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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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宣玨剛游歷回京的日子了。 兩人尚未成婚,但他住入了公主府,在西廂院里避世而居。 謝重姒怕他悶出毛病來,一天到晚拉著他,要他講路上見聞,各地風趣。 她坐在長廊上,托著臉,注視著耐心解說的青年。 偶爾,他說完之后,會看她片刻,突然插入一兩句不怎么突兀的歌謠詞賦。 她從未聽過的陌生詞令。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各地風俗里,隱喻著愛意的念詞。 這些詞曲歌賦,又在太元六年的寒冬深夜,被宣玨輕柔念出。 兩世交錯,當時不解意,今又得提及。 謝重姒五味雜陳,眼角差點沒被他逼出淚來,狠狠地咬在他唇上,道:“別吵了,傷成這樣還不安分!活該你疼!” 宣玨“嘶”了聲,沒再念叨了,而是輕輕一啄她唇瓣,回了她那惡狠狠一咬。 在謝重姒心神震蕩里,宣玨落下最后幾句:“……抱歉。” “重重,我后悔了,我不該殺了謝治的……”宣玨溫柔地吻她,語氣卻帶著絕望,“……當著你的面。” 謝重姒完全僵住了。 沒想到能從他嘴里聽到這種話。 宣玨是那種從不回頭的人。 一思既定,九死不悔。 前輩子他們兩人困頓磋磨成那樣,只聽他說過一聲“你確是該殺了我”,也沒聽過他念過“后悔”二字。 她沉默顫抖,鼻尖全是清冽薄荷味道,可這也不能讓她冷靜下來,費了好大勁,才數(shù)著數(shù)平復呼吸,避而不談:“好好休息吧。” 她偏過頭,讓宣玨手臂得以放平落下,然后靜默陪了一夜。 直到天光大亮,外頭有仆人敲門,謝重姒才從恍惚里回神,發(fā)現(xiàn)周遭爐火暖融,竟是燃了五六個火爐子。 她咬了咬舌尖,罕見地對下人發(fā)了次火:“混賬東西,怎么燃的火?燒得跟地獄似的,要熱死人嗎?” 她倒沒什么大問題,宣玨本就發(fā)熱——這不是火上澆油么? 蘭木在一邊慌忙攬鍋,道:“殿下,是我的主意。這不是看到望都天冷么……” 謝重姒起身,道:“滅掉四個。待會金繁會來,你們照顧好人。哦對,他冷汗一直在冒,給他換衣擦拭一下吧。” 蘭木連忙應是。等謝重姒走后,才松了口氣,心說這位殿下怎么吩咐得這般嫻熟。 他正準備按著謝重姒吩咐,替宣玨換衣,忽然聽見宣玨輕輕地道:“蘭木。” “主、主子,您醒了?”蘭木喜極,“殿下剛走不久,屬下去把她留住?” “不必。”宣玨睜開眼,吐出壓在舌下的清寒片,眼中神色清明,但又如朦朧了一層薄紗月色,遮掩暗沉蒼穹。 他坐起,抬指碾碎已經(jīng)失去藥效的清寒片,像是在給自己下最后一個宣判:“照舊行事,查看有無要信送往百越。若有,攔截下來,拆開抄送。” “……若沒有呢?”蘭木忍不住問道。 宣玨沒回答,眸光依舊溫潤清湛,只道:“去吧。別告訴任何人我醒過一次。” 若沒有,也不過巨石坍塌,山崩地裂罷了。 沒有清寒片,在劇痛和昏熱下,無法支撐。 所以一個時辰后,金繁拎著藥匣匆匆趕來,替宣玨把脈時候,他這次是暈得真實徹底。 金繁皺眉,隔了很久才從腕間移開指尖,搖頭道:“暈得還真是徹底。你們一路上哪里尋來的庸醫(yī),都快把人治廢了。不過也沒事,交給我,讓你們瞧瞧什么叫妙手回春。” 他有意插科打諢,但一看謝重姒沉著張臉,也不好再嘻嘻哈哈了,重新縫合了下傷口,又開完方子,才對小師妹說道:“放心,人死不了,也不會落什么病根的,你就安心吧。” 金繁一邊和謝重姒走出齊家宅院,一邊奇怪地問道:“不過你什么時候和宣離玉走這么近的?之前他在醫(yī)館問診時,你倆不還不認識嗎?師妹啊,我可提醒你,他失眠難寐是有心上人有心結(jié),你要什么人沒有,別湊上去撿人家不要的東西。” 謝重姒還沒從情緒里回神,無奈擺了擺手道:“什么跟什么。師兄,之前我去江南,是和他一塊兒的。” 金繁:“……嗯?” 金繁:“等等!!!!” 他愣了愣,喝住準備上馬離去的謝重姒:“小阿姒你給我站住!!!你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說的那個……” 金繁回憶了下去年醫(yī)館內(nèi),宣玨撂下的那幾句話:“冤家是你??他娘的,當我面故意說給你聽的??” 金繁瞬間有種回去揍這小子的沖動,忍了忍,還是忍住,將藥匣換了個肩背,沒好氣地對謝重姒道:“系鈴人,你給我緩點。這小子對自己很狠,夢魘難免到那份上,我見過有多少瘋了的,還真沒見過這種尚能自持、甚至遠超常人的。師兄有點擔心……” “有點擔心他會傷到你。”金繁頓了頓,還是皺眉說道,“你別給我一頭栽進去。” 謝重姒已經(jīng)坐在馬上,拽著馬繩調(diào)轉(zhuǎn)回宮,聞言,側(cè)頭笑道:“謝師兄好意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的。行至此處,便不會回頭。” 第85章 掉馬 掉馬甲2.0.1 正月末尾, 寒風來襲,大齊疆域幾乎都下了場雪。 特別是西南漓江諸州府,洋洋灑灑, 三天不休。 像是昭告滿城素縞, 風起云涌。 正月二十八日,秦氏二房老者秦輝病重而亡,隔日二房上告族中,說秦老先生身死之事,為大房手筆,為的是阻止其入京上奏請罪。大房自然不認, 但一切證據(jù),皆指向他們。 三房主要負責來往商賈和海外貨運, 本想明哲保身, 也被長房嫡子拖下水, 這個隔岸火沒觀成。 至于其余勢弱幾房,不敢言語,稀里糊涂地旁觀了整場家族爭執(zhí),參與進這次紛爭決裂。 正月二十九日晚, 趁夜時分,三處油礦炸了個震天響,積雪粉碎漫天, 燒起的火燃盡附近枯樹叢木。 這次“意外”無異于火上澆油, 不僅秦氏, 其余稍小氏族,也有涉及礦脈,一時間人心惶惶,各拉陣營, 分歧不斷。 再雪上加霜的是,黔首反抗,鬧騰著要削減下礦時辰,保障安穩(wěn),如若真意外死后,礦上要補貼家眷——據(jù)說是從百越學來的。 肺癆將死的、失父喪子的,行街走巷,抗議不斷。 更有甚者趁亂襲擊了那些高門大院,哪怕頭破血流,也要砸個聲兒響。 一時間,貴人的血和著貧夫賤民的血,濺雪落紅。 至此,漓江諸族內(nèi)亂,拉開序幕。 密報隔了幾天,才飛書傳至謝重姒手上。 她靜默地看完,隨手撕碎,扔進火爐里燒了,又問道:“皇兄插手了?” 云首領回她:“沒聽溫大人提過,但王爺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謝重姒:“他這次鼻子倒靈。有進步。接下來事兒甩給他和父皇吧,至少下月中旬,父皇才會有動作。我們這邊先撤人。” “……殿下。”云首領猶豫片刻,還是道,“漓江的人手,折損得差不多了。” 之前殿下提過,要陛下震怒發(fā)作,準備磨刀霍霍時,才好渾水摸魚。 泥沙俱下,各方暗線能得到最好的保護色。 他有些可惜:“您要是晚數(shù)月動手就好了。” 謝重姒卻搖了搖頭:“沒甚區(qū)別,都是些有求死之心者,早些了卻他們心愿,不也算解脫么?讓護送五夫人來京的人多上點心,以禮相待。” 謝重姒口中的五夫人,是秦氏五房老夫人。 五房人脈凋零,到如今,只剩下她老人家一人。無兒無女,夫婿早喪。 聽聞早年也是兒女雙全,不知后面經(jīng)歷過些什么深宅齷齪事。與其說對皇權(quán)忠心,不如說對家族痛恨——這次渾水攪得這般徹底,她功不可沒。 云岫應道:“是。老夫人身子不好,屬下已命人小心看顧。” 他覷殿下像是沒話要交代了,想要告退,忽然聽到謝重姒輕輕問道:“人醒了沒?” “沒呢殿下。”云岫無奈,這話今兒問了好幾道,“醒了立刻稟報您。” 謝重姒輕如鴻毛地“嗯”了聲,揮退云岫,繼續(xù)拿著銀剪,修理盆景突兀而出的枝椏。 等過上一段時間,就可以再去冷宮里,問候一下秦云杉了。 秦云杉致使蘭妃流產(chǎn),又用母后舊衣樣式設計陷害李美人,她便給這倆人指明了敵手,隱于幕后。 謝重姒不喜宮斗,李美人想拉攏她,送過幾次親手烹制的點心,被她拒了。 而蘭妃更有眼力見,沒敢打擾她,直截了當?shù)厮颓卦粕既チ死鋵m。 甚得她心。 謝重姒指間一握,“簌簌”一聲,歪斜枝椏落了地。 齊家宅內(nèi),枝椏上雪落簌簌,白鹽似得灑在空中。 金繁臭著一張臉,默念了遍“醫(yī)者仁心”,確認不會放任自己公報私仇后,才在下人帶領下第二次走進院中。 剛走進沒幾步,腳步微頓,朝立在院中的人道:“醒了?剛醒還得躺幾天,到處亂跑個什么?” 宣玨在那株紅梅樹下,攏袖靜立,稍稍仰頭,像是在看落了雪的紅梅。 聽到金繁喚他,好聲好氣地笑道:“屋里悶,出來走走。今早醒的,勞金大夫奔波。” 他束冠白衣,披了件灰氅,一絲不茍至極,全然看不出肩傷未愈。 金繁卻看得眼皮一跳——大氅一般極重,壓在肩上……他不痛嗎? 金繁:“進屋,躺下,休息。” 宣玨客客氣氣迎他進門,道:“是玨任性了。” 金繁照舊替他把脈,查看傷口,有意探尋幾句,可宣玨待人接物滴水不漏,金繁根本找不到機會。半個時辰后,郁悶地準備離去,卻聽到宣玨問他:“金大夫,是殿下讓你來的么?” 金繁可算找著機會了,板著臉,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白棠,道:“不是她,是你那下屬找我的。怎么,你和阿姒很熟?” “尚可。”宣玨笑了笑,“此次漓江之行,是殿下所托——玨就不起身相送了,讓白棠送您回去吧。” 他似是倦怠,三言兩語應付完,又雙眸一闔,將金繁滿肚子疑問堵了回去。 白棠做了個“請”的手勢,金繁縱想再問,猶豫再三,還是不好在這當下刨根問底。 徑直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