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刀十六國 第93節
天色漸漸黑了,風越來越冷,從頭頂的鴟吻上呼嘯而過,飄落幾片雪花。 雪不大,未能染白這個昏暗的世界。 向北面眺望,黃河正滔滔不絕的向東奔涌而去。 呼延黑、楊略探頭探腦的望過來,見李躍沒事,也就繼續在城墻上等著。 其實越這么弄,李躍越是確定沒有危險。 不過是上司打壓桀驁不馴下司常用手段而已。 夜色漸漸深沉,周圍的甲士們早已換了三茬。 門終于開了,常煒出來道:“李頭領,司空有請。” 李躍跟在后面入內。 堂中沒有多余的器物,一方火盆,盆中炭火呈暗紅色,無煙,卻甚是溫暖,火盆之后,一人正伏案寫著什么,搖曳的燈火下,眉頭緊鎖,將額頭擠成一個川子,幾番提筆,又幾番落下。 常煒恭敬站在一旁。 不用多想,此人便是羯趙司空、乞活軍首領李農。 他不出聲,李躍也不便打擾。 就這么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李農終于忙完,掃了李躍一眼,忽然道:“為何與荊襄來往如此頻密?” 李躍一愣,看來李農對黑云山也下過一番功夫。 黑云山有不少乞活軍,埋伏一兩個細作再尋常不過了,以李農在羯趙的權勢,想打聽什么,還不是手到擒來? 李躍半真半假道:“屬下為張遇所攻,劉國所迫,情非得已……” 一陣寒風不知從何處吹來,燈火隔著搖晃,李農的眼神也在陰影里閃閃爍爍。 人在高位上坐久了,自然會養出一股氣勢。 這個時候,無論從李農嘴里說出什么,李躍都有把握見招拆招,在門外站著的兩個多時辰,早在心中想過幾十遍應對之法。 但他偏偏一個字都不說。 堂中沉默而沉悶。 能不能靠上乞活軍這棵大樹就看今夜。 桓溫那邊不用想,桓家人才濟濟,看不上自己這個北國流民,連作盟友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國破之后,必有盛宴。 羯趙衰亡在即,想吞一口肥rou,壯大起來,只能借乞活軍的名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農重新拿起案幾上一卷文書看了起來,很快又陷入忙碌之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行謹 這一忙就是一夜。 常煒還能從旁協助,提些意見,“張賀度近日異動連連,恐有他圖。” 李躍就只能這么站著,側耳恭聽。 李農也不避諱,“張賀度欲棄成皋,歸附燕王,此事非同小可。” 常煒道:“今燕王深得陛下寵信,衛將軍投之,乃提前攀附,新安、洛陽兩戰,衛將軍逡巡不前,乃有意保存實力之舉,司空當時若能以軍法處之,或能提振軍心。” “當時投鼠忌器爾,張賀度麾下皆是國人,我若懲之,只怕平定此亂,陛下亦會疑某!” “陛下身體不佳,太子年幼,國中必亂,張賀度、麻秋、王朗或依燕王,或投樂平王,司空當早作準備。” 新安、洛陽兩敗,李農人望急轉而下,回到鄴城,還不知石虎如何處置,權勢也大不如前,所以投奔新主是最佳抉擇。 李農猶豫了片刻,搖頭道:“陛下諸子,皆非匡扶社稷之人,外有燕賊,內有羌、氐、鮮卑、匈奴,一旦陛下不測,國中立亂,如今我軍已然守住成皋,不出半年,賊軍必然敗亡,何必姚弋仲、蒲洪二人出兵?” 常煒道:“司空能等,陛下未必能等。” 李躍仔細聽著二人的談話。 摸清羯趙內部形勢,也方便自己渾水摸魚。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南北分野,北國即將大亂,政治的優先級在戰爭之上。 歷史上太多能打的人,戰場上沒輸,卻輸在政治上。 “還有一人,司空不妨考慮聯合。”常煒目中倒映著燈火,一閃一閃的。 “何人?”李農一臉疑惑。 李躍斜眼望過去,恰好撞上常煒的目光,心中忽然有種感覺,常煒故意引導了此次談話,有意無意的說給自己聽。 “修成侯、石閔!”常煒一字一頓道。 石閔不就是冉閔嗎? 李躍心中一震,歷史的軌跡也正是如此,最終吃掉羯趙的是冉閔…… 石閔有乞活軍背景,又是石虎的養孫,天然具有很多優勢。 石虎雖然是石勒的堂侄,但最早卻是被石勒之父視為親子撫養,羯趙不似漢魏,不遵從嫡長子繼承制,立國以來,石虎篡位起家,殘殺叔父一家,又主動胡化,儲君問題就成了羯趙的癌癥,三任太子石弘、石邃、石宣都死于非命。 所以羯趙內部,誰的力量大,誰就能上去。 李躍對常煒刮目相看,此人智謀、眼光皆非常人可比。 時代的滾滾浪潮之下,不知淹沒了多少人物。 “修成侯不過一養孫,雖然勇猛善戰,然終究是一養孫,又無兵權在手,安能助我?”李農搖搖頭。 李躍在一旁聽的都郁悶了。 李農雖然能看出問題,卻總是猶猶豫豫的。 異地而處,若自己是羯趙司空、乞活軍首領,還用得著投靠他人? 憑借乞活軍以及大河兩岸的晉人,自己就是最粗的那條大腿! 人的性格決定命運。 如果李農是這種野心勃勃之人,只怕也不會得到石虎的重用,走到今日。 歷史洶涌的大潮將李農推到風口浪尖,但他并沒有駕馭風浪的雄心壯志。 李躍幾次想要開口,但終究還是忍住了。 言多必失,現在唯一要做的是裝孫子。 這等機密的談話讓自己旁聽,其實已經是李農在接納自己,這個時候,自己不知死活的去出謀劃策,只會招致他的反感。 兩人邊商談,邊批閱各種公文,忙到天亮。 李躍一聲不吭。 直到天亮,李農才伸了個懶腰,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汝可有表字?” 李躍愣了四五個呼吸才反應過來,“回稟司空,未曾。” 這年頭的人能有個名字都不錯了,更不用說字。 到處都是張大眼、李黑臀、劉大耳之類的名字。 李農沉吟了片刻,攤開一張左伯紙上,提筆寫下兩字,“不妨叫行謹如何?” 李躍,鯉躍!鯉躍龍門,自己這邊還沒開始躍,他就一巴掌將“行謹”二字按在腦門上,不讓自己蹦起來,要謹言慎行……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表字取的頗合時宜。 自己一路行來,如履薄冰,自然要謹言慎行。 黑云山雖然成了勢,但這點人馬、這點實力,根本入不了大佬們的眼…… “多謝李公!”李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考驗通過了。 出門之后,黑云諸將圍攏過來,一臉的欣喜,看他們的樣子,似乎也是一夜未眠。 “還以為將軍出不來了!”呼延黑嘟囔著。 楊略、張豬兒沉默寡言,跟在后面。 梁嘯道:“將軍吉人自有天相。” 徐成沉聲道:“將軍若是……不測,我等定玉石俱焚!” 魏山略有些沉默,但也是點了點頭。 他出身乞活將,但這一刻,已經轉化為“黑云將”了。 李躍頓時感覺自己這一年多來沒有白費,至少有自己的核心部眾了,“休要胡言亂語,早些歇息,一場大戰還在等著咱們!” 石勒在位時,但凡聽到有人說“胡”字,一律斬殺。 但石虎主動胡化,以胡為榮,也就無所謂了,鄴城之中還有“胡天”的衙署,專司諸胡事宜。 一說有大戰等著,眾人眼神皆是一亮。 魏山咬牙道:“當日高力禁衛攻我黑云山,殺我父老,今時大仇可以報之!” 李躍沒有忘記高力禁衛攻山時的慘烈一戰,男女老少被他們捉到,全都凄慘的死去…… 仇恨早已種下。 這是幾個穿著皂衣的掾吏前來,“諸位頭領,司空已安排居室,請隨在下前去。” “多謝司空。”李躍帶頭行禮。 姿態還是要做足的。 成皋也叫虎牢關,南連嵩岳,北瀕黃河,山嶺交錯,自成天險。 居室在山下小城中,其他人住在一起,李躍單獨一小院,還有兩名俊俏的侍女。 看其細皮嫩rou的樣子,就知是出自大戶人家。 亂世之中,最凄慘的便是女人,很多時候,她們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尤其是姿色不錯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