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柒
- 王研晨她爸爸死了。 這個漢子死得不冤。 假如他沒有在上工前連續不斷地打牌喝酒,也不至于昏掉在水泥坑里,從而被不知情的水泥一股股澆灌下去;假如他跟工地上其余的人搞好關系,也不至于沒人發現一個人活生生的消失;而假如他像每次上工時遠遠眺望的一棟高樓里住著的其中某戶夫妻一樣,每年定期做一次體檢,同時督促女兒預約九價疫苗,還不忘給家里的兩只寶貝貓狗做驅蟲、打針——假如他也能做到這樣的話,是絕不至于栽倒下去的。 當然,要是每年都能換一換環境就更好了,比如他住在北方,這地方污染嚴重,常年霧霾。那么為什么不在冬季帶著女兒往南方去度度假呢?還能避一避寒。 可他不懂這些。 所以,這個漢子是死得不冤的。 他只會每日下工后酗酒,打牌,等拖著興奮過度后更加疲憊的步子往租住的房子里走時,腦子里偶爾閃過年輕時研晨她媽坐在他車后座上,兩個人歡呼著騎下一個很大的斜坡,風從耳朵邊呼啦一下刮過去,后座的女人一邊驚叫一邊笑著拍他的背—— 不過,現在這些記憶已經隨死掉的漢子埋進水泥里了。 王研晨變成孤兒了。 當錢老師把王研晨叫出教室,街道辦的兩位負責人問她要老家親戚的聯系方式時,她慶幸老家的親戚已經死絕了,唯一一個表姑也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爸爸死了,是的,他死了。 王研晨眼睛里很快流下淚來,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眼淚來得這么快;然而,她的內心很冷靜,同時很焦急。 冷靜與焦急是可以并存的——她冷靜地想了想,爸那里存不住錢,他一心想在牌桌上發大財,但往往入不敷出;她本能地想起“保險”二字,然后想起來她爸貪那幾百塊錢的便宜,只給她上了保險,沒給自己上。 王研晨淚流得更厲害了——當初他干嘛省那每年的幾百塊錢呢?現在好了,他人死了,自己卻一分錢也拿不到。 而焦急的點在哪里呢? 她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會不會有李思誠那樣的幸運。 她做的夢太多了:自己會被有錢人家收養,那家人的兒子會迷上自己,與自己展開一段禁忌的戀情;李思誠呢,將來一定出落得不錯,他一定會吃醋呀!自己要顯示出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來:她可是不愿輕易交付自己的,就像所有言情電視劇的女主角那樣。 她的夢里永遠有紅酒、大洋房,厚厚的鈔票,刷不完的黑卡。 啊,爸爸死了,自己要奔赴好生活去了! 當天居委會派了個女人陪她回家,她卻表示自己需要靜靜。 人們都理解。 剛剛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這么小的孩子是要自己靜一靜的,于是當天晚上王研晨自己待在家里。 她很快將家里收拾一番:將床中間的簾子扯掉、床底徹底做清潔。 臭烘烘的整年不曾洗過的皮鞋、不知什么時候遺落在床底的襪子(也不知穿沒穿過,已經辨不出顏色)、空酒瓶、斷蚊香、她藏到床底的不及格的試卷和小說雜志、其她女生上繳的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不知哪個年代的皺巴巴的報紙、癟的空煙盒以及厚的帶著絨球的灰塵。 毫無疑問,以上這些東西都裹著厚厚塵土,披著黏軟干燥的蛛網(就連蛛網都灰撲撲的),帶著出租屋特有的無論如何都清不凈的酸味兒。 她從來沒這么勤勞過,她一趟一趟地往外收垃圾,門口往來的人們無不含淚嘆息道: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 這姑娘平時雖有缺點,可大人一死,立刻就懂事起來了!人死為大,也是呀!老王平日那樣老實,怎么會教出不懂事的閨女呢? 她擦漆皮斑駁的衣柜、擦床頭柜、擦窗欞,擦得一切都干干凈凈。 所有爸的衣服(實際上全部衣物加起來不過十來件)都打包和門口垃圾堆到一起;那工具箱里的鉗子鑷子鉆頭啦她拿不動,就先放著;清理放雜物的大箱子時,她在最底下看到一迭(大概有七八張)女人的照片,有坐著的,站著的,和年輕時的爸爸比肩而立的。女人長相一般,沖著鏡頭略帶拘謹地微笑著。 那女人隔著十幾年光陰朝王研晨微笑著。 她將這迭照片橫著一折,又狠狠捋了一把,扔進大垃圾袋里。 之后,她換了床單。 床單是不知什么時候買的,但是嶄新,壓在衣柜里頭,因此帶了撫不平的折痕。 她又在屋里噴了點花露水。 現在,屋子終于勉強讓她滿意了。 終于像個女孩住的屋子了。 爸還在的時候她是絕對沒心情這么干的,因為她從網上了解到這一點: 所有的父母都是家長制的產物。 他們對子女灌輸的都是封建落后的思想,他們用中年人慣有的經驗主義去控制孩子該怎么怎么做,妄想剝奪孩子的獨立人格以滿足他們的控制欲!并且,那些所謂感恩父母、孝敬長輩的思想,一定封建落后;只有恨足了父母、恨透了父母,只將他們當成提款機器,而不令自己受到絲毫委屈,不寬容一點父母的錯誤,這樣才是擁有獨立人格的新時代年輕人!當代年輕人萬萬不可從自身反省、反思錯誤,那是絕對的封建落后行為,是舊思想;而倘若將一切錯誤推給原生家庭,那么恭喜你,你就是當代互聯網主流話語權中具有獨立思考精神的年輕人了! 因此,她絕不會做一丁點家務,向【爹味】家長低一點頭。 她感到振奮,甚至晚上都不覺得餓。 她靠在床頭刷短視頻,不斷有獨居女孩生活日常啦、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啦、一定要做個精致女孩云云標題映在她眼睛里。 她深以為然,看著光亮干凈的房子里精致的獨居女孩在面包上涂牛油果醬。 有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她坐起來環視一圈打掃得很干凈、卻仍然破舊簡陋俗氣的小出租屋,又流下了眼淚。 這回流下的淚是真情實感、真正委屈的。 “科幻故事講得不錯,但我沒法相信這是真的?!?/br> 張霈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與此同時車也已經飛馳許久,她不知道利昂在朝哪個方向開。 利昂鼻子里哼出單音節,并沒作回答。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輕信這樣荒誕的事情,你應該想到這一點,利昂?!?/br> “不錯。”這回利昂愉快地笑起來:“不錯。人們總是很難相信他們從沒見過的事,尤其是與他們觀念相悖的事實,我理解。” 利昂戴著隱形耳機,時不時低聲而快速地回復幾句外語。 并且絕不是張霈認知范圍內的任何一種語言。 張霈偏頭看向窗外,一片漆黑,看不見路燈。 她心里慢慢涌上一個越來越令人不安的念頭: 或許。 車子劇烈顛簸一下,張霈扶住前面的座位,頭劇烈地疼了一下。 或許,利昂并不是應張澤的要求來接應她。 張澤正處于失聯狀態,于程飛也聯系不上他;而利昂,盡管他是張澤的助理,卻毫不掩飾與張澤的分歧。 他似乎毫不在意她看出他與張澤的嫌隙,難道就不擔心她懷疑他的動機嗎? “想聽什么歌?”利昂問:“中文歌不太多,古典樂怎么樣?” 張澤曾經警告自己遠離利昂,卻沒有做出實質性的阻止,為什么?她哥對她可是絕對的獨裁主義,為什么偏偏在這種危險的事情上放松警惕? 利昂隨手播到一支曲子,歡快的曲子在車里雀躍起來。 “這是在大革命期間很出名的曲子,盡管歌頌的是資產階級。”說到這里,利昂頓了一下:“但這支歌在巴黎公社光輝時也被戰士們傳唱。你知道,人們對自由的追求向來如此,但往往初衷可歌可泣,后期就本末倒置了?!?/br> 張霈試圖從中挖掘出一點信息,問道:“那么,你如何看待自由?” “自由…”利昂真的認真想了想,他說:“人是自由的。人對自己的行為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誰若是為當權者提供辯護,誰就是懦夫。人的生存自由是對自身本質的回歸,歷史發展以所有人達乎自由為鵠的,而我們身處其中的政治權利——黨派、政府、領導階層以壓制人的自由為基本特征,與人類的發展目標正相反對。伸張自由,從根本上說,自由是對人類的啟蒙,也是指南?!?/br> 張霈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心里悄悄倒吸一口涼氣—— 顯而易見,這個利昂,是個徹頭徹尾的極端無政府主義者! 她悄悄地、悄悄地從口袋滑出裁紙刀——那本是她裁圖紙邊緣用的,今天走得急,沒有放回去。 她很感興趣般趴在前座靠背上,問道:“但只要有共同目標存在,就不可避免會出現組織;沒有既定規則的無領導組織要怎樣維持穩定呢?” 利昂道:“這需要構建一個高素質、高福利的社會——” 這時候,刀刃貼在利昂側頸。 “立刻掉頭,把車開回去。” “——同時,設立領導機構,但領導機構所享受的待遇不得高于工人平均薪資?!?/br> 利昂反手握住張霈的手腕,將她凌空翻摔到副駕駛上。 張霈疼得倒抽涼氣,她的右手大概骨折了。 “霈,這樣殺不了我?!?/br> 利昂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嚨,藍色的眼睛輕輕瞇起來:“我們應當是志同道合的…這一點總不會錯。不論如何,先睡一覺吧。等你醒來,將會看到荒誕故事的如山鐵證。” 張霈感到身體一側劇烈麻痛,隨后便失去了意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