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刀十六國 第61節(jié)
李躍一開始是期待,但確認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了。 原本就沒多少父子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人走茶涼,時過境遷,當年的部眾早就煙消云散,恐怕軒轅山上都沒多少記得李矩的。 這層身份其實沒多大用,只是讓李躍找到了一種歸屬感。 恐怕一打出李矩之子的身份,羯人提著刀就來了…… 南邊朝廷對流民帥忌憚大于信任。 連祖逖這樣從江東北伐的人都忌憚,何況是李矩? 李躍望著畫像上素不相識的父親,心緒此起彼伏,“此事不宜聲張,以免為他人所忌。” “遵令!”梁嘯拱手,眼神比以前熱切多了。 崔瑾也滿眼欣慰,“原來將軍是忠良之后。” 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李矩是忠良,但李躍絕不想當司馬家的忠臣孝子。 梁嘯能哼一聲,“忠良?當年李都督之死與朝廷脫不了干系!” 李躍一愣,“莫非其中還有什么內(nèi)幕?” 梁嘯道:“當年都督假意投降劉曜,聯(lián)合匈奴人共擊洛陽石生,郭默擅自出兵,為石匆所敗,不與都督知會,拋妻棄子率部從密縣南奔建康,導(dǎo)致李都督軍心渙散,部眾皆不愿攻打洛陽,投降石勒,李都督見大勢已去,只得率部南下荊襄,卻于魯陽墜崖而亡。” 他特意在“墜崖而亡”四個字上加重語氣。 李躍道:“你是說,李都督……我父親墜崖而亡不是意外?” 梁嘯冷笑道:“李都督百戰(zhàn)宿將,豈會輕易墜崖?而且他身邊的護衛(wèi)一個都沒墜崖,唯獨李都督一人墜崖,豈不蹊蹺……我父親梁志就在軍中。” “那么,是何人謀害我父親?”李躍沒想到其中竟然有這么多門道。 李矩投降前趙劉曜,落在江東朝廷眼中,絕對是個污點。 他們不會管你是陰謀陽謀。 “我父一直不說,直到臨終之際,才提到一人。” “誰?” “中書令庾亮。” 庾亮這個人太有名了,一直對北方南下的流民帥頗有成見,蘇峻、祖約之亂,都是他逼出來的。 當年的蘇峻雖然桀驁,但只是要官要錢,并無反意,平定王敦之亂,人家還出了大力,庾亮一上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奪其兵權(quán),蘇峻還幾次派人去求情,全被庾亮拒之門外…… 祖約在壽春抵擋石虎,庾亮不僅不支援,還在后面筑墻,將祖約和重鎮(zhèn)壽春一起擋在外面。 此外,投降的郭默,后來也是他帶兵誅殺的…… 仿佛所有流民帥都跟他有仇一樣。 崔瑾思索了一陣后道:“庾亮幼時知名,世人比之于夏侯玄、陳群,為晉明帝托孤重臣,然此人掌權(quán)柄后,排除異己,嚴刑峻法,排擠陶侃,擅殺宗室,當年李都督投奔荊州刺史陶侃,如虎添翼,自然不被庾亮所容……” 江東的一筆爛賬聽著實在是累。 庾亮排擠陶侃還有一段著名的典故,蘇峻、祖約作亂,建康危在旦夕,三吳之軍欲救援,庾亮不允,陶侃欲舉兵救援,庾亮卻寫信道:吾憂西陲(陶侃)過于歷陽(蘇峻),足下無過雷池一步也。 這便是不越雷池一步的典故。 “陶都督鎮(zhèn)守荊象十數(shù)年,聚數(shù)萬精兵強將,以為將來北伐之用,可惜天不假年,沒等到這一天,后庾亮接任荊襄,坐擁十萬大軍,執(zhí)意屯兵江北邾城,石虎親率七萬步騎來攻,庾亮卻躲在石城不敢渡江,坐視邾城被攻陷,大將毛寶、樊峻等投水而死,六千精兵無一幸免,江北百姓七千戶被擄掠至河北……北伐大好形勢付之東流。”崔瑾一臉悲憤。 李躍聽的也是一陣黯然。 所謂的名士,內(nèi)斗內(nèi)行,外斗外行,搞自己人花樣百出,對付羯人無縛雞之力。 越談下去,李躍對江東朝廷越是感到悲哀。 他們無力收復(fù)河山,也不準別人收復(fù),誰若是有這個心思,他們就想盡各種辦法拖后腿玩陰的。 眾人退下之后,李躍心緒難寧。 命運有時候還真是奇妙,就這么跟李矩產(chǎn)生了淵源,不過隱約間,李躍感到壓力更大。 報仇雪恨暫時不用想了,庾亮死了七八年,庾家在江東官員亨通,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士族,與其他士族盤根錯節(jié)。 與庾家為敵,就是與整個江東為敵。 除非…… 李躍望著窗外的明月,自嘲的笑了一聲。 第七十七章 來使 太遙遠的事,還是不要太費心思。 李躍對自己是誰的兒子沒多少興趣,只是對這具身體的原主有了個交代而已。 都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物是人非,風云變幻,李矩的影響力微乎其微。 唯一的好處,是讓梁嘯這些舊部有個心理安慰。 翌日,梁嘯弄來四十多人,衣衫襤褸的青壯、光著腳丫的少年、佝僂著背的老人都有,“這些都是當年李都督的部曲。” 部曲與主人之間有人身依附關(guān)系。 當年祖逖北伐,部曲百余家誓死跟隨,忠心耿耿。 李矩當年因為郭默的忽然逃竄,部眾離散,倉促南下,只有百余人拋家棄子跟隨,所以部曲和家眷都失散了。 二十年過去,老一輩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情分早就淡了,很多人未必見過李矩本人,而且軒轅山一大半的人都是郭實后來召聚的。 “爾等可識得吾?”李躍望著他們。 每個人的眼神都迷惑。 梁嘯臉上掛不住,呵斥一聲,這些人又要跪拜,李躍揮了揮手,“都下去吧。” 人群一哄而散。 梁嘯這么熱情,其實也有自己的私心,與自己的關(guān)系拉近,以后在黑云山的地位更穩(wěn)固。 他是聰明人,想的也多。 “此事你我心知即可,萬不可宣揚出去!”李躍再次強調(diào)。 “屬下知曉。”梁嘯拱手。 眼下張遇這關(guān)還沒過去,李躍沒心思扯其他的。 老天爺似乎也不給力,寒風吹了幾天,便冬日高懸,竟然是個暖冬。 暖冬絕不是好事,地里的蟲卵沒被凍死,明年很可能會有蝗災(zāi)…… 其實古代天災(zāi)從未停歇過,朝廷強盛時,能壓下去,漢光武帝建武年間,有記載的大瘟疫就有七次,其他的水災(zāi)、蝗災(zāi)、旱災(zāi)不計其數(shù)。 到了漢靈帝,東漢朝廷晃晃悠悠的,還能撐著,但大瘟疫到來,無力招架,張角靠施符水救人掀起了黃巾起義…… 飛猿峽戰(zhàn)事停歇,但山上斥候間的廝殺愈演愈烈。 張遇以小股精銳向山上滲透,防火、策反、刺探、設(shè)陷阱……無所不用其極,與李躍的斥候激戰(zhàn),試圖徹底封死軒轅山。 大多數(shù)時候,都黑云山斥候獲勝。 但交戰(zhàn)的次數(shù)多了,敵人經(jīng)驗也就越來越豐富,斥候傷亡增大。 不過眼下情形,付出再多傷亡也要熬下去。 李躍始終堅持自己的判斷,張遇絕不能長期留在山上對付自己。 好歹一個豫州刺史,要管的事情太多了。 又是十多天過去。 寒風越來越冷,高懸天幕的冬日終于不見了蹤跡。 李躍只等大雪封山。 一旦上下的補給送不上來,到時候被困死的就是張遇。 等了兩日,沒等到大雪,卻等到了回返的辛粲,身邊還跟著兩個陌生人。 “這位是朝廷使者謝肅,謝氏高門!”辛粲一臉榮光的介紹。 “拜見上使!”李躍做足了禮節(jié)。 江東士族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桓氏和謝氏,李躍自然不敢怠慢。 朝廷派謝家人前來,還是給足了面子,心中不由多了幾分期待。 “李寨主不必多禮。”謝肅溫文爾雅,相貌堂堂,不到三十的年紀,氣度卻比較沉穩(wěn),“李寨主心系朝廷,朝廷深為感動,今升任梁國相。” 梁國屬豫州刺史部,在許昌東北,而滎陽在許昌西北。 從黑云山走到梁國,沿途要穿過不少勢力,別人能放自己過去嗎? 這道任命沒頭沒腦的,不給滎陽太守,給個縣令也行啊。 而且豫州不在江東實控之下…… 李躍整理了一下思緒道:“羯賊豫州刺史張遇圍山正急,不知上使如何上的山?” 謝肅沒說話,辛粲卻道:“張遇一聽說是朝廷使者,便放行了。” “如此簡單?”李躍盯著辛粲。 這老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上一次拍著胸脯要去鄭家聯(lián)姻,事情沒辦成就算了,反而引來鄭家的忌憚,聯(lián)合周圍勢力,圍攻自己。 這一次下江東也是,弄了個莫名其妙的梁國相回來。 辛粲脖子一縮,不敢接話。 謝肅道:“張刺史與朝廷亦多有聯(lián)絡(luò),李寨主不必深究。” 大河以南的各大勢力與江東眉來眼去并不奇怪,不過什么時候張遇跟江東如此默契了? 聽謝肅的語氣,明顯是在偏袒張遇。 這里面肯定有蹊蹺。 這時崔瑾拱手道:“既然朝廷委任,為何沒有詔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