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
- 公元201x年8月12日,85歲的考古學泰斗艾斯·阿立德被國際暴力組織斬首,其尸體被綁在街頭紅綠燈上示眾,頭則被放在尸體的腳下面;十五個小時之后,這位老人的尸首又被轉移到巴爾米拉神廟遺址上示眾,理由是他在城破之前協助轉移了城中博物館的文物,并拒絕吐露文物的下落。 艾斯·阿立德的父親是本國外交大臣,阿立德自幼便展現出驚人的語言天賦,至今仍是世上僅有的同時掌握吐火羅語、帕提亞語、于闐語、嘉絨語的幾位學者之一;他十六歲師從著名學者泰羅爾斯·比得古進行古埃及及古波斯的歷史文化藝術研究。他在擔任首都博物館館長之后帶領他的學生們對文物進行修復,直到博物館被洗劫一空并被炸毀之前,館內近1/3的藏品都是經由他與學生的手修復之后才得以被陳列人前的。阿立德對古中國文化也有著十足的興趣,據他的學生回憶,老師床頭放著《道德經》的法語譯本和帛書版本;他曾對學生表示,假如接下來幾年身體無恙,他將對中國的道家學說進行深入研究。 這樣一顆飽習人類文明藝術成就、觸碰過迷人知識、進行過深邃思考、擁有無數美好回憶的頭顱在叁秒鐘之內落了地,血噴濺了兩米多高。阿立德頭顱落地后眼睛仍然睜著,眼球粘上了沙粒和灰塵,但他不肯合眼;直到眼皮抽搐了叁十多秒之后,才保持著死不瞑目的姿態,被持槍的暴徒用皮靴將頭顱踢回尸體下方。隨后,尸體被吊上紅綠燈柱,頭被放在腳下面。 匈牙利歷史學者唐·廖斯巴爾驚聞噩耗,哀慟道:“一顆頭顱僅在幾秒之內滾落在地,可我們即便再過幾百年也不一定能再遇見這樣的頭腦。” - 徐淼不常做夢,因此迄今為止的所有夢魘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夢在幼年時,八歲,雙生兄長死去的第二年。但即便到今日他也很難斷言那究竟是夢境還是與夢境同樣飄渺的現實。 他再次閉上眼,企圖憶起那個夢。 那時候他剛剛接受心臟移植手術,新鮮的心臟來自雙生哥哥,這就意味著他不得不去承接哥哥的曾經的位置,但他做不好任何事。并且,他曾因為一次嚴重的錯誤被關了禁閉——這個【錯誤】貫穿徐淼自出生起整個兒的命運。 但此事暫時擱置,作者先繼續講述夢境的事情。 徐淼被關了禁閉。 其實仍在他的臥室里,但幾位仆人寸步不離地盯著他,其中一位來自菲律賓。 這位菲律賓女傭的眼睛并不討人喜歡——至少不討徐淼的喜歡——他覺得她的眼睛像蛇瞳,在太陽下閃著陰陰的惡毒冷光。 事實上這位女仆態度很溫和,可他在這樣的目光里無法安心閱讀或者入睡,因此他放空地盯著屋門。 屋門是實木材質,古老精致的雕花不肯放過一處門楣;同樣頗具愛德華時期風格的花紋攀爬著整棟建筑的門窗甚至桌椅,它們像這座建筑一樣,仿佛金字塔里穿著華麗的沉重裹尸。 他是中國人,黑眼睛,黑頭發,自小會說漢語,盡管直到十歲之前都未曾踏足祖國的土地。 但生活在這里或那里對當時的他來說并沒有太大影響,他的記憶僅限于沉悶的房間、不茍言笑的傭人、總在與男人調笑的母親、學校和車內。他的身體一直不好。 六歲那年他和哥哥一齊入學,母親替他回絕文化課之外的一切活動,因此在當時他很羨慕同胞兄長。 那時候每天的樂趣就是等待哥哥回家,他會給他講在學校里發生的趣事,有時還會給他看學生們打曲棍球或者游泳的照片。 “等你的心臟好一點,你也來跟我們玩。”哥哥私下里跟他說漢語。 有些事情即便是小孩子也能明白的,比如誰于主位誰于次位,他對此十分清楚:哥哥是被重點培養的,他不是。但他并沒有因此沮喪,反而感到很輕松,因為他知道那樣會失去大部分自由——看看父親就知道了,長久地與家庭分離,這絕不是他想要的。 哥哥是個看似穩重,實則不安分的人,有時候會偷偷帶他出去玩。 因此在哥哥去世前的叁個小時,他們如往常一樣騙過管家和傭人們,哥哥說諾爾河今天有艘郵輪上舉行慶典,這條船會繞城一周,十分漂亮:“你應該看看,而不是總悶在屋子里。” 叁個小時之后,一輛失控的貨車沖向人群,車速并不快,因此多數人安然無恙——但徐淼不能跑步,他釘在地上,心臟驟然絞痛,他看向戴著耳機毫無察覺、仍在盯著郵輪的哥哥。 “嘿!那邊的男孩!”有個男人在混亂中拉了徐淼一把,他終于能動彈了,可他還要—— 已經遲了,貨車悲鳴著沖著哥哥碾過去。 他一瞬不瞬盯著門,想象有一條蒼白花枝順著門慢慢往上爬,像伶仃的節肢動物伸出根須——那便是它的觸須。 這是一枝悲愴的花。 他想象纖細死白的枯葉卷住門把手,將自己牢牢固定在那里,然后枝葉繁茂、抽長、膨脹......直到擠滿整個房間。傭人們跪死在花枝下,他被扼在角落,貪婪汲取窒息的快感..... . 風吹得門嘎吱一聲,猝然回過神,房間里除了他空無一人——當然并沒有花枝或死尸,只有半敞的門。 每個人的故事都是小徑分叉的花園,或者可以看做有向樹,每一瞬都是一個節點。 由一個節點可以延展出無數分支——每個人在回憶往事時都會想:【假如我當初那樣做....事情會變得怎么樣呢?】 這是一個復雜而有趣的問題,但沒有人真正論證過——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夠回溯時間,去驗證那個只存在大腦里的假設。 假如...... 假如世界線稍微變動一點兒,整個故事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假如徐淼的母親沒有因酗酒引發疼痛,管家便不會急匆匆拉走徐淼房里的男傭; 而假如女傭的男友沒有在午睡后勃起,而情意綿綿向她索求電話愛,女傭也就不會偷偷跑出去接聽電話; 而假若古老的羅馬教會將耶穌受難日的日期提前或者錯后一點兒,多數傭人們便不會在今天休假,門前戒備會更加森嚴..... .總之,一切巧合促成了現在的結果——八歲的男孩盯著半敞的門,他慢慢站起身,根節點延展出一條——是唯一一條、并且再不可能、也不會抹去的分支,故事線變動了。 他已經被關在房間里近半個月,已經很久沒有呼吸到外界的空氣了。 他只是想稍微去走走......這個孩子知道自己有【錯】,因此他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只是稍微在花園里散散步......女傭躲在傭人洗手間和男友喃喃絮語,他扶著樓梯扶手慢慢往下走——他很喜歡一步一步走下梯階的感覺,說不清為什么,反正就是喜歡這樣做。 當他快要走下最后一層樓梯的時候,他聽到了腳步聲。 很輕,好像同樣是孩子輕盈的步伐,穿著皮鞋踩在真木細雕拼花地板上——這些地板沿用維多利亞時期的花紋,母親不太喜歡細膩浮夸的樣式,據說十幾年前曾令意大利設計師重新整修——無論如何,徐淼快速躲在樓梯后,他不想在這時候被抓回去。 樓梯口對面是一段寬闊走廊,走廊兩壁鑲貼綠色大理石,同時掛一些前人畫像,再往前走是一面玻璃墻。玻璃墻與這段走廊成T字,橫貫玄關與主廳。 從徐淼的角度只能看到走廊切面大小的亮光。然后,就是在這個時候,腳步聲持續靠近,他看到本該安葬在族墓里的、已經舉行過葬禮的、在他眼前被撞得四肢分散的哥哥輕輕走過去,從玄關路過走廊口,繼續向主廳走去。 徐淼捂住自己的心臟處,他?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說不清究竟是喜悅還是恐懼,他慢慢扶著墻走到走廊口,轉身看向主廳那里,空空蕩蕩,沒有人。 “......哥哥?” 沒有人。 他看到鬼魂了。 他后退一步,難道哥哥的亡魂也認為自己是兇手? 他回來做什么,他想【報仇】? 徐淼那時并不懂死亡與否,他只是單純地怕。 這種顫栗感覺就像來做客的萊爾伯爵給他換上裙子并撫摸他那樣,他說這是【好孩子】——好孩子就非要經歷這樣令人不適的恐懼嗎?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逃出【家里】,好像胡亂鉆了狗洞,好像誤闖了地下停車場,總之他在暈眩中停住了腳步,茫然立在街區。 空氣并沒有想象中的好,充斥著皮革與人體的悶熱臭氣,并且潮濕。 他轉過街角時摔了一跤,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遞出一張手帕,男人說了一些話,他追了上去......數年之后他好像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同樣一雙眼,平靜但玩味,溫慈但令人不適。 男人離去后,保鏢很快找到他并將他帶回家里,那天起他被看得更緊,晚上更加不敢入睡。 當然,免不了被罰,他每天要跪在耶穌受難像前懺悔十幾個小時。 第九天他仍然跪在那里,為原罪懺悔,為過錯懺悔,為不忠誠而懺悔,然后就在此時,就在此時,黑暗的祈禱室里逐漸泛出一點亮光,他說不清是哪里在發光,反正整個沒有安裝任何電子設施的祈禱室逐漸亮起來,四周的東西逐漸扭曲、紛飛錯亂,耶穌像幻化成七彩漩渦,耳邊涌過紛雜的噪音,馬匹的嘶鳴,有樂器穩重或狂放的嗡鳴、火車鳴笛、慘叫聲、水滴聲、紙頁翻動的聲音、瀑布激流的聲音、老人的咳喘、女人的呻吟、孩童的哭泣、古中國詩人悠長的吟哦—— 這些聲音是同時發出的,就像他眼前這些同時發生的景象,他說不出究竟是怎樣的畫面,這對他來說也無關緊要,因為有個女人遠遠地立著,她一定想走過來,一定想抱緊他,但她只是僵了似的立在那里。 徐淼的淚落下來,他被侵犯時沒有哭,被母親責打時沒有哭,在黑暗中忍餓罰跪時沒有哭,甚至在同胞哥哥的葬禮上都沒有哭。 卻在這時候落了淚,這點淚讓他終于像個普通的孩子,而不是什么被玩壞的人偶。 他為什么會哭?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臉,那女人好像也在落淚,這種感覺同樣莫名其妙且令人不適,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在等什么人似的,就好像他等了很久似的,就好像他一直在希望對方能救他似的。 【徐淼!等我,等著我,我會來....】 她會來什么? 她一定會來救他。 - 從思誠轉學起,王研晨就一直在偷偷攢錢。 首先是每天中午的伙食費,不過這樣太慢,她又把家里的閑置廢品好好整理一番——不過一共也沒多少東西——反正七七八八一共攢了幾百,最后實在湊不夠,騙爸爸說學校交書費。 “這回咋交這么多?”爸爸正呼啦呼啦地吸湯面,胡子拉碴的嘴上沾滿辣椒油:“錢老師不是說有啥扶貧項目免學雜費嗎?” “所以是書費嘛。”越長大,她越有點討厭父親。 盡管他供她吃穿,但他太粗俗了,并且不能滿足這個年紀女孩敏感的虛榮心——她連手機都買不起。 想起干干凈凈的李思誠,斯斯文文、總是害羞的李思誠、在跑道上最吸引目光的李思誠,她又有點臉紅:“給不起就直說嘛,我去找同學借。”說著就要起身。 她爸把碗咣啷墩在油膩桌面上,嗓門兒很大:“借誰去?你一個女娃跟人家借什么借,缺錢跟老子講,老子還不能念兩句?” 說完打了個蒜味兒的嗝,把搭在肩膀上的濕毛巾扔回臉盆,拿包煙晃晃悠悠出門了。 她爸一宿沒回來,她知道應該是打牌去了。 果不其然,天蒙蒙亮時她爸敲門,塞給她一個紙包,其實她就要五百塊,看起來卻好像有一萬塊那么厚。 她眼睛亮了亮,撕開紙包一看——里頭全是二十五十的零錢,怪不得看起來厚墩墩的呢。她把錢塞進書包,她爸站在臉盆邊上洗臉,她說:“上學去了啊。” 她爸點點頭,又說:“等會兒。” 她回過頭,爸給她一張十塊錢的紙鈔:“晌午吃好點,上學用腦力,別省著。” 她看著那張皺巴巴的、同樣油膩膩的紙鈔有點不太想接,但最終還是接了。 李思誠寫完作業,準備去洗澡睡覺時,手機突然收到一條短信:“hi~李思誠,我是王研晨,這是我的手機號。我是找那位攝影師jiejie問到的,但她不知道你的qq號,我們加個qq吧!我的是xxxxxxx,希望我們能考到同一個高中!” 王研晨緊張地窩在毯子里,毯子蓋得嚴絲合縫不漏一點光亮,爸還不知道她買手機的事。 她的心砰砰直跳,窩在毯子里很熱,每隔幾分鐘就要偷偷緩口氣,但她仍然緊張地盯著屏幕。 爸爸在簾子另一邊打呼嚕。 他們家一共就兩間房,是臨時工宿舍改的,交五萬塊錢能住到她上大學;一間是封頂的院子隔間,也不完全算他家的地盤,因為過道來來往往還要過人,但放個暖壺、臉盆架、小飯桌什么的沒問題;里屋是臥室。 她趴在床上全神貫注盯著屏幕,過了叁四分鐘,李思誠回復:“好呀,我加你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課,晚安。” 【晚安。】 王研晨縮成一團打了個滾,興奮得差點喊出聲。 睡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的爸爸呼嚕聲暫停一兩秒,也翻了個身,接著打鼾。 王研晨從小小的窗子里看星星——只有很淡很淡的一顆茫茫隱在月亮旁邊,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