室的暗色家具格格不入,這樣縮著,更被這一片深沉襯得嬌弱無依。 怪可憐的。 謝無暗自咂嘴,大發慈悲地多給了一次答話的機會:“為什么是《牧羊策》?” 溫疏眉打了個激靈,惶惑不安地轉過臉來:“督主,我……” 她一時遲疑,頓聲。 他的耐心卻也就到這了:“我告訴過你,府里無論大事小情,不許瞞我。” 說罷便面無表情地行至案前落座:“孫旭,二十。” “二十”。 溫疏眉首先想到的是入府那日看到的在湖上撫琴的那位美人“二十”,卻見孫旭一躬身,提步折至茶榻邊的五斗柜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柄戒尺來。 溫疏眉花容失色,呼吸也再度急促起來:“督主……” 她下意識地往后躲,孫旭可沒什么憐香惜玉的心思,三步并作兩步地上前就要抓她的手。她躲到書架前,雙手死死背在后面,孫旭看得直皺眉:“溫姑娘。” “再躲。躲一下,加五下。”謝無的聲音清清冷冷地傳過來。 溫疏眉愕然抬眸,他正氣定神閑地飲茶,清雋溫潤的俊容上透出可怖的寒涼。 溫疏眉僵了僵,不敢再躲,雙手顫顫巍巍地伸出來,初時還攥著拳,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一點點攤開。 極其白皙的一雙手,十指蔥白。 “啪”地一聲,驀然染上一道紅痕。 溫疏眉眼中熱意一涌,貝齒緊咬,死死忍住。但到第二下就破了功,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落到衣襟上。 怎么這么能哭。 謝無心下嘲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從書上挪了開來,不動聲色地轉到她面上。 孫旭手里的戒尺每落一下,她肩頭都一緊,薄唇也會被咬得白上一陣。眼睛鼻子都已哭得通紅,淡粉的上襖上斑駁地洇開好些淚點。 原是有心要立規矩的謝無突然覺得自己在欺負人。 循循地緩了口氣,他悠然發問:“說不說?” 孫旭手里的戒尺應聲而停。 溫疏眉忙抽手抹了把淚,又怕他再不肯等,邊抹邊急急點頭:“說……” 謝無倚向靠背,雙手墊在腦后,擺出一副靜等的樣子。 “我……我怕督主多心,不敢拿別的書看……”她抽噎著解釋,急中生智,沒將史書政書與詩詞歌賦拆開來說,籠統地一概而論。 謝無了然點頭:“打多少了?” 孫旭躬身:“十四下。” 他道:“打完。” 溫疏眉剛放下的雙手一緊,望向謝無:“督主……”她滿目乞求,可是謝無已不再看她了。 只孫旭擺著一張黑白無常般的僵硬臉,立在旁邊淡然看她。 溫疏眉咬一咬牙,重新將手抬起,攤平。 “啪。”又一板子下去,溫疏眉疼得周身都顫了一顫。 余下六板打完,她十指依舊蔥白,手心卻已看不出先前的樣子。打得重的地方已呈深紫,輕些的地方也犯了青。孫旭執著戒尺退開兩步,謝無踱到她面前,俯身抱她。 溫疏眉心生抵觸,猛力一掙,他作勢就要將她放下:“不讓抱?再打二十。” 溫疏眉毛骨悚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讓……讓抱的。”她低著眼,驚魂不定地呢喃,早已被淚水浸濕的羽睫擰成一簇一簇。 謝無滿意地笑一聲,打橫抱著她,坐回書案前:“這種小心思不許再跟我玩了,知道嗎?” 溫疏眉連連點頭。 寄人籬下,不與人爭。 “有話就直說,想看什么書就看。”他邊說邊又笑了聲,桃花眼瞇得狹長。她偷偷瞧一瞧他,覺得他不像狼了。 像只大狐貍。 大狐貍抑揚頓挫地告訴她:“只有最沒本事的男人,才怕女孩子讀書。” 這句話竟讓她覺得頗有道理,她恍惚地又點了點頭。正點著,聽到他下一句:“我們太監又不是男人。” 溫疏眉點頭的動作猛地剎住了。 她惶恐抬眸,正迎上他滿眼的笑,對視一息,那份笑綻得更加分明,他大笑出聲:“哈哈哈哈哈。” 他又故意嚇她! 溫疏眉心下生惱,秀眉緊蹙。他渾不在意,拇指抹去她臉頰上殘存了眼淚,竟湊到唇邊,嘗了一口。 她望著他,覺得他似是心情好了,暗自重重地松了口氣。 這人喜怒無常,既古怪又可怕。 可她轉念又想起了那封家書。對他的懼怕終是沒壓過對父母親的思念,她咬一咬牙,小心地喚他:“督主。” “嗯?”謝無低眼,溫疏眉定住心神:“那封信,督主看過嗎?” 哦,對,方才還燒了封溫衡那老東西寫的信呢。 謝無淡然點頭:“看過。” “那能不能……”溫疏眉抿唇,“能不能告訴我寫了什么……”她一邊說著,一邊聲音又低了下去,染上一重難過,低若蚊蠅地告訴他,“這四年,我從來沒和爹娘寫過信。” 她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他們也不清楚她身處何處。 但聽謝無輕笑:“那不是給你的家書。” 她即刻爭辯:“我識得我爹的字!” “那是陛下剛繼位的時候,你爹寫給他學生的信。”謝無咂咂嘴,“主要是罵陛下,然后是罵我、罵東廠、罵西廠,你要聽嗎?我給你背一遍?” 溫疏眉短暫地滯了滯,見他輕咳著清起了嗓子,忙搖了頭,捂住耳朵:“不聽了……” 且先不說罵陛下的逆言會為父親招來什么禍,單是罵他的那些話,若讓他說出來,她怕是也受不住的。 “乖啊。”謝無顯是很滿意,在她額上又吻了一記,“小眉長大了,想家忍一忍,也不要與他們通信,免得惹事啊。” 一副哄小孩的口吻。她聽得別扭,在他懷里動了一動。 他“嘿”地笑一聲,語中透出三分懶洋洋的痞意:“自有西廠的人在那邊照應他們,你在我這里好好的,他們便都平安無虞。” 話中威脅之意再分明不過,她卻眼睛一亮:“真的?” 他“嗯”了一聲,她眼底綻出喜悅,壓過方才未盡的淚意,染就一片明亮的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