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近洋確實會畫畫。

    他是一名全職漫畫師。

    之前，剛剛畢業(yè)的那兩年，他做過一段時間的游戲主美，后來又覺得這份工作不符合他心中對于繪畫的原始設(shè)想，便干脆辭了職，來到了一間漫畫工作室。

    工作室的小伙伴是一群有夢想、也很可愛的人，他在工作室里很開心。

    然而好景不長，僅靠理想最多解決溫飽，工作室在“接很多商稿，吃上飽飯”和“就畫自己想畫的，為了理想”之間糾結(jié)不已，最終也沒能想出一個平衡的辦法來。

    就在去年，工作室的效益不好，還是沒能撐下去。大家湊在一起吃了頓散伙飯，就一拍兩散，各尋出路。

    余近洋心里還是喜歡畫漫畫。他尋找了一圈，卻沒有找到任何一家能夠符合自己“口味”的工作室。

    于是，他仗著自己工作幾年、有了些積蓄，開始單干。

    ——他的家就是他的工作室，而他就是自己的老板。

    他也會接一些商稿，每天用固定的時間來工作、賺錢、養(yǎng)活自己。其余的時間就畫自己想畫的條漫。

    畫畫對于他來說，是愛好，也是謀生的手段。以愛好來看的話，不能掙錢，還要倒貼時間和精力；但如果作為謀生的辦法，他基礎(chǔ)牢、結(jié)構(gòu)好、線條優(yōu)美、色彩舒適，可以掙到很多很多錢。

    所以，在外人看來，余近洋就是個很懶散的人。

    他每天到中午才會起床，下午開始畫商稿，沒工作幾個小時，就又要吃晚飯。

    晚飯之后，他或者畫自己那不掙錢的條漫，或者出去健身，溜圈，跟小孩說話、看大爺大媽跳廣場舞、開滴滴補貼生活費……

    他真的很懶，不然，以他那水平，怎么可能到現(xiàn)在還只是吃喝不愁呢？

    很多人勸他多接些商稿，要讓更多的人知道他、看到他，不要將大好的才華浪費掉。

    但余近洋梗著脖子，就不。

    他需要留出很多的空白時間，來畫那些自己想畫的條漫。

    于是，周圍人給他起了外號：余軸軸。

    余近洋不為所動，私心里認為這是對他的贊賞，又或者是由他的微博id衍生過來的。

    ——他的微博id叫“余爪爪”。

    他也會在微博上放一些經(jīng)過處理之后的商稿，用來吸引甲方爸爸。但其實商稿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他在微博上放的更多的，是他畫過的條漫。

    余近洋很喜歡這些，所以，只要有腦洞朝他招手，他就會多看兩眼，如果覺得還行，他就把它們畫成條漫，私心里想讓更多人看到。

    而這一部分又占用了他太多的時間，以至于畫了那么多，除了讓自己的畫技得到了進一步提升以外，好像就沒有其他實質(zhì)性的事物了。

    ——以愛好來養(yǎng)活自己，始終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奢望。

    而就在最近，余近洋發(fā)現(xiàn)，這種“奢望”好像也變成了真的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望。

    ——他遇到了“瓶頸”。

    他感覺自己畫不出好的條漫了，嘗試著畫過很多，卻始終覺得不滿意。他也曾經(jīng)修修改改，將終于達到自己心中及格線的稿子放上微博。

    然而，或許是付出與回報真的不成正比，微博上的寥寥回復(fù)并不能撫平他心中改了無數(shù)次稿子、熬了無數(shù)個夜所帶來的疲憊。

    就這樣，他好像就越來越不能畫出令自己滿意的稿子。

    當然，所謂“瓶頸”僅僅局限于為愛發(fā)電的條漫。他不摻雜任何感情畫出來又扔出去的商稿還是有很多甲方爸爸來搶，大家都說他畫得好、細致又有耐心。

    ——余近洋當時臉上帶著笑，一副“謬贊謬贊”的謙虛模樣，心里罵人罵得十分起勁：“靠，你們就是看老子可以毫無怨言地改很多次，才這么說的！”

    工作嘛，當然不能帶情緒。

    所以余近洋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情緒丟給了為愛發(fā)電的非工作。

    而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是遭遇瓶頸很久之后了。

    于是他開始尋求突破，每天用更多的時間去觀察周圍的人、周圍的事，等他把每天都會遇到的事情觀察過了，想要再擴展新的范圍，就開起了滴滴。

    他在滴滴上確實遇到了人生百態(tài)，然而大家都是點到為止，從上車到下車，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

    太短了，短到余近洋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到乘客們所經(jīng)歷的，他們就會說著“謝謝師傅”，然后下車。

    直到……余近洋遇到了今晚這位。

    他已經(jīng)陪這位吹了半個小時的冷風(fēng)，感覺這風(fēng)吹的不是喝醉了的人，而是自己。

    余近洋感覺自己的腦子被風(fēng)吹得十分凌亂。

    ——凌亂到他將自己的本職工作和盤托出，在他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在哪里工作、是個什么樣的人的前提下。

    陸思意默默聽著余近洋講完，又喝了一口水。

    十一月了，男人陪他在外面吹了半個小時的風(fēng)，他也不明白是因為什么。

    ——是上個世界情感遺留的產(chǎn)物嗎？

    不是吧。蕭緲明確和他表示過，這人不會記得任何事情。

    他相當于是被格式化了一次，現(xiàn)在是余近洋。所有他們一起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不會在他現(xiàn)在的腦子里留下任何痕跡。

    ——那是他品德高尚，同情唐洵這個可憐人嗎？

    好像也不是。余近洋是個能吹冷風(fēng)的人形空調(diào)，但不會變成只吹熱風(fēng)的中央空調(diào)。而且，世界上失意不得志的人多了去了，他哪能像這樣一個一個地安慰。

    所以……陸思意想了想，覺得自己明白了。

    ——那一定就是因為，現(xiàn)在的自己在他眼里，是一個“靈感來源”。

    “……”

    行吧……陸思意無奈地翹了一下嘴角。

    反正任務(wù)就是一直跟在他身邊，那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達到了目的就好。

    于是，他也和余近洋說了自己的遭遇。

    漫畫師聽完就皺起了眉毛，似乎是震驚于世界上還有像金越這樣不要臉的小人。

    “在這個圈子里的時間長了，”陸思意笑了笑，似乎是反過來在安慰他，“就會發(fā)現(xiàn)，娛樂圈就像是一個放大鏡，會將所有的善良放到最大，也把所有的惡意放到最大。”

    他總結(jié)著原主心里的感嘆，繼續(xù)道：“我其實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樣的……對于名利的爭奪，即使大家都知道，這并不是一個良好的競爭環(huán)境。”

    余近洋頓了頓，可能是被風(fēng)給吹傻了，又可能是真的不了解陸思意所在的圈子，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

    他愣了半天，只說道：“那……你當初選擇做這一行，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呢？陸思意眨了眨眼。

    唐洵選擇做這一行，是看中了它賺錢。

    當時金越想要創(chuàng)業(yè)，拉上了他，他也有過做藝人助理的經(jīng)歷，于是兩人一拍即合，做起了經(jīng)紀公司。

    而現(xiàn)在，這項職務(wù)落在了陸思意的頭上，陸思意沒有選擇。

    他只是被動地接受了唐洵的工作，但心里的想法卻又不允許他隨便拋棄掉唐洵做了很久的事情。

    ——唐洵確實是手軟了，才讓金越占到便宜。

    他這局輸了，有他自己的原因，但又不能完全怪他。

    是金越?jīng)]有守約在先，是金越違背了合作伙伴之間的信任關(guān)系。陸思意可以感覺到，唐洵心里有不甘、也有難過。

    所以，為什么呢？陸思意默默想著——

    如果現(xiàn)在問他的話，他會回答說，除了完成在這個世界中的任務(wù)，他還想要幫唐洵奪回本來擁有的一切，并讓曾經(jīng)背叛過他的人付出代價。

    余近洋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似乎是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糾結(jié)，又可能感覺到了他不想說，最終還是轉(zhuǎn)了話題：

    “你剛才說，明天還要回公司收拾東西？”

    “嗯？”陸思意反應(yīng)過來。

    “哦，”他點點頭，“是要回去一下，還有一點沒有收完。”

    ——唐洵是在三天前辦理的離職手續(xù)。當天他只顧著和公司里的執(zhí)行經(jīng)紀人交接，收拾了一部分自己的東西。而后面的兩天，他又將大部分時間用在了維系之前擁有的資源上。

    余近洋也點了點頭。

    陸思意不知道，他剛才的反應(yīng)落在余近洋的眼里，就是這樣的解釋：

    陷入低谷的人還是在為合作伙伴的背叛而傷心，他努力撐著，不想讓這種情緒在自己面前顯露太多，卻根本沒有成功。

    為什么呢？因為連自己剛剛叫他，他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余近洋又看了看面前的這個人。

    大概是因為喝了很多酒，剛才又吐過，他的臉上顯現(xiàn)出了有些病態(tài)的蒼白。現(xiàn)在又因為吹了一會兒夜風(fēng)，他眼睛里面漫上了一點水色，嘴唇也有些泛紅。

    唐洵的頭發(fā)目前是順毛，高領(lǐng)毛衣裹到了下頜，即使穿著一件很有版型的風(fēng)衣，也還是掩蓋不住脆弱的氣質(zhì)。

    余近洋不易察覺地皺了眉毛。

    他的腦子出毛病了。

    因為他真的感覺，自己似乎對這個比他有錢多了的人、產(chǎn)生了一點點憐愛……

    陸思意并不知道這人已經(jīng)腦補了這么多，只看著他眼睛里變幻莫測的神情，發(fā)出了既為完成任務(wù)、也為了尋找更多和他獨處的機會的邀請：

    “你明天有時間嗎？可以送我去公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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