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
銅鍛鳥鶴宮燈把皇帝的寢殿照的明亮,案幾上擺的奏折似要把人淹沒,這位九五之尊不再年輕,兩鬢露出幾根白頭發,玄色暗紋龍袍里包裹著消瘦的肩膀,但手里的筆鋒尖利,一點都不會弱勢,似是一個沒有肋骨行走江湖的尊者。 他手里的筆不停,可感受著深沉的夜色,有些心不在焉,耳邊偶爾能聽見銀鈴似的笑聲,或者他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她在一旁安靜的看書或者伏案沉睡。 可惜現在什么都沒有,這偌大的寢殿里只有他一個,孤傲的坐在高位的,四處無所依靠,他忽然間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知道這個位置冰冷,但他享受過宜人的溫度之后,便心生不足,想要更多。 死亡把他們隔開了,他有些失神的想。 夜深了,我突然有些想你,這思念如夜色無處不在,我這漫長的一生該如何度? 思念一點一點的侵蝕著人的意識,所謂的堅強在黑夜里崩潰離析,往事叫囂著要回去,guntang的淚水如熾熱的心跳也變的安靜冰涼,從未想過,這么漫長的一生,我該怎么度過。 生死病老是人生常事,在煎熬里把這些話不知說了多少遍,心頭的傷未減少一分。 孤獨才是人生的常態,我們的這一生都是和孤獨在作斗爭,在孤獨里尋藉安慰。 他放任自己沉淀在過去,筆鋒上鮮紅的汁墨滴落到了奏折上,如同一滴濃稠的血液。 劉公公今夜覺得太安靜,一般時候也是這樣安靜,可今夜格外的不同。這種不安似乎有些不尋常,上一次也是這樣不安,帶來了賢貴妃墜崖的消息。他有些嘲諷的想,壞莫過于此了,這一次有能有什么壞消息。 遠遠的就看見一行人打著宮燈緩行,他立馬打起精神,看見來人一身淡青色銀線團福如意錦緞長袍,許是夜里寒冷,外邊罩著一件銀絲邊掐花對襟外裳,高高的發髻上攢著燒藍鑲金花細寶藍點翠珠釵,兩鬢處攢著一對兒蕉葉碧玲瓏翡翠流蘇。這樣清冷的娘娘莫過于淑妃娘娘了,自從賢貴妃歿了之后,宮人似乎一下子就沉寂下來了。 劉公公上前向她打了個千,問安道:“娘娘吉祥,這么晚了,娘娘怎么過來了,有事吩咐奴才一聲就好。” 淑妃冷聲說道:“本宮有事稟告萬歲爺,勞煩公公稟告一聲。” 這廂還沒說幾句話,就聽見萬歲爺的聲音:“劉明忠!” 劉公公急忙推門進去,躬身說道:“回稟萬歲爺,淑妃娘娘求見,說有事要稟告萬歲爺。” “宣。”皇帝厭厭的說道。 淑妃顧玥一入大殿便撲通一聲跪在了案幾前,壓著聲音里的恨意說道:“稟告萬歲爺,是瑾皇貴妃派人追殺賢貴妃娘娘,楚世家鼎力相助。” 這一聲平淡的話語在大殿里掀起了驚天駭浪,不亞于一聲雷鳴炸響在耳邊,皇帝手里的御筆吧嗒掉在了奏折上,然后在桌子上滾了幾圈,掉到了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一聲響聲把一室的凝重打破了。 劉公公驚駭的看著淑妃,這……“淑妃娘娘如何得知?”不敢高聲,唯恐驚動了上蒼。 淑妃直視著君上的眼睛,心里的憤怒無以言表:“是瑾皇貴妃身邊的宮人告密,因她無意間得知此事,便遭到了瑾皇貴妃的毒手,打傷了看守她的人偷偷來告密。” 萬歲爺的面色蒼白的厲害,這一刻他是個失敗者,軟弱的如同孩提,他的唇色都泛著白色,嘶啞著嗓子說:“劉明忠,查封上陽宮,帶證人。” 劉明忠帶人出去了,淑妃顧玥看著這個久久不能回神的帝王。 這一刻,她有些可憐這個男人,他枉為九五之尊,不明辨是非,聽信小人之言,縱容惡徒傷人。 卻有些痛快的覺得他活該,只是可憐她桑jiejie一腔孤勇的愛意,最終落得死無尸首的下場。 這一夜御林軍出沒,京城里沒有幾個人睡得踏實。 兩位孔武有力的太監押著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人,一路押到案幾前跪下,身上玫瑰紅水綢灑金五彩鳳凰紋通袖長衣灑落了一地,這滿身狼狽的女人赫然是瑾皇貴妃,此刻面若厲鬼,半點沒有娘娘的矜貴,她的眼眸泛著瘋狂和恨意,看著面色蒼白的帝王,她發出來嗬嗬的笑聲,終于說出了放在心里快要霉爛的話語:“我的陛下,這會兒找到兇手了,心里可痛快!可惜,人死不能復生。能讓我尊貴的陛下失其所愛,坐在高高的位置,獨享著這人世間的寂寞,這滋味可好受?” 帝王的臉上蒙著一層寒霜,眼眸里似乎下著茫然大雪,聲音冷的如同要掉冰渣子:“瑾皇貴妃因妒發瘋,殘害賢貴妃,挑唆楚公府買兇殺人,罪無可恕,褫奪封號,貶為庶人,賜鳩酒一尊。楚公府教女無方,楚大公子刺殺貴妃,目無王法,數罪并罰,著降其為伯爵府,楚大押入大牢,查封楚伯府,三司會審。” 瑾皇貴妃……不,是楚庶人,楚庶人一點都不意外這樣的處罰,似乎她早就料到了這樣的死期,皇權容不下世家,世家亦容不得皇權獨大。 一杯鳩酒斷送了她的一生,這鳩酒很快發效,腸子里絞著疼,嘴角微微揚著,嘲笑的看著這大殿上的傀儡:“我不痛快,誰也別想痛快,可憐我一雙兒女!稚子何其無辜!祈淵,我以我命詛咒你,生不得所愛,死不得安生!” 這世間忽然變得很安靜,她似乎聽到了花綻放的香味,鳥鳴的清脆聲,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美好,母親低聲細語的說話聲:“湄兒……”那時候她沒有入宮,她還是楚世家的女郎,無憂無慮的數著日子玩,偶爾和世家哥哥去騎馬。 她想,這人世間真好,她下輩子再也不來了。 帝王淡漠的聲音響起:“淑妃舉報有功,著晉封貴妃。” 有人安靜的拖著溫熱的尸體走了,留下空洞的空白。 光一照,黑暗就無影可尋,思念如虛幻的泡沫一戳就破。 天亮了,他的愛人再也回不來了。 晨曦尋著窗欞的縫隙鉆進來,照在光油油的地板上,這大殿猶如無人之巔,他掌著權利享受著孤獨,蠶食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