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陸
- 泡泡先前沒有名字,名字都是人類起的,野貓跟流浪貓不需要名字。 泡泡一窩兄弟四個,它記不清弟兄們都是什么花色了,那時候他還沒睜眼。弟兄們沒活幾天就死了,一場暴雨下來城市里排水不利,整條街道跟條河似的,更不要提它們待的灌木叢了。 mama急著把它往高處叼,脖領子那塊皮被牙咬著晃晃悠悠。它吱呀吱呀地叫,等它媽把它往個什么地方一扔,說:“別嚎,待會兒野狗聽見聲兒來把你吃了。我去把你弟兄們也叼來,你在這里老老實實待著。” 結果媽自己回來了,一遍一遍舔它,給它喂奶。 當時泡泡還不懂,它還在為自己能獨享母乳而喜悅。過了幾天當媽出去覓食的時候,它猛然發現沒人跟自己擠在一塊兒睡覺或者摔跤了。到底還是小,mama的囑咐半點不放在心上,意識到自己孤身一貓就又扯著嗓子吱呀吱呀叫,這一叫,就真把野狗招來了。 是野狗,泡泡還沒睜眼,但泡泡聞得見。野貓野狗身上的味兒跟家養的不一樣。男人跟女人身上的味兒也不一樣。 還是條上了年紀的狗。 野狗呼哧呼哧湊近了,淌著哈喇子聞貓崽兒。 泡泡渾身乳毛都炸起來,抖著嗓子喵喵叫。 “小玩意兒。”野狗哼哧一聲:“嚇得那樣,我又不吃你。” 泡泡哈著氣縮到一堆爛木頭后邊去,那野狗倒是蹲在前頭不走了:“你媽呢?” “你干嘛罵人呢?” “我問你媽上哪兒去了。一個貓崽子在這,活不長的。” “我媽找吃的去了。” “哦。”野狗打了個哈欠:“你弟兄們呢?貓崽子都是一窩一窩生的。” “不知道,下完大雨就沒了,我媽說去叼,但沒叼回來。” “你不問問?” “我一問她就咬我。” “哦,那應該是被水沖走了,淹死了。” “什么叫淹死了?” “就是死了。不會動也不會叫,臭烘烘的,變成rou了。” “能吃嗎?” “你要是餓,那就能吃。但貓rou不好吃,就吃過一次,比剩飯還酸。” 泡泡又哈著氣。 “嗨!我又不吃你。” “我媽說野狗會吃貓。” “有的吃,但我不吃。我之前跟主人住在一塊,他教過我不能吃。后來是餓急了,吃過一次死貓。” “跟著人類住,怎么還會餓?聽媽說被繩子拴著都不會餓。” “那是后來的事,我跟主人一家走丟了,找不著他們了。之前住在一塊的時候怎么會餓。” “跟著人類住好嗎?” “當然好,就是他們太笨。” “為什么?” “他們的崽子還沒斷奶的時候可不會跟咱們似的說話,也不會呲牙哈氣,見誰都伸著手要抱抱——人類沒咱們這種尖爪子,你知道吧?” “沒有嗎?” “沒有。也沒有尖牙,所以整天都得提心吊膽守著他。” “那后來是怎么走丟的?” “他們搬家的時候忘記把我放到車上去了,汽車速度很快,嗖一下就沒了,我追不上。但主人記性一向不太好,我就慢慢等他想起這回事來,每天找點吃的在附近等——房子有陌生人搬進來住了,但我不敢跑太遠。主人一家可蠢啦,跑太遠,他們可能找不著你。” “嗯……”泡泡天生有貓的想法:“我覺得你是被拋棄了。” “哈哈哈,你們貓總是這么想。我告訴你,不會的。主人是沒那么壞心眼的。” 泡泡還要說什么,就聽見耳邊有大貓喉嚨里嗚嗚地示警聲。 “滾遠點,野狗!” “貓mama,我可不是野狗,你看我脖子里還掛著項圈呢。” “那就是被拋棄的流浪狗——滾遠點,別碰我的孩子!流浪狗沒一個好東西!” “嗨,我走,我走。小家伙,咱們下次再聊。” 流浪的老狗跑遠了,它媽過來給它喂奶。 它兩只前爪習慣性抓來抓去,問媽:“媽,你怎么這么恨狗?” “我的后腿就是被它們咬斷的。”媽說:“見著流浪狗離遠點兒,準沒錯。” 泡泡當時已經模模糊糊睜眼了,它知道媽是有點瘸腿的。 后來媽連著好幾天沒回來,它餓得渾身都沒勁兒了。 老狗又經過這兒,問:“你媽還沒回來?” “沒有。”泡泡有氣無力地說:“好幾天了。” 老狗伸著脖子叫,過了一會兒來了另一只母狗,也老了。老狗問母狗:“你嗓子尖,問問附近的弟兄們有沒有看到貍花貓的尸體。” 母狗點點頭,伸著脖子長長嚎一聲,遠近的狗都叫起來。 兩只狗豎著耳朵聽,母狗耷拉下耳朵來,說:“好幾只,都被收走了。最近城里正清理流浪貓狗,咱們也得小心點。” 老狗對泡泡說:“唉,小玩意兒,你mama也變成一堆rou啦。” 泡泡餓得沒力氣了。 天又轟隆隆地要下雨,老狗問:“你想不想被人類撿走?要是想,就喵一聲,我把你叼到路邊去,你大聲叫喚,要是有好心人會把你帶走的。” “要是沒好心人呢?” “那你也就變成臭烘烘的rou。” 泡泡餓得直打飄,它喵了一聲,老狗把它叼到路邊灌木叢里去。 “大聲叫!”老狗說:“我看見不少小貓是被這么帶走的。” 泡泡喵喵地叫,雨嘩啦一下子就下起來,它的毛本來就沒長全,這會兒又冷又濕貼在身上,全身都打哆嗦。它的眼睜不開了。 這就是快死了吧? 就在它以為自己快死了的時候,腦袋頂上的灌木叢被撥開,一雙黑漆漆的眼看過來,它打了個哆嗦。 - 它這應該算是有主人了。 泡泡蜷在貓墊上曬太陽,老狗說得對,碰見好人就不會擔心吃不飽肚子。 但它這個主人有點不一樣。 貓能聞出一些東西來。城市里什么味兒都有,在外頭流竄的活物無非是流浪貓狗、鳥,還有不常見的跑出來的或者被遺棄的其他寵物,兔子蛇什么的。但最多的還是人。 男人,女人,小孩,老人,貓都能聞得出來。 但主人身上的味兒是它從來(以后也)沒有聞到過的。直覺地令貓有點不高興,當人發脾氣的時候身上往往會散發類似的味道。可是主人從來沒發過脾氣,他甚至沒有什么情緒。 哦!是有的,不過得身邊有另一個主人才行。 泡泡的名字就是叫霈霈的女人起的,所以她應該也算它的主人吧?她身上的氣味就讓人安心多了。 “…你該多出去走走。”女主人說:“老在屋里悶著,心情也會差。” “不會。”主人微微笑著,手指來逗泡泡:“有泡泡陪著我。” 女主人嘆口氣,主人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你偶爾來看看,就已經很好了。” 泡泡炸起毛來,照理說,動物做出這種親昵的行為是想要交配。 可是泡泡聞到了令貓非常不快的味道,這絕對不是荷爾蒙。它在媽對野狗威嚇時就曾經聞到過類似的氣味——它知道媽是真的會跟野狗以命相博的。 那么現在,兩位主人是誰想咬死誰呢? 泡泡炸著毛跑遠了。 - 其實泡泡還是挺喜歡兩位主人的。 女主人不在這里住,主人跟它住在這里,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給它吃的喝的玩的,還允許它在床上亂跑。有時候他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門,連飯都不吃,就只呆呆地在沙發上或者什么地方坐著,眼睛里空蕩蕩的,黑得嚇人。 這時候泡泡拍他一爪子,他就會回神,然后輕輕抱起它問:“你也想她了嗎?” 泡泡才不想,泡泡誰都不在乎。 屋里總是彌漫著淡淡血味兒——這么淡的味道人類肯定聞不出來,老狗說得對,人類確實蠢——但泡泡能聞到。 它知道血是從哪里來的:主人的雙手總是免不了傷,他有時候會細致地順著手掌紋理拿刀尖細細劃過,這個時候血腥味會更重。這樣一定會疼,泡泡想不通他為什么會這么干。 衛生間里也會有血味兒。 每隔一段時間,主人渾身上下都會有淡淡的血味兒——平常這種血味兒只會留在手上。有一次它在屋里撒歡,撞倒了衛生間的紙簍,里頭有那種卷起來的棉布一樣的東西,上頭就帶著血。 哦呦,人類可真是麻煩。 但這個人類、這個主人,算不上討厭,畢竟他沒餓著它。 當貓要知足。 - 家里很少來人,多數時間是主人一個人,有時候女主人會來,除此之外,只來過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 先說這個女人。 這女人給泡泡的印象太深刻了,門兒一開就彌漫著刺鼻的香水味,害得泡泡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女人看見泡泡,笑了一笑:“還養了貓?越來越像個人了。” 主人給她倒了水,語氣沒波沒折的:“您應當提前說一聲。” 女人又笑一笑:“只是來看一看,不礙什么大事——最近怎么樣?” “很好。” “臉色這么差,可算不得很好。”女人說:“要知道,智力水平超群,并不意味他就能成為一個正常的人。” 女人的目光在主人纏著繃帶的手上略停一停,抬眼道:“還有,你得記著當年我據理力爭將你從那個地方帶出來、允許你擁有國籍、并且能接受正常孩子該有的教育,是為了什么。” “我知道。” “萊切帕爾女士對此可是頗有微詞,聽說她在你中學時期找過你?” “是的,母親找過我。” “對你動了刑?” “是。” “那時候我太忙,你聯系我時我還有點驚訝。”女人喝了口水,問道:“那時候看護你的人是誰?” “…是母親。” “我知道,是哪個母親?” “萊切帕爾母親的貼身仆人。” “聽說她常打罵你。” “是,她認為……孿生兄弟的死因在我。” 那女人笑起來:“一群蠢貨,無非是圖個心里慰藉。” 主人并不說話,他只略微低頭盯著杯沿。 兩個人聊了一些泡泡一點兒也聽不懂的話,然后女人立起身來跟他道別。 主人說:“您肯屈尊來看我,我已經受寵若驚了。” 女人背對著他,又笑起來:“照法律,我是你名義上的姑姑,應該的。” - 來拜訪的男人,說起來奇怪,他身上有跟女主人類似的味道。可能是她的親戚,泡泡能聞到他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 他們聊了些什么,泡泡沒聽見,也并不關心,它當時一門兒心思去抓沙發上墜著的流蘇。 最后那男人站起來,說了句:“這樣對你和她都好。” 然后拍拍主人的肩,主人并沒有從沙發上站起來送客的意思。 直到那男人走到玄關,主人才冒出一句:“你這樣做,她如果知道,絕不會心安理得。” 那男人側過臉,露出一個壓根兒沒半點笑意的笑容:“你不會讓她知道的。徐淼,每個人都有點見不得人的事兒。你不適合跟霈霈在一起,這是客觀事實;你永遠沒辦法跟她在一起,這也是客觀事實。偏偏你總是心懷僥幸,認為能拉著她往下墜——現在我告訴你,這絕不可能。” 主人問:“往下墜?我只是愛她。” “然后勸她跟你一塊兒死,或者兩個人去無國界小島自生自滅?” 主人嚯地站起身來。 泡泡耳朵貼下去,屋里氣氛瞬間沉下來,它知道這種情況往往一點就炸。 男人哼一聲:“別激動,我絕不會縱容她這么做。如果有必要,我能拿根繩兒把她拴起來——徐小同學,你想象不到我為霈霈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做出什么,所以良言相勸——你多么倒霉、多么可憐被造出來,那是你的事,跟霈霈沒半點兒關系。也別總是一口一個愛,你——” 主人的臉色慘白,泡泡覺得他幾乎要站不住了。 “——你對她只是……” “夠了!”主人渾身顫抖得厲害,他語無倫次地:“我不能沒有她、我……” 門開了又關上,屋里只剩主人一個人了。 - 人類雖然蠢,但是善變。 它之前以為主人是個好人,后來再看——唉,搞不清楚了。 因為它好像被主人拋棄了。 它想起街上的流浪貓流浪狗,太可怕了,它不要變成流浪狗的rou。 從那天起就有點不對勁,那天還是下著雨——這么說來它每次提起主人都是在下雨。 主人開門之后就倒在地上蜷著身子,泡泡拱著身子把門關上,舔他濕淋淋的臉。 哎呦,哎呦,渾身都濕透了,明明帶著傘,怎么這么可憐?它又聞到有血味兒,而且很新鮮。是哪里的傷口裂開了嗎?它扒拉開主人的手,手心里有兩枚小小的東西扎進rou里去。這玩意是叫耳釘?銀色的,小小的,直直扎在他的掌心。 你不疼嗎?! 主人好像睡著了,泡泡在他耳邊喵喵叫著,渾身濕淋淋的多難受呀,貓最討厭水了! 它咬主人的耳朵,主人終于睜開眼。 他在說什么呢,聲音那么小?泡泡把耳朵湊過去,他在說:“…我走丟了。” - 好在主人沒有一直發瘋,他最后還是洗了澡,換上干凈的睡衣——它蠻喜歡這件睡衣的,白色的裙擺很長很好玩,它喜歡抓著裙擺蕩秋千。 但有時候——比如現在——它是沒有機會做這些的,因為主人會把自己關在屋里。 唉……年輕動物總是精力旺盛,人類更是如此——他們甚至都不能隨心所欲地交///配。真可憐。 主人怎么發泄自己的欲望,它一只貓不太懂,但人類發///情的味道它還是熟悉的。男人,女人,發///情的味道。 人類都是會這樣嗎? 泡泡聽著模糊的呻///吟聲和斷斷續續的“霈霈”——那是女主人的名字。原來叫女人的名字就會有女人發///情的味道?真奇怪。 從那天之后,主人幾乎每天都在做這種事。他狂熱地執行著這件事,嘴里不斷重復著破碎的“我愛你”。 - 然后他就被主人丟掉了。 準確說,是和這間房子一起被丟掉了。 因為他再也不回來了。 臨走之前,他給女主人打了電話,他說:“泡泡能不能拜托你照顧?或者你的朋友,我沒辦法把它帶走。” “我?我去…尋找愛。” “別擔心,是一個國際公益組織。” “不是因為這個…對不起,那天說了重話。但是,霈霈,和親生兄長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 “那就這樣,你找個時間過來吧。” 然后女主人來把它帶走了。 這次主人沒哭也沒割傷自己,表現不錯,但他不要它了。他是打算放棄現在的生活了。 - “思誠,這貓咱不能養在家里,爸對貓毛過敏。” 耳朵上戴著不知什么玩意兒、眼睛里放光的男孩微微失落地“啊”一聲,問:“那,它怎么辦呢?” “已經聯系了逍遙姐,她那邊房東同意養,以后我們過去看也方便。” “哈哈,那也不錯。” 所以此時此刻泡泡窩在一個女人的懷里,這女人嗓門兒挺大,說話很令貓不爽:“喲,橘的,那過幾年不就變成豬啦?” - 之后的事情可就別提啦,泡泡只是一只貓咪,腦袋瓜里可裝不下太多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