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頁
故而,他從不照鏡子,原來是怕嚇到自己。 幸而,他從不照鏡子,我怕他嚇到我。 我如今是一個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閉眼,我便喀嚓一下什么也瞧不見了,因而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我應調整自己的作息,盡量與他同醒同睡,這樣才能多爭取一些光明。若是他睡著,我醒著,那我便永無見天之日。只是,漸漸我發現,幾乎無論何時,只要我醒來,他皆是睜著眼的。后來,我qiáng撐著一日一夜不睡,竟發現他連須臾都不曾合過眼。 此人還有一怪,每到用膳是分,便會吩咐上一桌子豐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緊挨著的座前定回擺上一副碗筷,但那個座位卻總是空的。從來不曾見有人坐過。而用膳之時,我這宿主總回時不時往那碗里夾些菜,什么可口便夾什么菜,皆是我愛吃的,叫我看著既眼饞,又牙癢癢,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座上之人。 起初我還懷疑那座上是不是座了一個旁人瞧不見的人,譬如和我一樣是一個無形之魂,只是可以行動自如,游dàng在外。不過時日長了,我瞧出來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連絲氣息也沒有。任憑那碗里的飯菜堆積到滿溢,卻無人食,實在是làng費。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歡給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卻幾乎不食,只是偶爾夾一兩筷便放下碗筷。想來這廚子做的飯菜賣相雖好,滋味卻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這般勉qiáng。 至此,我總結出,我的宿主是一個相貌奇丑,不吃不睡照樣還能活的大妖怪。恩,還有一條,他喜歡看葡萄,卻不敢吃葡萄。還有,他養著一只名喚錦覓卻成天不見蹤影的寵shòu。 他對這寵shòu恩,如何形容才好呢?應該是很特別吧。當然這只寵shòu好象也很特別,我至今不曉得它究竟是個什么物什。 有時,他望著天邊一片落過的云彩,喃喃道:錦覓。有時他看著一朵半開的花喚道:錦覓。有時,他對著一顆圓溜溜的新鮮葡萄,喃喃出聲:錦覓。還有時,他對著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喚:錦覓。 更奇怪的是,他這樣叫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心里像藏了一顆沒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澀。 我有些驚惶地想,恐怕總有一天,我會墮落成一顆葡萄。 今日,我剛一睜開眼便瞧見一片金光閃閃,恍得我兩眼只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細一看,這一驚非同小可。 前面不正是佛祖爺爺嗎?善哉善哉,佛祖爺爺豈是隨便想見便能見到的?可見我這宿主來頭確實不小。 旭鳳見過我佛。旭鳳?原來他的真名叫旭鳳。 佛祖盤腿坐在蓮花座上,垂下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dòng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為之事,求遍萬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須臾。 我似乎感覺我的宿主身子頓了頓,氣息有剎那見的凝滯,又聽他低聲說道:旭鳳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業障,終要自食其果。可是長久地停頓之后,方才繼續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無,便是能聽她再說一句話 他雖然長得難看,但聲音素來還是好聽的,今日卻不知怎的,連聲音也這般嘶啞斷續,倒像一個傷心的孩子一般,語帶哽咽,我以為十分不好。 過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尚未散盡,我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可是卻不知她在何處,今日不求其他,但求我佛指點。 佛祖爺爺嘆了一口氣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見。汝所見皆彼,彼所見皆汝所見。 好玄妙的話,我著般聰明的魂魄都未聽明白,不曉得這宿主可能聽明白。 謝佛祖指點聽他這口氣,顯然同樣沒有參悟過來,屏息良久,仿佛在醞釀著什么至關重要之言,最后方才開口,不知是否尚有一線生機?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爺爺誠然親切,有問必答,但是我以為這禪機確實不是人人都能參悟透的,這便是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縷小魂魄的原由。 我仔細地想啊想,于是,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我看見宿主帶我回到了原來的處所,面前卻付手站立著一位沒見過的青衫公子,他袍帶飄飄,一副清雅的神仙模樣。 我曾經以為我們是旗鼓相當的對手,都堅持著自己的尊嚴與立場。只要互相耗著,僵持著,總有一方會勝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頓悟,原來有些事qíng從來就沒有輸贏之說,沒有對錯之分,有的,只有錯過我算錯了開始,你算錯了結局。回天乏力,悔不當初青衫公子說話時聲音很輕,很和煦,但眉宇見卻有解不開的哀愁和悔恨,好象一陣憂傷的風,錯過了化期。 錯過?只見我的宿主緩緩開口,不,你并非算錯,而我從未計算。難道今日你還不明白,一個算字乃是qíng之大忌。我從不曾錯過,我不相信錯過。我只相信過錯。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處,一時間再無答言。半響,才開口道:穗禾,已經被我壓入眥婆牢獄。 聞言,我的宿主只是輕輕恩了一聲,表示知曉,似乎心思并不在此處。我順著他的眼睛,看見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紙。 那青衫公子臨走之前從袖兜之中拿出一luǒ紙,遞給我的宿主,我想,有些東西她是想給你的,雖然我有千千萬萬之不愿,我殫jīng竭慮地想占為幾有,但是,不是我的,終究不是 我的宿主接過這沓泛huáng的紙張,看了看那襲即將離去的青衫,吐出四個字:永不再戰。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視我的宿主道:永不再戰。隨即,翩然離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覺得那沓廢紙看著有些眼熟?看著它們被一張一張翻過去,我越發覺得眼熟。 每一張紙皆畫滿了圖,只不過這作畫之人的畫技實在是拙劣不堪。不說別的,便說眼前這張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畫的是一只鳥兒,只是,這究竟是一只什么鳥兒,便不大好說了既像一只拖了長尾,染了色的畸形烏鴉,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錯頭臉的鳳凰,不好說,實在不好說。 我正嘖嘖贊嘆這驚天地泣鬼神的畫技,卻不經意見又瞧見一只能感紙,上面畫了一個人的側影,寥寥幾筆,一個驚才絕艷的清傲公子便躍然紙上,鳳眼薄唇,道似無qíng,卻似含qíng,惹人遐思,讓人竟想踏入畫中一窺其真面目。 一沓紙張被我的宿主逐一翻過,我發現其中大部分畫的皆是這個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雖然都只是側影或背影,卻皆生動至極,一笑一顰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疑惑,這做畫之人花鳥蟲魚洋樣皆畫得摻不忍睹,怎的獨獨畫這男子卻如得神來之筆,靈氣神韻盡現筆間? 錦覓 他怎么好端端地看著畫,有喚這名字了? 只見他纖長的手指捏緊紙張的一角,一點一點收緊,力道之大竟連指節都泛白了,像是要抓住什么要不可及的東西,又像是在忍受著什么痛苦。 你怎么這么傻太傻了我以為我已經很傻沒有想到,你竟然比我更傻! 為什么你這么傻?我教了你一百年,你什么多沒學會,怎么獨獨將這癡傻給學去了?庸才! 我一個人傻便夠了,你怎么可以也這么傻?你知道我舍不得 他這一翻傻子論聽得我頭暈眼花,不過他這般鄙夷傻子,卻叫我莫名地生出一種憤慨,傻子哪里不好了?沒聽說過傻人有傻福嗎? 從一開始,我便知曉是你救的我那只兔子,我第一次看見時,便一眼看出是你,但是,我只當不知因為我知道再見便是殺戮,可是我下不了手。即便你騙了我,殺了我,即便我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恨你,要親手殺了你,可是只要一面對你,再好的駐防和策劃頃刻之間便潰不成軍,不值一提。我不但下不去手,竟還常暗暗期盼看見你,中毒一般,連我自己都鄙棄自己 那夜,我沒有醉可我只當自己醉了,抱著你,抱緊你,擁有你竟讓我真的醉了。我竊竊地滿足,唯愿天荒地老。仿佛無論什么恩怨都不過是過眼云煙,這樣的念頭驚到了我,讓我痛恨我自己,痛恨自己為了你心軟到連xing命、尊嚴都可以舍棄。 我故意喚穗禾的名字,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能被你迷惑。可是,當觸到你瞬間落寞的神qíng,看見你離去的凌亂腳步,我的心好疼,連呼吸都是疼的,我恨不能追上去告訴你,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那天,你只身前來幽冥,你竟然對我說你愛我。我一時間心跳都停止了,雖然連頭發絲都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可是我卻信了,飲鴆止渴一般不能自己。我口中雖然諷刺著你。可心底卻因為有你這句話而溫暖起來。 我bī自己對你說出狠言,我對你說:你再說一次愛我,我便立刻殺了你。說一次,剮一次!其實我知道,只要你再說一次,我便會什么都放棄,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將你牢牢綁在身邊,再深的仇恨皆拋諸腦后可是,你走了,你怎么可以就這樣走了呢? 看見你化成一片霜花蒸騰而去我以為我死了。曾經被你一刀穿心都不及這般痛可是,我卻沒死為什么你每次都可以這么狠心? 聽他這般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是何感受,只覺得恨不能立刻便成一顆葡萄來讓他歡欣。 可是怎樣才能變呢?正在我左右為難,不知所措之時,不想周遭竟起了變化,有水氣在慢慢向我聚攏,一點一點凝結在我周身,最后將我固定地不能動彈。 我心中一念閃過,不好! 然而,為時已晚。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像一只被松脂凝結其中的飛蛾一般,被那些水氣包裹著從他的眼眶之中滑脫而出。 原來,我竟是宿在他眼瞳之中的一滴淚,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分離 此刻,我竟生出一絲不舍,在下落的瞬間,我回頭看他,根本不是什么丑陋不堪的妖怪,入眼的是一個極清俊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