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刀十六國 第43節
一共收了三萬五千石糧,短期內,黑云山不用再為糧食擔憂。 不過山上的鹽見底了。 沒有鹽,就算吃rou沒什么味道,士卒的體力大大下降,驢子、騾子想跑得遠,也要定期喂些鹽。 鄭王兩家支援的三百斤鹽杯水車薪。 就算度過了眼前,以后也是個大問題。 周牽和曹堪走了快一個月,也不知什么情況,李躍派出斥候,嘗試去接應他們。 人沒接應到,卻帶回一個壞消息。 洛陽、河內、滎陽等黃河兩岸郡縣出現了大面積的瘟疫! “洛陽、河內諸縣死傷慘重,很多村落塢堡死絕……” 大旱必出大蝗,大澇必起瘟疫。 尸體泡在水中,無人收斂,經過一個悶熱的夏天,滋生出各種病菌。 然后被河水帶向中原各地。 漢靈帝時,華夏人口一度高達五六千萬,但經過黃巾起義和三國混戰之后,人口急劇凋零至兩千萬。 絕大多數并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于瘟疫。 漢末的大瘟疫持續了大半個世紀,建安七子中,竟然有五人死在瘟疫上。 李躍當初從季家堡逃出的時候,就曾看到汜水上漂浮著的大片腐尸。 一場水災,淹死不知多少百姓。 尸體沒人收斂,爆發瘟疫再尋常不過了。 李躍頓時警覺起來,下令斥候封鎖黑云山周邊,嚴禁人員隨意出入。 在山上開始全面的大掃除,所有房屋都用艾草熏一遍,所以衣物都用開水泡洗一邊,嚴禁人員聚集,無事不得外出。 又在山中建造了大量簡易木屋,分散人員,避免聚集。 黑云山衛生條件尚可,絕少與外界接觸,還沒出現病患。 但任何事都要防患于未然,這玩意兒一起來,就會雞犬不留。 斥候的活動范圍減小,每次下山,李躍都讓給他們做好各種防范,口鼻裹上兩層麻布,出門從頭到腳用艾草熏一邊,回來熱水沖澡,然后在單獨的房間隔離兩日。 月姬帶著女營上山采藥。 為了安全,李躍分給她三百斥候。 李躍沒閑著,想起書房里有不少醫術,其中就有一本醫圣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張仲景所處的時代,正是瘟疫大爆發的時代,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聲,或合門而亡,或舉族而喪者,不可勝數。 不過李躍忽然發現《傷寒雜病論》也是殘篇,還是月姬默寫出來的…… 有東西總比沒東西強,配合著《黃帝內經》還能將就一下。 按照張仲景的理論,瘟疫也分很多種,需要辯證的看,辯證的治療,因人而異,如發熱、惡寒、頭項強痛,脈浮,屬表證,為太陽病,但太陽病又分有汗無汗。 就跟后世的腎虛分陰虛、陽虛、陰陽兩虛一樣,極為繁瑣,需要大量的臨床經驗,不是李躍這種半瓢水能掌握的。 想要一副藥治所有瘟疫,根本不可能。 此外,用藥也需掌握火候,講究君臣佐使,用對了,毒藥也能治病,用錯了,良藥亦能殺人。 李躍啃了兩三天,只覺得頭皮發麻,沒有一個師父言傳身教,幾年的積累,靠個人摸索,難如登天。 “將軍,洛陽、滎陽方向涌來難民,尋求黑云山收留!”斥候慌張來報。 第五十四章 敗 八月本該是豐收喜悅的季節。 但鄴城上上下下蒙上了一層陰影,并不是因為黃河兩岸的瘟疫,死再多的人,對羯趙而言都無所謂,更何況死的還是晉人。 涼州傳回消息,麻秋、石寧、孫伏都、劉渾十二萬兵力,先后被謝艾兩萬步騎擊敗,陣斬萬余眾,趙軍大潰,麻秋逃回金城,無力攻打涼州。 自從圍攻燕國都城棘城失敗以來,這十年間羯趙便在慕容家手上屢屢受挫。 石虎原本想吞并涼州,回一口氣,提振一下軍心,掃一掃身上的晦氣,卻沒料到再次踢到了鐵板上。 謝艾一介書生,坐木車上陣,羽扇白綸,擊鼓而進,以弱制強,于廣武、臨河、神鳥三次會戰中擊敗后趙一眾大將,保衛了晉人在北方的最后一方凈土。 據說謝艾神鳥大戰之后,回師途中,掃滅叛虜斯骨真等部落萬余眾,斬首千余,俘虜二千八百人,奪得牛羊十萬余頭。 銅雀臺中,千余文武濟濟一堂,卻全都噤若寒蟬。 就連一向以耿直聞名的姚弋仲和蒲洪都默不作聲。 皇榻之上,身體膨脹如圓球一般的石虎盤腿而坐,一雙黃眼寒光閃閃掃視著他的臣子們。 從左首的司空李農,掃到右首的石韜、蒲洪身上。 所有人都低著頭,不敢與其對視。 石虎忽然想起幾個月前拜佛時,佛圖澄弟子吳進說過的一句話:晉人氣運將興,胡運將竭…… 神鳥大敗,正好印證此言。 羯人本就不是一個原生族群,跟段氏鮮卑一樣,融合了不少其他胡族,生生弄出了一個羯族。 羯趙大敗,但東晉卻迎來了一場大勝,安西將軍、荊州刺史桓溫溯江而上,三戰三勝,攻破成都,滅亡成漢。 石虎如何能不憂心。 而最近幾年,大河南北流傳著一句讖語:“繼趙李”。 建武八年(342年),也就是五年之前,貝丘人李弘以此讖語,在清河起兵,但事情泄露,清河距鄴城太近,羯趙大軍轉眼既至,李弘兵敗身死,連坐者數千家。 如今隨著麻秋的戰敗,大河之南又蠢蠢欲動起來。 據說連眼皮子下滎陽都崛起了一伙兒賊寇,攻破塢堡,到處勒索郡縣…… 當然,這種蒼蠅一般的勢力引不起石虎的興趣。 虱子多了不怕咬,羯趙內憂外患,一伙兒山賊自然要被排到后面。 若每一股山賊,都要鄴城出兵,只怕石虎早就累死了…… “吾以偏師定九州,今以九州之力困于罕,彼有人焉,未可圖也!”石虎肥碩,不耐久坐,挪動身體,斜躺在軟榻上,一臉沮喪。 這兩年他已明顯感覺身體大不如前。 連對女人的興趣也在衰弱,外出游獵,連馬都上不去。 太子石宣咳嗽一聲,正準備出言,卻另有一人先道:“區區小敗,無足掛齒,張重華暗弱,涼州素無雄心,區區一個謝艾,又能如何?兒臣料定關右無礙。” 此言一出,殿中的寒氣頓時淡了幾分。 就連石虎的眼神也溫和起來。 說話之人正是他最寵愛的兒子石韜。 石宣是太子,而石韜地位也不差,封秦公、任太尉,和石宣同領尚書臺,輪流日常省事,這些年因為石虎的偏愛,掌握生殺拜除之權,依附者日眾,權勢隱隱還在石宣之上。 “我兒所言甚是!”石虎一看到這個兒子,就想到年輕時的自己。 石韜洋洋得意起來,“涼州不足為慮,慕容氏方是心腹大患,眼下我軍不利,不宜再攻涼州、江東,當集中國力,聯合拓跋氏、高句麗再伐遼東!” 慕容氏擊敗石虎后,將都城從偏遠的棘城遷至龍城。 龍城即為漢之柳城,地處遼西郡,與右北平相臨,對幽冀虎視眈眈,入主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羯趙與燕國已成不死不休之局,就算慕容家無進取之心,其治下的晉人也會推著慕容家重返故土。 此番神鳥大敗,對羯趙士氣無疑又是一次重挫。 然而即便羯趙戰敗,憑借手上的十州之地,依舊是天下霸主。 羯趙雖然滅不了燕國,但燕國想吞并中原,無疑于癡人說夢了。 不過如今的石虎顯然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石虎,石勒留下的根底早被他揮霍一空,當年的羯族大將不是病亡,就是因為支持石弘而被石虎斬殺。 只剩下一個麻秋頂著臺面。 所以即便麻秋一敗再敗,石虎不得不用他,羯趙手上大將正處于青黃不接之時。 當然,羯趙也并非無人可用,枋頭的蒲洪、灄頭的姚弋仲都是當世悍將。 但石虎卻不敢用他們。 “我軍新敗,不宜再戰,當撫恤士卒,繼續糧草,數年之后,方可與慕容氏一戰。”石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插嘴的機會。 盡管他與石韜水火不容,但在對付燕國上,卻是一致的。 畢竟不管將來誰上位,慕容家都是大敵。 石韜自然不會放棄任何打壓石宣的機會,“太子殿下何以如此畏懼慕容氏?”石韜冷笑道,“區區遼東一隅之地,安能與我大趙相抗?萬萬不可令其休養生息積蓄國力,當日夜襲擾,掠其人口,毀其田宅,只需一敗,便可滅其國、夷其種!” 石宣毫不氣餒,目光一閃,“哈哈,五弟妙計,兒臣建議由五弟領軍,不出半年,必能掃平遼東,夷滅慕容氏!” 石虎的幾個兒子,既繼承了他的殘暴荒yin,也繼承了他勇猛善戰。 第一任太子石邃當年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將。 石宣亦率高力禁衛,幾次擊敗河套的鮮卑部落。 石韜當年與章武王石斌于北地、馮翊連續擊敗北羌王薄句大。 不過河套的鮮卑、羌人部落,顯然不能跟慕容家比,慕容恪、慕容霸厲害,羯趙上上下下都領教過了。 石宣把石韜推上去,自然沒安什么好心,不過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若是露怯,無疑大損顏面。 殿中之人目光都轉了過來,石韜支支吾吾,額頭上滲出幾滴冷汗。 連石虎都敗了,他石韜又能如何? 心中對石宣的憤恨加重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