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玖
- 現在宿舍里只有靳雨一個人。 大學最后一個學年大家都忙碌得很,申學校的申學校,拼績點的拼績點,都火急火燎燒屁股似的忙,剩下打定主意畢業找工作的也已早早敲定實習。 她掃一眼寢室,其余兩個室友都不在。 段苗成績還不錯,去年一鼓作氣準備保研,結果名單上沒人;今年不得不抓緊一切機會在老師跟前晃,成天折騰材料打聽名額,忙得不可開交。 張霈呢? 靳雨看了看她的書桌,上頭自帶的小書架整整齊齊碼著一排書。看著齊整,其實沒按什么分類順序,雜七雜八什么都有。張霈的書桌沒什么裝飾——這一點總是令靳雨感到違和。 通常來講,年輕學生的書桌總愛擺點自己喜歡的小物件,再呆板的學生也有心思貼幾張海報。從心理學來講,裝飾品是人類注意力觸摸現實世界的一個重要橋梁。 她又往上看,張霈的淺灰被褥安靜鋪著,和書桌一個樣,看上去沒什么活力。 她背靠自己的書桌出神。 她今天穿一條黑吊帶裙。 裙子有點短,只能蓋到一半大腿;背后鏤空,交叉系帶從肩膀開到腰際;腰部以下半鏤空,打底褲若隱若現——底褲邊角還開了線,一截兒黑線頭貼著大腿露出來。而這段線頭并不會使這具身體狼狽,反而因著某種年輕而綺麗的反差顯得耐人尋味。 這是她最討厭的一條裙子,之前只穿過一次。 她回過神,兩根手指從自己亂糟糟的書桌上撥了撥,撥出一片便攜小鏡子來。她用幾根手指托著鏡子看自己。 鏡子太小,只能映出她半張臉;因此她不得不左右輕輕轉動頭顱,眼睛睥睨著往鏡里看,由此一來神態就顯得倨傲——或者嘲弄,近乎冷漠,反正不討人喜歡。 她剛化完妝,光彩照人。 事實上她算得上同屆學生里模樣最出挑的一個,性格也還開朗,總的來說在院里小有名氣。 張霈推宿舍門一進來就瞧見靳雨正照著鏡子顧影自憐——她平時倒是很少化妝,因此乍一打扮,著實奪人眼球。 “回來了?”靳雨放下鏡子。 “...嗯。”張霈放下包,看了看已經打扮好的靳雨和她已經收拾完的行李——鋪蓋都撤了,只剩光溜溜的床板。“你這是......?” “交流學習,叁小時之后的車。” “這樣。”張霈抿了抿唇,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就聽靳雨說:“吃送別飯是來不及了,出去陪我走走吧,就當送別了。” 這個時間散步的人并不多,風也還沒暖。靳雨這件衣服在零星人點中很扎眼,路過的人頻頻回頭看。 一陣風吹過來,還帶著點寒意,張霈鼻子尖兒發涼。 “你冷不冷?要不要穿一下我外套?”張霈比靳雨矮半個頭,她偏過臉略抬著頭看她——盡管臉上裹了一層又一層化學品,還是看得出面色很差。 “行。” 靳雨裹上張霈的外套,吸了吸鼻子。 “是哪里的學校?” “愛爾蘭。” “咱們學校有這個項目?” “自己申請的,教務處簽個字兒就行。” 張霈不大關注這方面的事,也沒過多問,只點點頭。 兩個大學同學當了叁年多舍友,都是不愛抱團的人,看起來遠沒有在朋友圈里秀照片的其他宿舍姐妹情深;兩人又沒什么特余的共同話題,一時間各自沉默著往前走。鞋底踩硬鵝卵石路,向上的那一面被磨亮磨平了,于是更加平靜坦然且從容地迎接更多鞋底。 靳雨身上幽幽泛著香水氣,打扮成這樣的靳雨比以往的她女人氣更重。 兩個人走過一片幽幽樹林,前邊轉過彎去,靳雨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么?” 張霈猜:“未來的學業?” 靳雨搖搖頭,睫毛翻飛笑道:“我在假設,剛剛會不會從那片樹林里沖出什么人將我們jian殺。” 張霈終于攔住她,憂心問道:“你今天不對頭,到底怎么了?” “這有什么的,臨行之人講點混話,以你的脾氣不該順著?” 張霈抿一抿唇,她的外套在靳雨身上顯得有點局促,配著她里頭那身打扮、臉上那副妝容,帶著些說不出的詭異與可愛。 靳雨在她的印象里一向是有點清高的,因此引得一些人暗暗說過閑話;因此今天扮得這樣俗艷,反倒讓張霈有些吃驚——是受了什么挫折,或者即將開始交換學習生活,準備改變形象了? 張霈不知該回個什么話好,靳雨卻自顧自往前走,又說道:“也算了,你自從出了車禍情緒就一直不穩,上幾天的事兒就是個好例子。往后說話千萬叁思,易怒就閉嘴,禍從口出。” 張霈聽完這話倒微笑起來,追上她的步子:“我知道辟謠的帖子是你發的。” 靳雨點頭道:“是我。” “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快走了,想著給你留個印象。”靳雨瞥她一眼:“還有,最初那篇帶錄音的帖子是.....” “是段苗,我知道。”張霈說:“我不懂電腦,但有人懂。” 靳雨點點頭:“她現在還裝作沒事人呢,你打算怎么辦?” 張霈抬頭看了看天,這時候天已近深藍,幾點碎星掛在天邊。 “反正還不到一年,我打算搬出去住。” 靳雨說:“你這個人總是太懦弱。她可是差點把你毀了。” 張霈手里握著手機,張澤最近忙,已經幾天沒回她消息了。 “小雨,人活幾十年,太短了。我總覺得只拿來愛人還不夠用......” 靳雨偏過頭來看她。 “......把時間和精力放在這些事上,讓我覺得十分浪費。我爸說,如果是正常人,做過虧心事而被寬恕,是會愧疚的,因此不必糾纏;而如果是爛人,與他斗起來就無休無止,因此也不必糾纏。所以我躲著她走,不論如何,都讓雙方清靜一點。” “如果她執意要害你呢?” “她不敢做太過分的事。鼠目寸光,要真是個狠人,也不用干這些不入流的事。” 靳雨的高跟鞋撞著石板地面,發出嗒嗒聲響:“所以我說,你這個人總是太好太懦弱,半點不懂得害人。”她停下步子,語氣一時柔和起來:“大二的時候我在湖邊散步整整一宿,當時你悄悄跟了一宿,我是知道的。” 張霈局促起來:“我怕你出事兒。” “發燒的時候你往校醫院跑了好幾回,我也記著。” “這不是應該的嗎?” “不是應該的。”靳雨一挑眉:“你跟我非親非故,干什么對我這么好?” 張霈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靳雨就迅速打斷:“啊——不單是對我——你為什么對每個人都這么好?你知道,有些人不值的。” 張霈很少被人這么直白地夸,因此臉紅了紅:“你,你也很好,可是你為什么肯為這件事撒謊?你知道我真的......” “你們兄妹或許真有事兒,我也真挺惡心這檔子事。但謊言在我這兒不是絕對罪化的。”她兀地一笑(或許帶了些自嘲的成分):“這也是咱們注定成不了朋友的原因。叁觀不合,理念不通。你之前對我好——不管是有心無心的吧,我不是白眼狼,但也沒什么大本事,這辟謠帖就當餞別禮加報恩禮。” 張霈心里一時不知是什么滋味,沒頭沒腦“嗯”了一聲,靳雨卻跟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自顧自地說起來:“還有,那個甄辛。他不是個好人,離他遠點。” 張霈眼睛往下看:“能感覺出來。” “那為什么還跟他走得那么近?” “他說過關于徐淼的事情。”張霈捏緊了手指:“我不太確定他知道多少......” 靳雨看了看腕表,再次打斷她的話:“隨你。只是,不管怎么樣,別對他上心。” “怎么會。” 靳雨忽地一笑:“怎么不會。他這個人很擅長玩弄感情。 并且,我跟他上過床。” “你......” “放心,沒陷進去,純粹是圖錢。大二上學期那會兒我整晚不回來就是跟他去開房了,明碼標價,當時我奶奶住院,要錢。”靳雨即使在說這些的時候還是微笑的:“當然,掙錢方式多得是,但是我懶,想不勞而獲,于是走了捷徑。好在他人品爛,給錢卻痛快——一直到現在。你沒在學校的那段時間我奶奶病危,前兩天剛去世了,這么一來,我就沒累贅了,也挺好的。” 張霈握住她的手。她一向光鮮亮麗的,張霈哪里會往這方面想? “這些事你該早說的!”張霈說:“何必用這種方式......” “我不想被你同情,也不想被你憐憫,就這么簡單。還有上頭那段話的重點是,遠離甄辛——他最初捧著你,滿嘴甜言蜜語哄你開心,等你心甘情愿跟他上床再拍下視頻,你就已經是他的過去式了。”靳雨說著冷笑:“之后開始消減你的尊嚴,使你陷入自卑和焦慮,他就愛看這些。當然,你該不會蠢到會落進這種把戲,但多少提醒一嘴。就我所知的女孩,栽到他手上的可不少,為了他要死要活自殺的,可他只把人當玩意兒看。” 張霈感到一陣惡心:“為什么不報警?” “報警?他又不犯法。”靳雨聲調淡淡的:“床是自愿上的——有視頻為證;前期談戀愛不犯法,后期冷暴力也不犯法,除了zuoai不戴套,這套招數你能挑出什么毛病?再者,他家里握著些權利,警法里都是他親屬。......” “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什么?” “為什么好端端地要折磨別人?我想不明白。” “每個人都在折磨別人,只不過有些有意,有些無意——單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這是人固有的劣根性。” “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劣根性?” 靳雨笑了:“你怎么這么多為什么?人就是這樣,所謂的惡人,爛人,是因為收不住這些劣根性;所謂的好人,不過是將劣根性壓得更深。人性本惡,這一點是沒錯的。” “我相信人性。”張霈固執地說。 “隨你吧。”靳雨再次看一看腕表,她說:“我得走了,還得回趟學校找值班室簽個東西。總之,張霈,你跟你哥那事兒藏好點,咱們以后就別再見了。至于朋友,下輩子再做,下輩子你爭取別愛上自己的哥哥。” 張霈眼圈有點紅,她點點頭。 靳雨裹緊了衣服:“這外套挺暖和,我就穿走了,當個紀念品。” 深夜站臺人流如織,靳雨拖著行李立在這兒等車。 她裹著那件灰色的外套,耳機里放著隨機歌單,這時正好聽到一句“earth lies ih bed”;不知道為什么,她想起那個病得迷迷糊糊的晚上,當時她已經幾乎能看到父母了。然后有雙手摸摸她的額頭,她費力睜開眼,就看見那雙溫柔的滿含憂慮的眼睛。 “張霈......” 可惜她的聲音太小,張霈瞳孔縮了縮:“這么燙!等等,我帶你去......” 她真像一顆電子太陽。 靳雨百無聊賴地想,明明自己沒什么熱氣,還試圖去暖別人。 張霈,你圖什么呢? 她再次看了看腕表,列車快進站了。 人群開始攢動。 嗚嗚隆隆的聲音近了,人群中一個打扮惹眼的年輕人拉起外套嗅了嗅,自言自語(實際上近乎囈語了)道:“下輩子再做朋友了,張霈。” 車燈刺眼,人群中爆發出驚呼,一個高挑的灰色身影在列車進站前一秒跳下站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