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頁 第5節
整個三樓,除了表哥黎陽占一間房,其余都是云嘉的空間,之前云嘉突然對自己燒琺瑯感興趣,銀片彩粉成箱買來,舅媽甚至為她辟出一間像模像樣的個人工作室,供她瞎鼓搗玩。 她在這兒的東西多到數不勝數,卻也都不那么緊要。 “舅媽這是什么意思?” 田姨看著眼前這張漂亮臉蛋,一時沒話,小公主的世界里,不存在明晃晃的難堪,她也不知道,有些微妙的、游走于自尊邊沿的難堪,連問都不太適宜。 “讓他走吧,你舅媽最疼你了,你既然不想讓他待在這兒,她肯定跟你舅舅說讓他把人安排走。” “去哪兒?” 田姨略笑笑:“這我哪知道。” 云嘉環抱床鋪上的小玩偶,露出苦惱神態,低聲說:“我沒有不想讓他待在這里啊……” 可她明了。 自己簡單的喜惡也可能對旁人產生并不簡單的影響。 晚餐隨口嫌一份湯做得難喝,第二天早上家里就可能少一個廚子。如果一個人的行為總是被過分解讀,久而久之,這個人的行為也會受到無形約束。 在清港就是這樣。 沒想到在舅媽家還會重蹈覆轍,一種熟悉的窒息感兜頭覆來,不亞于在水下憋氣。 田姨驚住,就看著她從郁郁寡歡的狀態里,猛提一口氣站起來,一陣風似的奪門而去。 隨即下樓的腳步聲匆匆響起。 半道兒,云嘉放緩腳步,朝下看到舅媽正跟舅舅吵得不可開交。 “事故事故!我不懂你的事故!什么親爹死了晚娘不要,要你上趕著把人往家里帶,你要給人當爹是吧?嘉嘉不高興了!現在要回去!我看你怎么跟你妹夫交代!”陳文青奪過那堆自己看也不看的文件,只當趁手武器一下下往黎輝身上打,“我不管!這小子就算是你在外頭的私生子,你今天也得想辦法給我把人弄走!” 黎輝忍著氣道:“什么私生子,滿嘴胡話的!你聽我好好說行不行?人弄不走,話我已經放出去了!各中利弊你一個女人懂什么,這個孩子是今年曲州的中考狀元你知不知道!那么一個窮鎮子上,八百年第一個,這個關口他老子意外去世,大喜大悲,一堆記者要報道,他小媽把人全領到工地上去了!” 莊繼生不是合同工,底下小工頭介紹來擰鋼筋的,本來就不能按正常合同工的工亡補償走,至于這起意外死亡里有沒有個人cao作不當存在,缺少關鍵的監控作證,加之并無勞務合同,本來法務那邊是能扯皮的,平頭老百姓能懂多少法,幾份文件扔過去就能把人唬住。 工程辦的人也是按老路子想著能少賠就少賠點。 這些工地里打工的,癱了爹,病了娘,誰家都不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故事,要是逢人施善,同情心都不夠分的。 可偏偏莊繼生這個一事無成的老子,生了一個一鳴驚人的兒子。 這時候沒有人道主義哪能行呢,那群蠢貨居然還敢在工亡補償上做文章! 寒門貴子意外喪父,知名企業草菅人命,隨隨便便擬個頭條給媒體曝光出去,云眾集團幾千萬的慈善都算打水漂了,到時候誰都高興不起來。 “什么叫輕重緩急,什么叫因小失大,我問你。” 陳文青一個全職太太,立刻啞口無言。 見話被聽進去了,叉著腰的黎輝松了氣,好聲道:“莊繼生老婆那邊已經交涉好了,我們必須好好善待這個孩子,過兩天還有媒體要來采訪。” 化險為夷的意外事件,物盡其用地榨干最后一絲價值,自然是通過一個寒門貴子的視角以小見大,來展現集團的愛心善舉,對底層人民的關切,及肩負的社會責任感。 如此云云。 宣傳那邊已經在著手各方稿件了,黎輝這一下午忙得不可開交。 陳文青又說:“可是嘉嘉不高興了,就非得住我們家?” 云嘉想下去解釋所謂的自己不高興。 視線一眺,她看見莊在,還有他身后的一幅油畫。 印象派的筆觸里不缺灰度,古銅色的金屬畫框框住一個幽深的林澗傍晚,光亮稀薄,他站在畫前,亦像畫中暗處一棵沉默的樹。 他有所察覺地轉頭,與樓梯上的云嘉對視。 有一瞬,云嘉覺得在他的目光里,自己像玻璃罩里不染塵埃的展品,他帶有新奇的凝視,底色仍是一種毫無相關的漠然。 舅舅舅媽不掩分貝的爭吵,沒有在他臉上掀起任何波瀾。 他平靜得仿佛一個偶然經過的游客,等著什么人來說一聲閉館,他就從這個屋子里理所當然地消失。 云嘉趿著拖鞋,不等走完全部樓梯就開始喊:“舅媽,舅媽。” 陳文青立刻應著:“唉,舅媽在呢,怎么了嘉嘉?” “你幫我找一個老師來補課吧。” 陳文青反應不及:“啊?之前不是說嫌補課無聊嗎?” “一個人是很無聊。”云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莊在,“現在不是有一個搭子了嗎?到時候再喊徐舒怡一起過來,就不會無聊啦。” 云嘉這態度,黎輝求之不得,立馬應下說好,找補課老師的事包在舅舅身上,包管你滿意好不好? 黎輝朝莊在招手,給兩人做正式介紹。 “莊在,你過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外甥女云嘉,跟你同歲,開學也是讀高一,我兒子高考完跟幾個朋友畢業旅行去了,這陣子都不在家,你們在家里補課也好,玩也好,沒人打擾。” 他走近時,終于有了情緒,靜靜看著她,眼里是來不及消化的意外。 “云嘉。”這兩個字他念得稍慢。 “你好。” “你好。云朵的云,嘉獎的嘉。”她眉眼熠熠,大大方方地問他,“你名字里的zai是承載的載嗎?”第一反應想到這個字,因名字大多寄托寓意。 他卻回答:“不是,存在的在。” 大約是先入為主,由主人看名字,只覺得這個不常做姓名的單字也有一層灰調,似既存真理又不落實處的某種哲學。 云嘉草草一想,贈送微笑。 “莊在——歡迎你哦。” 第5章 loading [loading……] 來黎家的首夜,莊在從幾本書幾件衣服的簡單行李里,翻出一小塊黑紗,是孝布。 曲州的喪葬習俗,大殮當天非直系親屬的孝布白花都已經收走,隨著遺物一并焚燒。 他是莊繼生唯一的兒子,應當戴到斷七。 今天一早,黑色的suv從老家接上他往市中心開,半道上,繼母給他打電話,提醒他摘孝布,到人家家里,帶著這個不吉利。 孝布在左臂,曲別針朝里扣的,隱蔽的針尖彈出來,結結實實扎到手指,冒出一顆鮮紅血珠。 指腹一抿血跡,那截黑紗被攥在手心,他手指修長,每個關節都有力,攥著拳,手背連著小臂的青筋立即充血凸起。 喉嚨處充盈一股遲來的酸脹感。 他后知后覺意識到父親的死亡,是一個人,永永遠遠都不會再見到了。 一個只知道悶頭干活的老實人的生平,由親友哭天喊地地抹淚講來,也不過寥寥幾句。 他是他父親短短一生里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以至于所有吊唁結尾,都無一例外地落在他身上:莊在啊,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他一句句應下來。 他沒有慟哭,表現得比較平靜,他們說他隨他爸,是把事悶在心里的那種人。 房門被突兀敲響,莊在神經一凜,將孝布塞進袋底,起身去開門。 門外的云嘉微微歪著腦袋,臉上帶著點笑。 “你晚飯好像吃得很少,燒烤吃嗎?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吧。” 他們換鞋出門,去的是同小區的另一戶,前院燈火大亮,rou眼可見的煙熏火燎。 主人打開院門,探頭招手的也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生,遠遠歡呼:“快來!雞翅要糊了!” 之后同小區的徐舒怡穿著人字拖、抱著書天天過來,兩個女孩子樓上樓下笑笑鬧鬧。 而莊在,除了老師來家里補課,其余時間很少出來。 有天晚上,他跟云嘉在走廊面對面碰見,云嘉攔在他面前,挺新奇地看著出房間的他,問道:“跟兩個女孩子待在一起會讓你不自在嗎?” 他頓了頓,點了一下頭。 “哦——”她目光去捉他閃避的視線,在對視那瞬,燦爛一笑,透著股壞壞的聰明勁兒:“那我再給你找一個來?三個女孩子夠嗎?” 他愣住,清冷瞳面顯出前所未有的窘意。 “開玩笑啦。” 云嘉嘴角開心地翹起,發現他并沒有笑,便扮失落地鼓鼓腮,“好像不是很好笑啊,你也不愛笑,對吧,好沒勁哦。” 說完就走了。 在她背后,他站在那兒,遲鈍地反應過來——原來她是故意逗他。 內心仿佛松動的薄薄窗紙,被夜風倏然吹鼓,又息回去,啪的一下,輕輕脆脆一聲響。 沒過幾秒,她在樓梯口那兒聲音甜甜的,又懶洋洋地喊:“莊在,快下來吃舅媽做的綠豆沙,這個沒開玩笑。” 第二天早上,云嘉又神秘兮兮告訴他,徐舒怡今天會帶第三個女生來,問他期不期待。 他不表現任何喜惡,只問:“也一起補課?” “當然。” “那進度不一樣怎么辦?” 云嘉忍不住笑,一本正經說:“我們當中只有你自學了高中課本,你又最聰明,當然你負責照顧了。” 已經盡量不表現喜惡,可忽然的沉默仍像一種無聲排斥。 云嘉視而不見,反手撐靠在島臺邊沿,故意問:“怎么,你不愿意啊?” 他不回答愿不愿意的問題,默了一會兒,擠出兩個字,“可以”,好像只要她的要求,他都會答應,他都會說可以。 云嘉眼睛燦燦的,試圖勾起他的情緒:“她很漂亮哦。” 他便下意識盯向她的臉,似乎她是漂亮的標桿,在她轉臉過來時,又無聲別開視線,去倒水。 她伸手一按——嘀,飲水機停了運作聲:“水快滿了。” 他恍然低頭,玻璃杯頂端水紋輕晃,將溢未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