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刀十六國 第486節
按照他的意思,謝玄出兵東海被宣傳為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勝,一掃十年來之頹廢…… 總之,現在退兵大家都能接受。 “合肥被圍困多日,內外禁絕,不如強攻一次,或能拿下此城,重創梁軍。”郗超則實際的多。 圍城三四個月,一石不發,一箭不放,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連晉軍都松懈下來。 北伐這么鬧下去,必然威信大減。 晉軍雖然沒有十五萬,但結結實實有六七萬人馬,各種攻城器械齊備。 見桓溫又猶豫不決,郗超再勸:“我軍久圍而不攻,城中必然懈怠,若以數千精銳突襲之,或能一鼓而下!” “嗯——”桓溫意動起來。 不料謝安淡淡道:“拿下合肥,又能如何?如今梁國旱災已去,十余萬黑云精銳在洛陽厲兵秣馬,倘若攻陷合肥,黑云軍必傾國而來,屆時南北大戰,又是一場浩劫,敢問大司馬,能守出合肥否?” 合肥遠離淝水,處在平原之上,不利江東水軍,而利梁國步騎。 一想到要跟十幾萬黑云軍在合肥城下大戰,桓溫臉色就不自然起來。 上一次的慘敗,讓江東至今都被踩在梁國腳下,再來一次飲馬長江,桓溫就可以自刎謝罪了。 關鍵桓溫此次“北伐”原本也就做做樣子。 “子曰:過猶不及。戰端一開,難分難解,今既已小勝,當退也!”桓溫真想打,也不會拖到現在。 “大司馬……”郗超有氣無力的瞥了一眼謝安。 這幾個月兩人整天相伴,關系好的女人看了都會嫉妒。 化解了郗超一石三鳥之計。 “此事不必再議,傳令全軍,收拾行裝,準備返回江東,他日北國有釁,再來不遲。”熬了這么長時間,桓溫也乏了。 “領命。”事已至此,郗超之道多說無益,沖謝安一拱手,“閣下好手段。” 謝安還禮,“嘉賓言重,為蒼生社稷而已。” 退兵軍令一下,晉軍盡皆大喜。 他們中不少荊襄人,背井離鄉千里迢迢跑到淮南,幾個月熬下來,早就沒多少士氣,一聽到退軍命令,早就迫不及待。 因此大營中混亂不堪。 合肥城墻上,鄧遐正目睹著一切。 所有人懈怠,唯獨他不敢。 “晉軍圍而不攻,軍心渙散,今日動靜,當是要退兵,此天賜大功于我等!”鄧遐兩眼冒光,仿佛野狼看到了獵物。 絕大數名將都是擅于把握時機的高手。 “將軍要出擊?”副將朱輔道。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難道諸位想一輩子留在合肥不得升遷?”鄧遐極有膽略,勇冠三軍,當年聽聞漢水有惡蛟害人,提劍下水,斬蛟而歸。 在合肥呆了這么多年,眼見其他的人飛黃騰達,鄧遐也想往上走。 以他的家世在江東自然不可能,做到太守一職就算到頭了,但在大梁,卻不是什么難以逾越之事。 梁軍很多大將、重臣,以前都是草莽出身。 “不愿去者留下守城,愿去者,城中集結,五千黑云精銳足可大破桓溫!”鄧遐豪氣干云。 “愿隨將軍出戰!”周圍黑云將聞言大喜,等的就是這種機會。 “將軍既有此雅興,輔安敢落于人后?”朱輔也動心了。 “哈哈,痛快,桓溫精通兵法,退兵之日,必定留有斷后精銳,今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立即出兵襲營!”鄧遐走下城樓,以劍杵地。 軍令傳下,士卒自愿前來。 一個多時辰,鄧遐面前站著七千多士卒。 有黑云軍,有他的部曲,至少三成身披鐵甲,剩下之人身上也有一件皮甲,人人一臉期待之色。 袁真之子廬州司馬袁瑾勸道:“城外七萬大軍,叔父只有七千……若事不諧,只怕進退失據。” “七千精銳足矣,桓溫久圍不攻,士氣已失,人心思歸,無心戀戰,吾猝然一擊,晉軍必大亂,此戰雖不能擒殺桓溫,卻能重創晉軍,使江東五年之內,不敢北望!”鄧遐跨上戰馬,接過一柄大斧。 戰馬人立而起,仰天長嘶。 “大丈夫行事,不可畏首畏尾!”鄧遐催動戰馬,一躍向前。 身后士卒盔甲鏗鏘,殺氣騰騰。 合肥城東門忽然打開,城頭戰鼓猶如雷鳴般驚心動魄,一支梁軍步騎殺出,鄧遐一馬當先,殺入晉軍營壘之中。 晉軍都在收拾行裝,想著與家眷團聚,完全沒料到梁軍主動出擊。 大多數人想著退兵之時,梁軍才開始趁勢掩殺,現在還沒退軍,梁軍就已經殺來。 即便有人并未松懈,但面對鄧遐親率步騎沖殺,也無能為力,一個晉將帶著幾十士卒上前攔截,被鄧遐一斧劈翻在地,余者皆被騎兵沖散。 “敗了、敗了!”梁軍邊殺邊喊,焚燒營帳。 白煙滾滾,遮蔽東面大營,慘叫一聲聲從白煙中傳出。 晉軍驚恐不安,一片混亂,合肥城頭的戰鼓越發激昂起來。 第六百四十七章 退 梁軍侵攻如火,勢如奔雷,鄧遐、朱輔等將身先士卒,梁軍無不奮勇向前。 晉軍東營一片狼藉,士卒四散奔逃,其他大營的晉軍見梁軍來勢兇惡,一時不敢貿然來救,各守營壘,反而將混亂降到最低。 鄧遐遙遙望見南面敵營中高高豎起的牙纛,大喊一聲:“諸軍隨吾斬將擎旗!” 大斧一揮,步軍甲士轉攻南營。 鄧遐領精騎在后掠陣。 南營是晉軍主營,多為桓溫麾下精銳,但圍城三四個月,按兵不動,再精銳的士卒骨頭也酥了。 心理上還未轉變過來。 而敢出來死戰的梁軍,兵力雖少,卻無一不是置生死于度外的勇士。 有心擊無心,有備攻無備,高下立判。 桓溫既要算計江東朝廷,又要算計梁國,但鄧遐與其截然相反,抓住機會就毫不猶豫的出擊,讓晉軍措手不及。 為首十幾員身披重甲的黑云將,領著千余大斧力士向前。 其中一員鐵塔般的漢子奮力劈開鹿角,身中三矛,血流如注,咬牙狂笑,“鼠輩何不惜命,膽敢與黑云軍廝殺?” 不管身上的傷,又是一斧頭砍翻一名晉軍。 左右晉軍士卒再補上兩矛,才刺死了這人。 人雖然死了,卻給了晉軍極大的心理沖擊。 他們并不想北伐,也不想玩命,只是被桓溫的軍令驅使,不得不走向戰場。 但江東君臣皆視北伐為兒戲,就連桓溫也將這場北伐當成了政治游戲,既不尊重戰爭,也不尊重這些賣命的晉軍士卒。 晉軍的戰斗熱情自然也就消退了。 更何況即便北伐成功了,跟他們也沒多少關系,照樣是軍戶,照樣是士族們的部曲…… 一種莫名的情緒在戰場上傳蕩。 那名鐵塔般的梁軍甲士倒下后,更多的大斧力士沖了上來。 前陣的晉軍雙腳不由自主的后移起來,就在此時,一陣箭雨襲來,晉軍又倒下數十人。 朱輔在后指揮弩手壓制晉軍,而他部下,當年也是從江東投奔過來的,沖著晉軍喊道:“有倒戈者,大梁賞賜良田兩百畝!” 晉軍不斷后退,手上抵抗的力氣越來越小,之所以還沒崩潰,完全是桓溫個人威望壓著。 不過他們這一后退,漸漸引發后軍混亂,再也沒有人敢站在前面。 不到半個時辰,梁軍便在南營打開一個缺口。 后方梁軍騎兵換了馬,鄧遐縱騎沖殺之,銳不可當,所向披靡,于馬上大聲呼喝,“黑云軍冠絕天下,當取桓溫首級,殺!” 騎兵奔踏如雷,如風一般掠過戰場,沖入缺口,向著敵人最密集的地方沖去。 此時才算真正挫動了晉軍的陣腳,士卒自相踐踏擁擠,挺矛反抗者寥寥。 一層又一層的尸體倒下,越想后退,越是擁擠成一團,越逃不了。 終于有人跪在地上乞活,引來黑云驍騎的一陣狂笑聲。 沖殺之勢越發不可阻擋,腥風血雨之下,晉軍牙纛越來越近,就在前方三四百步。 牙纛之下,一排身披鐵甲的晉軍挺著長矛,但他們畏懼的眼神暴露了內心的想法。 梁軍來勢實在兇猛。 在此之前,他們一直龜縮在城中,無論怎么挑釁,都無動于衷,如今殺出,地動山搖,朝著一個方向猛攻。 晉軍空有六七萬的兵力,卻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一時轉動不開。 “事急矣,大司馬當力戰!”郗超眼看形勢不妙,急的滿臉冷汗。 算計太多,謀略太多,反而忘記了戰爭的本質是敢于亮劍、敢于主動出擊。 “退?”桓溫望著東北面沖來的黑云驍騎,眼神無比迷惘。 上一次合肥大敗,桓溫幾年都沒喘過氣來。 這一次再敗了,桓溫可以自刎謝罪了。 就算不自刎,威望、顏面蕩然無存,江東士族會群起而攻之,就像當年的庾翼、殷浩一樣,北伐失敗,人也廢了。 “江東可以無合肥,卻不可無大司馬,如今退走,還能保留實力,召聚潰卒,拱衛長江防線。”謝安比郗超從容多了,臉上沒有任何驚慌之色,說話也慢吞吞的。 但正因為慢,每個字都說進周圍人心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