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 徐淼說:“張霈,沿著前面一直走,我們走過那條河就安全了。” 張霈拉著他一直往前走,前面只有一條獨木橋,湍急的河流從橋底下奔過去。 “我會帶你出去。”張霈覺得徐淼的身體越來越重,明明前面就是出口了。 “徐淼,跑起來,我會帶你出去。” “真的嗎?”徐淼的身體變得無比沉重,她拉扯不動他了。張霈回過頭一看,徐淼滿身傷痕、鼻青臉腫地立在原地,手臂變成了長長的藤蔓將她的手牢牢纏緊:“真的嗎?張霈,你會一直陪著我,直到帶我出去?” 她不由得掙扎,掙扎著后退,沒站穩一下子跌倒,卻跌坐在學校花園的石凳上。太陽暖烘烘地照下來,徐淼就靠在她的肩頭,他握著她的手,聲音像哭了似的:“霈霈,我是在替別人活著......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感到胸口悶悶地痛,似乎有千斤重。 一抬頭,卻看到哥哥就站在眼前,他冷漠地嫌惡地看著她,他說:“喜歡我?霈霈,你真惡心。” 張霈猛然睜開眼睛,月光清凌凌照進來,跟打了一層薄紗似的。 剛進秋天,卻出了一身冷汗。她心跳得很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光潔干凈,沒有纏上任何東西。她緩緩舒一口氣,眼睛漫無目的地掃過屋子,定睛在書桌上的那本書。 那是本莫名其妙送到她手里的、寫著她的名字,書簽上卻留著于程飛的落款的書。 她下了床,重新打開書,拿起那枚書簽來。 仔細看看,與其說這是書簽,不如說是一張明信片的邊角,似乎只是興致來了,隨意剪下一段明信片當書簽用。原明信片大概是張風景畫,留有“于程飛”落款的那一面是不完整的冰川和露出半扇翅膀和一個頭的鷗鳥(張霈不認識這種鳥);用鋼筆寫著挪威語的另一面則是明信片常有的空白面,邊緣切割不甚整齊,因為用來寫郵政編碼的方格都被剪成了梯形。 張霈看著那行字,她是認得于程飛的字跡的,包括寫在扉頁的她的名字。 那么,這本書是因為什么緣故到她手里的? 它為什么會在走廊里被撿到? 以及,于程飛早已畢業了,他的書為什么會寫了她的名字出現在學校里? 難道是他托人寄給她,但是在中途遺失了? 就算真是這么回事,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準確的班級和學號信息的?——他與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張澤,而一個當哥哥的,跟朋友聊天時就算會談起meimei在哪個班級,難道還會談起她的學號嗎?再說她升入高中之后幾乎都沒見過張澤。 越想越疑惑,張霈想起于程飛那時候清清淡淡地詰問她:“假如未來碰到的全是令你不開心的事,你會怎么辦呢?” 她會怎么辦呢? 她的手輕輕撫上桌面,她和哥哥曾經無數次擠在這張桌子上一起寫作業、斗嘴——那時候多好啊,那時候還沒有這些莫須有的煩惱,那個時候她還可以肆無忌憚騎在他身上打鬧。 哥哥放學后經常在天臺。 書簽上,于程飛是這么寫的。 她之前從不知道學校還會開放天臺。 - “今天還是要早回家?”張霈問徐淼:“才退燒,真的不用休息嗎?” 徐淼搖搖頭,拎起書包對上她的眼:“我先走了。” 張霈塞給他一根棒棒糖,沒說什么。 徐淼頓了頓動作,忽然問道:“你之前說【反抗】,反抗之后會是什么樣子?” 張霈愣了愣:“不知道,不一定會有好結果——但我覺得你應該試試,至少不該總按你不喜歡的方式過生活。” 徐淼露出一點微笑,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張霈手指被攥得生疼。 - 張霈順著頂樓的樓梯往上走,她從來不知道這里是開放的。 通向天臺的門是關著的,但沒上鎖,她稍微用了點力氣就推開了。 鐵門一開,樓道里那股悶悶的塵灰霉味和鐵銹味兒都被吹散了,風鼓面而來,帶著淡淡煙草味。 她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熟悉的身影背對著她,垂在身側的那只手指間紅點一閃一滅,他大概在放空地看著遠處。 “哥。” 張澤身子一頓,但沒表現得太驚訝,他偏了偏頭,張霈走到他身邊去,與他并肩而立。 “怎么知道這兒的?” “于哥托人給了我一本書,書簽上說你放學后經常來這兒。” “嗯....”他鼻子里哼出一個單音節,似乎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實性。 但是先不管這些—— “為什么抽煙?爸爸從來不抽煙。” 張霈將心里涌動的種種情緒——包括想念、癡念、激動、久別再見的喜悅、委屈、積恨以及不知為何涌起的淚水統統吞下去,問了一個最容易回答、也是最流于表面的問題。 “這個?”張澤又吸一口,輕輕吐出煙霧:“因為生氣。” 張霈的腿在發抖,她幾乎可以確定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她喜歡他,喜歡這個和自己身上流著同樣的血的哥哥,說不定她偷偷吻他的時候他就醒著,說不定他從家里搬出去之前的那晚他就什么都知道,所以那時候他才說:【我們血濃于水】——所以他才開始躲著她、避著她、疏遠她,連消息都不肯回——他討厭她! “為什么生氣?”張霈發著抖問:“誰惹你了?” 張澤低了低頭,他在她面前一直是吊兒郎當、嬉皮笑臉的,很少有這樣消頹的時候。他似乎在什么困境中掙扎,又似乎在心里勸說自己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輕輕地說:“霈霈,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怕你學壞,任何角度都是。因為學壞——或者說,做出與一般人、正常人不一樣的事,是很可怕的——尤其你還是個敏感的人。別人會怎么說、怎么看,這對你影響很大......這也是我在學校很少讓別人知道我們是一家人的原因——我不想讓別人探究的目光過分關注你,那樣你會受不了。” 張霈沉默聽著,她不知道他在這個時候說這話這是什么意思。 “在我們這個社會里,和別人不一樣會很難過,你受不了輿論和指責,所以我不希望你學壞,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可是霈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張霈心跳如鼓,她總是這樣,站在他面前幾乎就沒辦法按正常的邏輯走: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我沒有學壞。”張霈說:“至少我不抽煙。” 張澤抿起嘴角笑了笑,他抬頭看了看天,眼睛里沒有什么光。 然后他輕輕偏過頭問:“那要試試嗎?” 張霈心里砰咚一聲,她從來沒見過哥哥這個樣子,在夕陽里眼梢帶著淡淡紅緋,頹艷得像只妖精。 她鬼使神差地點點頭,張澤柔和的眼神一下子降到冰點。他慢慢走過來俯下身,將方才在唇間含過的半支煙遞到她嘴邊:“張嘴。” 張霈退半步,張澤摁住她的肩:“躲什么?不是說試試么?” 她沒見過他這個樣子,之前再怎么胡鬧他也沒動過真格兒的,可是現在他握得她肩膀生疼。那只手從肩移到頸移到側臉移到唇,輕輕一碾,雙唇就分開了。 她現在的樣子一定糟透了,渾身都炸開了煙花,處處酥麻一片。她的眼里不知道為什么涌起淚水,將橙紅的夕陽和暗色人影攪成一片,淚光中看不清楚哥哥的神色,可是唇間含住濡濕的煙頭,那是剛才在他唇上停留過的。 “吸一口。”張澤說。 她伸手抵著他的胸膛,她感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了。 “不是想試試么?吸一口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張澤說話時幾乎能碰觸到她的唇角,她現在抖得厲害。 然后似乎是由心底惡念驅使著,真的輕輕吸了一口——嗆人的煙霧灌滿鼻腔,她咳出了淚,半支煙掉在地上。 張澤就隔著半人距離這么看著她,等她平復了呼吸止了淚,才露出平日里那種散漫的笑來:“惡心吧?現在你知道學壞是什么滋味了。” 他踩滅在地上茍延殘喘的半只煙,那點紅光悄無聲息被埋葬了。他彈一下她的額頭:“不論什么時候聽哥的話,準沒錯。現在我告訴你:不要學壞,這對你沒有半點好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