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刀十六國 第160節
石閔回過神來,望著面前高高的琨華殿白玉丹陛,然后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步伐鏗鏘有力,每一步都像是砸下去的,仿佛要將這座宮殿踏平一般。 “大都督意欲何為耶?”宦官尖著嗓門在月臺上驚呼。 石閔仿佛沒聽到一般,所有的心神和精力都集中在丹陛上。 身后,周成、蘇彥二人提刀在手,甲士們眼中跳動著一團興奮的火焰。 走上丹陛,偌大的南臺仿佛匍匐在石閔面前一般,宦官早已嚇得癱坐在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宮中禁衛們四散而逃。 不過石閔也止步于此,平靜的注視著宮殿,沒有入內。 李農剛一踏上丹陛,就一個踉蹌,眼看要摔倒,被身邊的石鑒扶住,“司空定要當心!” 石鑒似笑非笑,話中有話。 李農一愣,兩人眼神一碰,然后各自挪開,“多謝殿……下,臣無礙。” 石鑒的目光又轉向一旁的王泰。 王泰臉色跟著動了動,不過看著周圍寒光閃閃的刀矛,還是低下頭去,避開了石鑒的目光。 他是隴右巴人,石虎攻伐關右,不得已投降,與姚弋仲、苻洪一同遷往河北。 麾下數千巴人勇猛善戰,數有戰功,被石虎器重。 石虎對晉人殘暴,卻對諸胡非常不錯。 無論是段氏鮮卑的段蘭,還是丁零的翟鼠,都來者不拒,令其定居于河北繁衍生息。 石閔并不知道身后發生的事,注視宮殿許久之后,直到李農、石鑒、王泰等人上來,這才揮了揮手,周成提著刀入內。 不多時,殿中傳來石遵的陣陣咆哮聲,“棘奴安敢如此!” 但很快又變成嘆息聲,“我尚如是,汝等立鑒,復能幾時!” 而這句話清晰的傳入石鑒的耳中,石鑒臉上的歡喜之色頓時僵在臉上…… 羯趙太寧元年(349)十一月,大都督石閔挾持司空李農、右衛將軍王泰,率三千甲士入宮,劫趙主石遵于金鳳臺。 不數日,弒于琨華殿中,太后鄭氏、皇后張氏、太子石衍皆殺之,上光祿張斐、中書令孟準、左衛將軍王鸞等全家盡誅之。 牽累之人千余家,鄴城泛起第一抹血色。 其后立義陽王石鑒為帝,大赦天下。 升司空李農為大司馬,錄尚書事。武興公石閔為大將軍,封武德王。郎闿為司空,劉群為尚書左仆射,侍中盧諶為中書監。 一年之內,羯趙三主殞命,石虎暴病而亡,石世在位三十三天,而石遵在位僅一百八十三天…… 一群寒鴉從北方天邊飛來。 昏沉沉的天空下,枋頭人頭攢動,熱火朝天,木車、牲畜、士卒、百姓。 如今的枋頭猶如烈火烹油一般,西歸之民爭相來投,其中不乏關右豪強。 每過一天,苻家就強大一分。 苻洪望著天上的寒鴉若有所思。 江東的消息回來了,冊封其為征北大將軍、冀州刺史、都督河北諸軍事、使持節、氐王。 從任命上不難看出江東的企圖,意欲讓苻洪留在河北,與羯趙廝殺。 而氐王二字,則充滿了江東對他和他族人的輕蔑。 氐人擅長耕作,是以被魏文帝曹丕遷入關中腹心之地以彌補人口不足,跟晉人無論長相、語言、姓名、生活方式都差別不大,但江東連南下的晉人都鄙夷歧視,更不用說氐人。 苻洪十二歲繼承父位,自幼好學,深慕中華,多讀經典,遷居枋頭后,更是嚴格管教子弟。 但凡子孫出類拔萃者,其長輩必有賢能之人。 如同慕容廆曾作《家令》訓誡子弟,是以慕容氏數十年間英才頻出,慕容皝、慕容翰、慕容評、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等。 苻健、苻雄等皆是文武雙全,孫子一輩中,無論文武,亦多有才干。 “司馬勛有據關中之意,屬下在建康徘徊多日,只請回河北都督,將軍恕罪。”雷弱兒一臉歉意。 “此事與你無關,難道沒有江東的冊封,某就不能入關中耶?”苻洪將江東的詔令扔在地上。 司馬勛伐關中,豪杰云集響應,給了江東君臣們一絲幻想。 后司馬勛被王朗嚇走之后,掉頭攻打南陽,殺羯趙南陽太守袁景,大掠而歸,為江東朝廷器重。 肥水不流外人田,如今蜀中平定,漢中、荊襄連在一起,收復關中的所有條件已經具備。 “石閔大逆不道,河北內亂在即,燕賊虎視眈眈,大人此去關中如潛龍入淵也!”剛剛從鄴城斬關而出的苻健道。 苻雄道:“灄頭姚弋仲亦有謀關中之意,近日細作傳回消息,正在厲兵秣馬,似有攻我之意,大人不可不備。” 灄頭和枋頭的部眾都是從關中遷徙而來的,如今羯趙衰弱,河北紛亂之地,自然都想回到關中。 “石虎、慕容皝已死,石閔一莽夫爾,域中還有何人是我家之敵?姚弋仲父子何足道也,若來,必為吾所敗,正可并其眾,同入關中,成王霸之業也!” 此時此刻的苻洪已非昨日,隱藏了十幾年的野心和雄心前所未有的膨脹起來。 只要進入關中,憑借他幾十年的威望,已經這些年籠絡的豪強,不出十年,便可成昔日強秦之勢! 遂筑壇祭天,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 以雷弱兒為輔國將軍,梁楞為前將軍,領左長史,馮翊魚遵為后將軍,領右長史,京兆段陵為左將軍,領左司馬,段墮為右將軍,領右司馬,天水趙俱、隴西牛夷、北地辛牢皆為從事中郎,氐酋毛貴為單于輔相。 梁、魚、段、王、趙、牛、辛、毛皆為關中豪強,每一個人的背后都是一股勢力。 第二百零八章 三分 河東汾陰,汾水堡屹立在北方大地上,塢堡周圍,聚集著大大小小的村落。 數百名匈奴游騎,在西北面觀望著,躊躇良久后,最終調轉馬頭,向東北面奔去。 不過堡內的人對前來覬覦的胡騎早已習慣。 這二十多年來,還未曾有胡騎敢沖薛家動手。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王猛正在讀著屏風上的出師表。 人靠衣裝馬靠鞍。 王猛在山上時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如今收拾一番,束起了頭發,穿上一襲對襟右衽小袖長袍,頓時容光煥發,瑰姿俊偉。 諸胡不遠萬里遷入中土,與晉人雜居了四五十年,深受華夏影響的同時,也在影響華夏。 北國的衣食住行,已經與江南大不相同。 而這種對襟右衽小袖長袍便是從胡服改進而來。 屋內熱氣裊裊,陣陣rou香從釜中升騰而起。 “景略說的是蜀漢還是當今天下?”薛強撈起一塊鹿rou送入嘴中。 “當今天下,慕容氏在東北,石趙在中,晉室在南,也可算作三足鼎立。” “何止三足,汝不見涼州張氏、代北拓跋氏乎?”薛強叉起一塊鹿rou遞給王猛。 王猛咬了一口,放下,笑道:“張氏守戶之犬,拓跋氏就跟你這鹿rou一般,欠些火候。” “你這嘴倒是刁鉆。”薛強不以為意,“如今石閔弒石遵,立石鑒,河北已亂,你所說的三位英雄,苻洪即將西遷,桓溫勢必北伐,景略有意乎?” 苻洪從枋頭西遷,肯定要走河內,過軹關,入河東,然后經蒲坂入關中。 “汝意下如何?”王猛神情嚴肅起來。 薛強放下鹿rou,“苻洪勇略過人,如若西入關中,必成龍虎之勢,投他甚合時宜,然則,苻洪身邊故舊、豪酋眾多,只怕景略一外人未必能受重用。” 兩人相交莫逆,薛強一向知道這位摯友是想成就諸葛武侯一般的事業。 而諸葛武侯大權獨攬…… 苻洪怎么可能讓王猛大權獨攬? “是以,威明當與我同去。”王猛狡黠一笑。 若能借河東三薛之勢,苻洪一定會忘履相迎。 薛強搖頭笑道:“我家乃漢臣之后,衣冠華族,豈能投效蠻氐?” 河東三薛的實力并不在苻氏之下,薛家連劉曜、石虎都看不上,屢次拒絕征召,更不用說還未成勢的苻洪。 若非薛家只想守土安民,素無大志,關中哪還輪到苻洪? 王猛哈哈一笑,“哎呀,你們這些大姓豪族就是不一樣,苻洪一代雄杰,若走河東,我當拜會之,一觀其志。” 薛強也跟著笑了起來,“這鹿rou火候差不多了,嘗嘗。” 陳留。 李躍很快就收到鄴城劇變的消息。 石閔不愧是石閔,三下五除二,說動手就動手。 常煒道:“趙主封李農為大司馬,錄尚書事,石閔為大將軍,都督可知為何?” 未動手之前,石閔就是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大權獨攬,現在動手了,反而權力被削去一半。 魏晉以來,大司馬在大將軍之上。 依曹魏舊例,曹仁、曹休、曹真三人都由大將軍最后升為大司馬。 更何況李農也加了錄尚書事,地位更在石閔之上。 石鑒上位,石閔反而被打壓,李躍不禁佩服石鑒的作死能力,而將石閔從武興郡公封為武德王,也耐人尋味。 意思是你石閔的武功已經夠興盛的了,該積點德,講點武德…… 這么一看,石鑒這人還挺幽默的。 李躍心中好笑,“如此看來,石鑒也坐不長了。” 常煒點頭道:“非但石鑒,只怕李農也時日無多。” 李躍一愣,作死的不僅是石鑒,李農堂而皇之的壓在石閔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