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麻煩了。”

    這時候，莊在余光察覺樓梯上有女傭端著茶上來了。

    真君子這時候應(yīng)該及時收手，告知她有了更合適的人選。

    但他不是真君子。

    手指纏上花瓣一樣絲滑的綁帶，他低著頭，即使放緩呼吸，也聞到她盤起的秀發(fā)上散發(fā)出的清新香氣，視線里?，是一片細(xì)白如?瓷的肩背肌膚，他無比克制，又無比認(rèn)真地替她系了一個蝴蝶結(jié)。

    “好?了。”

    “謝謝。”云嘉轉(zhuǎn)過頭說，然后帶他去父親的書房。

    從書房所在的走廊出來，沒幾步，云嘉看見了今天打扮得格外俊朗非凡的司杭。

    他少穿得這么?正式。

    云嘉也知道，在司杭的審美里?，毫無新意?的西裝革履是一種?花錢就能定制的作弊行為，不算有品味。他瞧不上那些靠著衣服給自己貼金的人，覺得他們既俗又蠢。他自己的日常打扮很有風(fēng)格，骨子透出的優(yōu)渥氣質(zhì)，隨便穿穿都有一股不羈藝術(shù)家的味道。

    這兩年接手父業(yè)，倒少見他原來的棱角。

    此刻，他臉上那種?蔑然難忍的表情，也挺少見的，因為良好?教養(yǎng)會約束自己不去露出太顯情緒的表情。

    等云嘉走近，他比云嘉先開口，問的卻是與云嘉無關(guān)的事。

    “他怎么?會在這里?？”

    “誰？”云嘉愣了一下，慢了一拍地反應(yīng)過來，司杭此刻站的位置，可能看見剛才的自己和莊在了，這個“他”也就有了主人，“你?說莊在？他來跟我爸匯報公事。”

    “哦——”淡淡恍然的神態(tài)里?，透著十足鄙夷的譏諷，司杭嘲弄一笑，“他進云眾了。”

    “他已經(jīng)現(xiàn)?在爬到要跟叔叔當(dāng)面匯報工作的位置了嗎？那些高層都是死的？”

    云嘉完全?驚駭住，好?像不認(rèn)識眼?前這個人了，她試圖去提醒對方：“莊在是跟我舅舅舅媽他們一起來的，名單上也邀請了他。”

    “哦——”他再度露出那副恍然的譏諷，聲音依舊不客氣，“我忘了，他還有被?你?舅舅家收養(yǎng)的這層關(guān)系，可是，我就搞不懂了，他滿十八歲很久了吧，大學(xué)?畢業(yè)也好?幾年了吧，這個人怎么?能還厚顏無恥地還在賴在你?舅舅家？怎么?，因為他出身不好?，全?世界就有義務(wù)一定要去可憐他嗎？他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啊？還是說這個人已經(jīng)不擇手段到不需要自知之明了？他現(xiàn)?在得到的這些東西，已經(jīng)是他這樣的人做夢才會有的了吧？還不滿足嗎？他還想要什?么?啊？”

    “你?在說什?么?？”云嘉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其他人在附近，她直接拉著失態(tài)的司杭去了一旁無人的露臺。

    外頭的熱風(fēng)吹過來，云嘉才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氣，她松開了手，跟司杭拉開距離，生氣地問道，“你?今天是受什?么?刺激了嗎？你?干嘛這樣？”

    “嘉嘉。”司杭好?像意?識到自己剛剛有點應(yīng)激失控，此時柔下聲音，也向前一步，試圖拉近和云嘉的距離，“我不是沖你?發(fā)火，別誤會我好?嗎？”

    云嘉撇開臉，不回?應(yīng)他的目光。

    她很不喜歡他總是這樣，無端挑起矛盾，又迅速以溫和態(tài)度潦草翻篇，就似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云嘉心里?不太舒服，便忍不住質(zhì)問他：“那莊在怎么?你?了，你?為什?么?要沖他發(fā)火？你?跟他有交集嗎？你?們熟嗎？”

    “我跟他沒交集，也永遠——”

    他語氣冷硬，把“永遠”這兩個字說得格外重，好?似是故意?說面前的人聽，是給云嘉的一個提醒，“不會跟他熟。”

    “嘉嘉，他跟我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心里?有股無名火，云嘉此刻只想回?司杭一句，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莫名其妙沖人家發(fā)火干什?么?？但想到司杭今天是客人，莊在也是客人，待會兒大家還要同席吃飯，她不想把氣氛搞得太僵。

    云嘉丟下一句，你?要是喜歡吹風(fēng)，在這兒吹會兒風(fēng)吧，說完就要從司杭身邊擦過去。

    她還得去見客人。

    胳膊猛的被?人一把攥住，云嘉轉(zhuǎn)頭，垂下的視線從司杭那只手移到他的臉上。

    “還有事嗎？”

    “嘉嘉……”

    他張了張口，想問你?剛剛跟莊在聊了什?么?那么?親密？你?為什?么?會讓他幫你?系裙子的綁帶？你?們什?么?時候又熟到這種?地步了？他想問的太多?了。

    可這些問題卻都無法說出口，好?像講出來，就是不可挽回?的劣勢。

    他會立馬輸給一個他瞧不上的人。

    司杭沒有松開手，反而是用雙手按住云嘉的肩，目光朝連著一片水庫的后園草坪看去，他話語帶著回?憶的柔情：“嘉嘉，你?還記得這棟房子第一次辦宴會，我們倆在那邊做了什?么?事嗎？”

    云嘉當(dāng)然不會忘。

    那是她十歲生日，不知道誰扯來一截像頭紗的白蕾絲，一群小?孩子滿草坪追逐打鬧，云嘉別著頭紗，司杭拉著她瘋跑，他們開心到時不時尖叫大笑，好?像這輩子都不會有不快樂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

    大人們喊他們?nèi)バ菹ⅲ吹叫?新娘一樣的云嘉，又看著緊緊拉著她手的司杭，彎下腰笑問：“嘉嘉這么?著急要嫁人啦？那以后你?和司杭結(jié)婚婚禮就在這里?辦好?不好?？”

    云嘉不太想回?憶過去的事，也不想和曾經(jīng)拉著她手的男生聊那些已經(jīng)不可追憶的過往，那些回?憶很美好?，但就讓它們留在不知世事的年歲吧。

    云嘉目光坦然地望過那片草坪，再望向司杭，輕輕出了聲，卻激得他眼?周肌rou不住收攏跳動。

    “繪子今年在東京有畫展，你?去了嗎？”

    “沒有！”他情緒激動起來，“你?為什?么?不相信呢？我跟她真的什?么?也沒有！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我知道我喜歡誰，我知道我以后想要和誰結(jié)婚！”

    云嘉的聲音還是平的，又是一問：“連一刻的分心，也沒有嗎？”

    雖然之前黎嫣說司杭和那個日本女孩兒之間是誤會，云嘉反應(yīng)得有點不高興，但實?際上，從始至終她都沒有認(rèn)為她和司杭之間是因為第三者的介入才分手的。

    她記得繪子有雙雪光一樣剔透的眼?睛。

    有一次在學(xué)?院走廊遇見，“云さん，”她輕快地喊住云嘉，翻著一本中文教材，用蹩腳的中文說，“你?們的書上說，愛是情不自禁——步月如?有意?，情來不自禁。”

    云嘉知道她情不自禁。

    那雙愛人的眼?睛不會撒謊。

    司杭也知道。

    而他明知另一個女生的情不自禁，還允許了這樣情不自禁出現(xiàn)?在云嘉面前。

    此時此刻的云嘉一點也不生氣，甚至她跟司杭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一種?溫和引導(dǎo)：“你?有沒有想過，你?真正喜歡的女生其實?是她？只是我們在不懂事的時候就被?所謂青梅竹馬的情分困住了，幾歲的時候我們懂什?么?？我們只是一起玩兒，除了開心，什?么?都不知道，是大人告訴我們，說我們般配，我們以后要結(jié)婚。”

    “司杭。”

    她喊住他，眼?里?卻無波無瀾，仿佛什?么?都是過去時了。

    她說：“這些兒時的記憶困住了我們，就像小?時候掛在手腕上的百歲鐲，它是很好?的，但是它戴不到百歲，它勒得長大后的我們手腕發(fā)痛，你?想取下來，卻發(fā)現(xiàn)?牽著筋、連著骨，疼痛難忍，你?以為是取鐲子這件事做錯了，急忙停止，其實?沒有錯，它早就該拿掉了。”

    云嘉說完這番話后，司杭看著她，久久不語，而他眼?里?的情緒卻并不平靜，像是在思考云嘉說的話，又像在試圖反駁。

    最?后，他唇角凄凄一裂，笑不成笑的樣子，眼?底的情緒濃烈交織著，點著頭，低低出聲：“我分心了。”

    他又是一笑，忽的揚起聲音，對峙一樣朝云嘉問道，“如?果我分心了，你?說我愛的人其實?是她，那么?你?呢！云嘉，你?是不是分心得更早？你?對莊在，你?高中瞞著所有人跟他一起去城中村的那些周末！算不算你?的分心？那你?是不是其實?愛的也一直是莊在！”

    司杭的尾聲高高砸落那一秒，他們身側(cè)的室內(nèi)，由大提琴低迷地拉出一段層層遞進的前奏——是黎嫣請來的交響樂隊開始餐前演奏了。

    空靈的低音，拉鋸著，糾纏著，抵死一般升到高處，毫無緩沖，又傾沙一樣衰竭地流泄。

    而那些藏在浮沙之下的東西，猝然曝于天日。

    他們以一個近到伸手就能擁抱的距離，卻無任何?接觸地相對而立著，彼此之間如?裂一條鴻溝。

    就這么?，一動不動，聽完了這段大提琴的前奏。

    九月的隆川還是夏日。

    司杭覺得由心里?透出來一股冷，像冰天雪地的小?樽。

    忽然間，他想起那個叫繪子的日本女生，她說真正的愛是什?么?都不會計較的，鄭重地告訴他：司杭君，在感情里?計較輸贏的人，永遠都不會贏，即使有一天勝了，也是慘勝。

    在云嘉幅度微小?地翕合唇瓣，卻說不出話的這一刻，她驚而無聲的表情，更似一記雷霆。

    他終于明白了。

    原來這就是慘勝。

    第22章 lo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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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在高?一那年?, 元旦剛過，隆川降下一場暴雪。

    初雪洶洶而至，寒潮肆虐全城。

    培英國際不僅停了高一學(xué)生本就可有可無的晚自習(xí)，還放了三天?假, 拿到學(xué)校分發(fā)到每個班的安全通知單, 莊在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小冬假”這種東西, 學(xué)校會安排研學(xué)活動。

    不過細(xì)想想，他應(yīng)該也放過身邊這些同學(xué)從未經(jīng)歷過的“雪假”。

    零八年?冬天?也是暴雪，他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用綁在電線桿子上的擴音喇叭宣布, 全體?學(xué)生放一天?假, 讓學(xué)生回去通知家?長，憑個人自愿來學(xué)校及學(xué)校周邊道路上幫忙鏟雪。

    莊繼生當(dāng)然自愿。

    他一貫敬重老師，認(rèn)為讀書事就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學(xué)校是做學(xué)問的地方?, 那么學(xué)校的事, 自然也是第一等大事。

    領(lǐng)著當(dāng)時還沒自己高?的兒子，莊繼生扛著一大一小兩把鐵鍬來了學(xué)校, 是那些學(xué)生家?長里干得最熱火朝天?的一個。

    莊繼生這個人，任誰來評價都要說一句秉性好，從不偷jian耍滑, 工地上的小工頭?們肯招他去做零工, 也是因為覺得這男人忠厚老實。

    莊繼生在前頭?鏟大雪堆, 莊在拿一把小鐵鍬去清理那些剩余邊角, 只聽著父親一邊呼哧呼哧喘著氣賣力干活, 一邊喜興地說著, 把路鏟干凈了孩子們好上學(xué)。

    培英國際如果通知家?長來學(xué)校鏟雪是什么情況？

    莊在覺得畫面難以想象。

    同桌折起通知單往書包里塞，扭頭?問他在笑什么？

    因為想到了兒時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 他連平日缺少的分享欲都多了一份，溫聲說：“我在想學(xué)校要是喊家?長來鏟雪是什么情況。”

    這話?像是過于天?馬行空了，同桌愣住半天?都無法理解，面上的表情莫名其妙地抽了抽，然后跟莊在說：“不可能啊，”他朝窗外一指，學(xué)校花壇邊掃雪機正在積極作?業(yè)，“家?長怎么會來學(xué)校鏟雪啊？有這些機子不就行了嗎？這些掃雪機和除雪設(shè)備，不就是家?長出錢買的嗎？干嘛要人來呢，學(xué)校不是有清潔工開嗎？”

    莊在看向窗外，并不知道同桌所說的事。

    “這些掃雪機都是家?長出錢買的嗎？”

    “對啊。”同桌理所當(dāng)然說著，“這種給?學(xué)校出力的事兒，家?長們都搶著做的，畢竟花點小錢，讓自己孩子在學(xué)校出出風(fēng)頭?，以后老師也會多關(guān)注，多好啊。”

    是的，莊在體?會過。

    小時候那次鏟雪結(jié)束，他的老師就很?高?興地對他說：“莊在啊，你爸爸可真能干，一個人抵兩個人。”

    身旁的同桌想起什么，拉上拉鏈又說：“這批掃雪機，好像是司杭家?里贊助的，嘖~他們清港人的有錢，跟我們不是一個層面。”

    莊在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怎么說，不好反駁，也不能應(yīng)和，因為他甚至跟他的同桌都不是一個層面的。

    老師會怎么評價司杭的父親呢？你爸爸可真能干嗎？

    外頭?雪花紛紛揚揚，收起書包，走在放學(xué)時喧鬧不已的人潮里，莊在忽然想莊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