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壹
- 十五六的孩子身高躥得飛快,正好又換季,張文生本打算帶李思誠去添置些衣服,偏偏前一天晚上心絞痛發作。 正值周末,張霈也在家,給思誠買衣服這項任務自然就落著她身上。 “你們年輕人的品味也相近。”張文生笑著嘆口氣:“好容易閑下來,該好好陪思誠逛一逛的。” 張霈皺了皺眉:“您快休息吧!自個兒忙起來且顧不上身體,總讓人提心吊膽的。” 張文生咳嗽兩聲,臉色并不大好:“不是很嚴重的病。人一老,器官緊跟著老化,虛弱些也正常——但只要一看到我們霈霈這么懂事,就哪里都不難受啦。” 張霈正把剛收進屋子的衣服迭好,聞言哭笑不得——都二十多了,她爸還老把她當小孩兒哄呢。 “一碼歸一碼,您平日可得注意多休息。學生們都愛戴您,要是您積勞成疾,他們心里也不好受。” 張文生只笑一笑并未回話,他看著女兒將衣物整理整齊、放進衣櫥。 女兒長大了。 雛鳥,一旦羽翼豐滿而堅硬起來,便一個兩個沒頭沒腦往巢外沖。 張霈將一些穿舊的衣服擱置在旁邊,忖思該如何如何分類打包,好讓志愿者們少些工作量。 剛摸到一件舊毛衣的領子,就聽爸又說:“......但也該對自己的事情上點心。” 張霈手一頓,張文生果真繼續說下去:“年輕的時候應當談一談戀愛,愛情總歸是人生中相當重要的經......” 張霈立即笑著堵回他的話:“不是談過了嗎,跟徐淼。” 張文生只笑一笑,卻說道:“跟過家家似的,這哪能算呢。我指的是真心實意的愛情,哪怕好聚好散,也能為以后的人生起到一點教育作用。” 外面轟隆隆一聲悶雷。 “下雨了。”張霈走到窗邊,將窗子關緊了。 - 李思誠誠惶誠恐地說:“霈霈姐,別再買了,不要落入消費主義陷阱!” 張霈從沒帶過弟弟meimei買衣服,現在逮著機會就好像在玩真人換裝小游戲。 思誠身量順眼,模樣又不丑,小白楊似的男孩怎么打扮都好看。兩個人一路試一路買,直到思誠眼瞧手里大大小小紙袋越來越多,才急忙忙攔下張霈這股子勁頭。 此時已近傍晚,張霈記得附近有家餐廳不錯,兩人就打算在外頭解決晚飯,給爸爸打包回去他的那份,這樣一來就省得回家忙活。 傍晚時分出入商廈的人流緩增,李思誠走在前面。 身后的張霈說了聲什么,盡管戴著助聽器,在這種嘈雜環境下聽起來還是有點兒吃力。他不得不偏過身子想看清楚張霈的口型:“霈霈姐,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 話還沒說完就被對面來人撞了一下。 對面是位女士,正低頭在包里翻東西所以也沒注意眼前。 女士抬頭道了句抱歉,李思誠忙道沒關系,卻見這位女士頓住步子,摘下墨鏡來,露出一雙令李思誠莫名覺得熟悉的眼睛。 同樣的暖融眼波,同樣的…… 李思誠猛地醒悟過來。 女士表情漸漸柔和下來,帶著幾分欣喜輕呼道:“霈霈?” 張霈果真在身后應道:“…媽。” 李思誠本想借故留給她們母女獨處時間,這位阿姨(李思誠曉得她姓鄭)卻極力堅持邀請他們一起吃晚餐。 說到底是母女間的事;思誠偷偷打量張霈的臉色,霈霈姐看起來并不十分高興。說起來,他們家好像很少提到鄭阿姨的事。偶爾提起過一兩次,霈霈姐也很快岔開話題,仿佛對已經與父親離異的母親并不親近;而鄭阿姨對女兒卻滿腔期待,言行間竟帶著些討好的意味。 最終張霈還是點了頭,鄭念真驅車帶他們去餐廳落了座。 看起來是老主顧了,經理一路點頭哈腰把他們往包間里請,李思誠悄悄打量一路曲折的回廊和一側的掛畫。這里環境清幽雅致,竹葉斜斜橫進窗子,屋里燃著香爐,這讓李思誠稍稍舒了口氣。 剛剛他一路上神情緊繃,車里殘留著女士香煙的味道,甜膩且刺鼻。 鄭念真褪下外套,內里穿著乳白露肩絲綢襯衫,頸子里墜著細細一條鉆石項鏈,打理得很好的頭發絲絲縷縷垂下來,低聲與經理說了幾句話,經理點頭,急急退出去了。 李思誠感到拘謹,他平日里沒接觸過這樣的人——張家人不上打扮,衣物也是挑著簡單的來,霈霈姐幾乎不怎么化妝。逍遙姐呢,她總是化濃妝,但她的妝容更像是在宣泄情緒,近乎行為藝術了。 他又想起在醫院初見張家這家人的感覺,想起自己舊得破出洞的校服和張澤的皮鞋。 鄭阿姨微笑著問霈霈姐的未來打算,她亮晶晶的指甲上竟也鑲著碎鉆。 李思誠忽然感到一陣窒息,是什么感覺呢?自己過度自卑?還是緊張過了頭? 他再次鼓起勇氣抬眼看阿姨,這回她也正好朝他看,且問道:“思誠在學校里也還適應嗎?” 他鈍鈍地點頭,鄭念真精致的妝容和漫不經心的奢侈令李思誠眼前陡然模糊起來。 “霈…霈霈姐,我忽然想起還有東西沒買,你跟阿姨先聊,我…我再出去逛逛!” 幾乎是落荒而逃了,直到呼吸到外頭的空氣,他才感到舒服一些。 鄭念真看著李思誠走出去,收回目光對張霈說:“思誠這孩子很懂事。” 張霈點點頭,轉問道:“容容怎么樣?” 鄭念真神情更加柔和起來:“不乖呀,半夜總是哭鬧,保姆哄不好,非要爸爸mama一起陪著才肯睡。” 又問道:“要看一看照片嗎?” 張霈接過手機,照片里的孩子睜著眼睛,他還尚未沾染世事,漆黑的眸子像食草的哺乳動物的眼睛。 鄭念真小心翼翼觀察著女兒的表情:“我總想讓你們見一面的,可你總是不愿…小澤那邊也聯系不上,我……” “媽。”張霈輕輕打斷她的話:“孩子是無辜的。可他現在的幸福建立在一個破碎的家庭之上。” 鄭念真握住女兒的手,她一向感性用事,這會兒眼圈又紅了:“我沒想過會這樣……” “會怎么樣?”張霈反問道:“難不成您想要兩邊家庭都圍著您轉,我跟我哥當成什么事都沒發生么?——爸總是說您在婚姻方面失德,但您是個好母親。可是,摻雜著過度任性的母性,對我——至少對于我和我哥而言,十分……” “霈霈,別這么說…當時已經……我總不能不要他……”鄭念真捂起眼睛,言語間哽咽起來:“我時常在后悔…可是你爸心里哪有我們這個小家呢!連我們的十周年紀念日他都能忘得一干二凈,所有積蓄全部捐出去…仔細回想,你們小的時候他就整天在外面忙什么慈善,哪里有時間陪你們!我又不得不忙工作,你跟小澤幾乎是自己把自己看大的…女人一旦有了家庭,哪個不想要家庭幸福?可是……” 張霈沉默著不說話,她的記憶里唯一一次全家人真正開開心心地在一起,是童年過年的時候自駕游。他們全家駕車到避寒帶玩,晚上漫天星星跟碎金子似的要掉下來,爸爸彈吉他,mama輕輕和著唱歌,哥哥握著她的手指著星空帶她認星座…… “人無完人。”張霈說:“我從沒認為過爸做的就是都對的,可是,這并不能拿來當任性自私的擋箭牌。” 李思誠回來的時候菜已經上齊了,霈霈姐卻不在。 鄭阿姨說她去洗手間了,李思誠應一聲坐下來,屋里又陷進沉默的尷尬。 鄭念真并不討厭這孩子,看起來確實懂事,也很有眼力。她注意到他耳朵上戴著助聽器,之前也聽說過張文生收養的這個孩子是天生患有耳疾的。她心里痛了一下,問道:“思誠,冒昧問一句,你的耳朵現在還在治療嗎?” 李思誠搖搖頭:“找過很多醫生都沒辦法,但戴上助聽器就會好很多。” 鄭念真點點頭:“那……” 李思誠剛剛到處胡亂走,這會兒有點熱,于是隨手把衛衣袖子挽上去。 他右小臂內側有一處不大明顯的紅色胎記。 鄭念真忽然停了話頭,即便臉上敷著服貼霜粉,還是能瞧出她迅速變了臉色。 “你的胳膊……” 李思誠見鄭念真盯著他的胎記看,就伸出胳膊給她瞧,解釋道:“是胎記,看起來有點像燒傷的痕跡,其實一點兒都不疼。” 鄭念真胳膊一抖,撞灑了茶杯,李思誠跟著一驚,慌亂之中鄭念真的指甲劃過他的手臂,長長一道紅痕很快滲出血珠。 倒不是很疼,只是看起來有點嚇人。 反倒是鄭念真臉色差得出奇,李思誠以為她折斷了指甲,忙問道:“阿姨,您沒事兒吧?” 動靜驚動了門外的服務員,立即有人進來收拾殘局;茶水浸濕了鄭念真的衣角,服務員輕聲細語問她要不要換衣服。 鄭念真輕輕搖了搖頭,說了句“沒事”——這句話是對思誠說的。 可是李思誠看鄭阿姨臉色還是很差,她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銀色晶瑩指尖掛了一點血和細碎皮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