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凱麗夫人的話是發自內心的,但同時也帶著一種特殊的冷酷意味在里面。 凱麗夫人是溫柔的,但她的所有溫柔與慈愛都交付給了女王,世俗的道德和準則在她身上便難以扎根了。在她看來,如果愛情真的能夠使女王高興些的話,又或者女王覺得這件事具有趣味,她決計不會阻攔,甚至會設法使它變得更順利些。但若女王不喜歡了,她便不會猶豫于將它鏟除干凈,至于其中的另一方所失所得,絕不會在凱麗夫人的衡量之中。 人們要求君主是要求她慎言慎行,要求她權衡利弊以帝國為使命。 而母親對待孩子,則是給予孩子想要的一切,讓她自由快樂。 阿黛爾笑了笑,十指交叉,屈起的關節顯得格外精致。 “愛情,它若不足夠美麗,從古至今的人們又為何會不惜尋覓所有浪漫的字眼來形容它,或比如太陽,或比作月光,或比作玫瑰……總之都是美麗而誘人的事物。我不會否認愛情的力量,血rou之軀的凡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是需要另外一個靈魂來與自己一起對抗孤獨。但它的美麗對于另一些身份的人來說,卻是會使他們朽毀的。對君王來說便是如此。” “君王本身代表的,便是一視同仁的公正,這種公正本身便要求著君主不能有所偏頗。而愛情本身便是尋求特殊的,便縱使是其本身不摻雜現實,但戴王冠的人目光所投本身就足以左右政治。對于君王們來說,愛情的苦澀與毒素可要比它的甜美來得多得多。又或者,將愛情作為平衡棋盤的力量,而這時候它就已經絕非愛情了,而是借了‘愛情’名殼的武器。” 女王的面龐在爐火映照下,暈著一層令人畏懼的薄光,像籠著圣紗的天使于高遠的天空靜默地看著人在泥沼中下沉。 “雖然我厭惡教廷,也不信奉教義,但有一點我認為他們說得沒錯:自君主受膏起,他便不再是凡人了,而是被賦予了神性的化身。乃至君主已經不屬于‘人’而是神學意義上的‘半神’。” “凱麗,愛情屬于人,而不屬于神,更不會屬于君主。” 她以堪稱冷酷的話,結束了這場短短的討論。 …………………… 既然女王認為如今羅蘭宮廷的平衡不需要打破,大臣們的勸說便只能無力地落空了。 女王的注意力則移到了另外的事情上。 在圣靈節之后,由王室監督組建起來的棉業行會正式成立,這些懸掛著王室標志的商店負責以低廉的價格將普通的棉布售賣給窮人。女王在玫瑰海峽親手將棉布贈送給貧民的舉動,使得這種布料的柔軟溫暖很快為普通人所知曉。在窮人們喜悅地接受女王的這份恩賜的同時,女王仁慈的名聲比以前更為廣泛地傳播了起來。不過這次,沒有人將指責女王的仁慈是種愚蠢了。 因為女王的行為得到了來自圣城,教皇本人的贊譽。 圣特勒夫斯二世引用了經書中圣徒將自己的衣服分給窮人,使他們在寒冷中得到溫暖一節經文,來形容女王的這種行為。雖然他沒有直接將玫瑰海峽的事情認定為圣跡,卻認同了去年八月的神跡——這使女王王權在神學意義上的爭端徹底平息了。 盡管圣廷的力量如今已大不如前,但至少明面上沒有多少人愿意同這個精神世界的龐然大物唱反調。 棉布也由此得到了一個新的稱號“女王的恩賜”。 但如果要說,圣靈節除了女王,還有誰受益最大,那么一定是杰姆商人。起先他成為王室商人的時候,還要忍受著其他王室商人以及財政官們的鄙夷輕蔑,然而等到圣靈節之后,他的地位頓時就水漲船高了。普通人購買棉布多是為了它的廉價,而貴族們目標另有不同。女王圣靈節那天的打扮使簡潔與天使的神圣感成為了一種新的時尚,而在親身感受過它們的寬松舒適之后,貴族小姐們高興地接受棉裙作為自己的休閑服裝……盡管杰姆商人已經先后將上等純白棉布提價了許多,購買者仍然絡繹不絕。 一開始還只是純白的上等精細棉布受到追捧,但隨著女王行途中,時不時地采用一些印染精美圖紋的布料來做為桌布,帷幔與王帳中的裝飾,其余種類的棉布也逐漸有了自己的市場。 “比起關心我的私生活,我更希望他們將注意和精力放到規劃棉花種植上。” 坐在行進的寬敞馬車內,女王依靠著車窗,一邊翻閱著商人杰姆呈遞的匯報,一邊略帶幾分譏諷地說道。 御前會議成員之一的財政大臣聽到女王的這句話,后背不由得出了一層冷汗。 幸好幸好,幸好他記得幾次海因里希陰郁的神色,沒有參與到這次大臣們的“情人請愿”中去。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私人而言,財政大臣其實還是蠻好奇幾位女王近臣到底是怎么想的……八卦不論在什么時候都是引人好奇的。 正思索著,穿著修士常服的羅德里大主教匆匆登上了馬車。 女王向財政大臣擺了擺手,他識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羅德里大主教取出一個黃銅信筒,遞給女王,信筒的一端蓋有一只烏鴉的紋章。 時隔多日,被派出去開辟新市場的薩蘭船長終于傳回了訊息。 第76章 勝者為王 “說真的, 我真想把這個新市場開辟者的殊榮讓給別人。” 只穿了襯衫單衣的渡鴉海盜團團長薩蘭發自內心地說道,他提著把槍,懶洋洋地站在門口, 粘稠的鮮血在他腳下的玄武巖石面緩慢蔓延著。 渡鴉海盜團的成員們分散在一座巍峨的宮殿之中。 這座宮殿的樣式與羅蘭帝國、魯特帝國乃至東西烏勒都迥然不同。 它不像天國之海沿岸的建筑那樣,有著精致的飛扶壁,尖尖的塔樓和帶有各式滴水獸的狹長屋脊。總體由大理石巨磚建成的宮殿建在三層平面矩形的基墊上,外立面由二十四根多立克式石柱撐起,柱子經過卷殺處理整體格外挺拔, 立面顯得格外雄渾。整個三角形山花上雕刻著半人半魔的諸神,正中間則是銜著太陽沐浴在火焰中的巨鳥。 與其將之稱為宮殿,不如將它稱為神殿。 太陽神殿, 這是埃爾米亞大陸上地位最特殊最崇高的一座神殿,它屬于埃爾米亞最高統治者。 它的主人被稱為“庫曼”, 意味從太陽中降生的神,手持著黑暗與光明。 薩蘭船長抵達埃爾米亞大陸已經有幾個月了, 至今還沒有徹底搞懂這里太陽鳥九死九生的神話都有哪些蘊意。只摸清了埃爾米亞王國復雜的整體體系——簡單地來概括,這是個比羅蘭帝國更極端的神權國家。 開槍射殺又一名試圖涌進太陽神殿的侍從后, 薩蘭船長抽空往神殿里面看了一眼。 大殿內的情形血腥而又奇異。 兩排穿著黃金羽衣的人帶著黑沉沉的木頭面具沉默地坐在空曠的神殿兩側, 鮮血從他們的脖頸下方滲透出來。穿著藤裙皮膚深褐,容貌俊美的奴隸們站在他們身后,用鋒利的骨刀割開了他們的咽喉,以膝蓋頂著,不讓尸體倒下。而在神殿中心,佩戴著三面太陽鳥黃金徽章抹額的“魔術師”與另外一位五官深刻, 眼眸碧綠的中年男子以最傳統的方式廝殺著。 那名中年男子長相與魔術師有幾分相似,同樣的鼻梁高挺,眼睛深邃, 顴骨高而薄。額頭上的黃金太陽鳥徽章比魔術師多了兩枚,顴骨上的油彩則是金色的,眉心還涂了一抹如眼睛般的畫痕。年輕的時候,他應該也是名英俊高大的男子,如今腰腹卻已經有些臃腫。盡管如此,他揮動兩把黃金尖刺的時候,動作依舊兇悍勇猛。 “你讓外人踏進了太陽神殿……” 胸膛凹陷下一塊的庫曼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年輕的挑戰者,鮮血從他的黃金太陽鳥徽章下流出來,碧綠的眼眸顯得無比幽冷。 “太陽將驅逐你,將放逐你,你是埃爾米亞最大的恥辱。” “他們都只在臺階上,沒踏進神殿,尊貴的叔叔。” 魔術師緩慢地踱步,血線從他的肩甲下蜿蜒流出,他的臉色越發蒼白,語調越發冰冷。 “這也不比下毒的人卑劣多少。” 年長與年少的太陽神后裔在宮殿中對峙著,皆已精疲力竭,像生死決斗到了最后關頭的野獸,尋覓著最后的那一絲機會。 “毒死國王,jian殺王后,逼死所有王儲……我尊貴的叔叔,如果神鳥真的凝視這個世界,那么今日就該是你的死期。” 這個家伙的經歷都可以寫上一出精彩的話劇了,還他媽的就是貴族老爺們最喜歡的那種。 薩蘭船長一面踹到一名庫曼的親衛,一面苦中作樂地想著——武器雖然占據有些,但畢竟不是無限的,他們還能撐多久誰也不知道。 他碰上“魔術師”這個奇葩是在羅蘭帝國的千島灣。 那時候薩蘭船長還是個普通的海盜,而魔術師渾身上下瘦得皮包骨,被扔在一條奴隸船長。 在1348年的黑死病之后,羅蘭帝國人口損失了接近三分之一,土地荒廢。為了快速增加人口,恢復生產,羅蘭王室在那時通過了《華羅薩法案》,大體上廢除了自十一世紀以來到十四世紀十分盛行的農奴制度,傳統領主莊園中的農奴身份向自由民轉化。大規模的奴隸貿易為王國法律所禁止,奴隸貿易轉為由一些有武力依靠的貴族私下經營。為了確保貿易不出岔子,奴隸船主在交易完成前,會對奴隸進行一段時間的訓練。 當時薩蘭船長假扮成水手,混進奴隸船,干的是海盜搶劫前的踩點活。 他給船艙的奴隸送吃的——一些裝在木桶里發酸發臭的粥,經過魔術師身邊時,瞥見他在昏暗里靜而冷的眼睛。那不是一個普通奴隸會有的眼神,一時興起,薩蘭船長將一片磨得鋒利的鐵丟在這個奇怪奴隸的腳邊。 晚上的時候,海盜團偷襲了奴隸船,在看到暗綠眼睛的家伙用鐵片干脆利落地割開船主咽喉的時候,薩蘭知道,自己的直覺沒錯。 對方怎么都不會是普通的奴隸。 當時海盜團的船長是個混賬玩意,薩蘭想搞死他很久了。那天晚上終于找到了機會,扭著他的脖子,用繩索將他牢牢捆住,奮力丟進海底。 站在船頭看獨眼船長慢慢下沉的時候,薩蘭察覺到有人在背后看自己。 一轉頭,幽綠眼睛,蒼白如鬼魅的奴隸手指中夾雜滴血的鐵片,站在不遠處。他們彼此打量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薩蘭沒有和這個一時興起幫了一手的奴隸說話的意思,奴隸也沒有報恩的意思。 再見面的時候,薩蘭已經帶上了象征渡鴉船長的尖頂軟帽,帶著屬于他的一條小船在海上被武裝商隊追殺。未來偉大的、縱橫四海的渡鴉海盜團還沒崛起的時候,船長和他僅有的兩個手下險些被火炮轟死在海里。帶著黑色寬檐帽,穿著雙排黃銅紐扣黑外套的奇特魔術師出現在船頭,對商船船長說了些什么。 火炮停了,還扔下了救生船和繩索。 “喂。” 半身血半身水地跟著魔術師下了船,穿行在碼頭,薩蘭船長懶洋洋地拋著一枚金幣。 “是哪位貴族小姐請你救我一命的?還是表演什么神奇魔術需要幫忙?” 肩膀上坐了一只木偶小丑的魔術師終于抬了抬帽檐,露出一雙湖水般的暗綠色眼睛。 “你……可以……走了……” 小丑代替主人回答。 薩蘭船長將藏著寶藏秘密的金幣扔給他:“貝福克大帝的寶庫鑰匙,當海盜嗎?” 再后來,羅蘭帝國北部海域就多了一支以渡鴉為標志的海盜團,船長是個瘋子,大副是個神經病的魔術師兼冒險商人。船員們也各個腦子都有些問題不是蠢就是二——薩蘭船長的評價。有些時候,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秘密尋找一個黑頭發綠眼睛的人,薩蘭船長就像忘了初次見面時魔術師的頭發還不是紅色,而是黑色。 渡鴉海盜團的人從不探尋同伴的過去。 頂多是在進入埃爾米亞大陸后魔術師換上了黃金鎧甲,漆黑的披風長及地面,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道路兩旁,親吻他走過的地方,高呼“古里安!古里安!”的時候,說一句: ——哦,原來你叫古里安啊。 薩蘭船長吹了聲口哨,將沒有子彈的槍插回腰帶上,拔出匕首,屈身迎上敵人。 背后宮殿傳來了狂暴的鎧甲碰撞聲,最后時刻,古里安與庫曼撞擊在了一起。他們的決斗不像羅蘭帝國的騎士決斗般優雅,充斥著最原始的暴戾。骨頭破碎的聲音與血rou撕裂的聲音混雜響起,庫曼的時手臂絞住了魔術師的咽喉,手上黃金護腕帶著鋒利的倒刺。 倒刺割開古里安喉嚨前一刻,尖刀貫穿了庫曼的咽喉。 沉悶的聲響。 庫曼的尸體向后倒下,古里安扯掉了他額頭上的黃金太陽鳥,高高舉起。 神殿外原本還如潮水般涌進來,試圖突破海盜們的封鎖的士兵們動作在那一瞬間定格。沉如鼓點的腳步聲自神殿向外傳出,臉上染著鮮血的古里安舉起手中沉甸甸的太陽鳥徽章。 喧嘩消失了。 太陽鳥神像的光落在古里安身上,士兵們緩緩地放下了手中長矛與刀劍,然后一個接一個,慢慢地跪倒,最后將額頭緊緊貼到地面。 “庫曼!庫曼!” 他們高聲呼喊起來。 薩蘭船長和其他海盜們精疲力盡地靠在石頭上,一點也不在乎形象地滑坐在地上,咧開嘴傻笑了一下。 新的埃爾米亞大陸統治者誕生了。 …………………………………… “一位新的庫曼。” 完那封沾染著血腥味的信,阿黛爾女王感嘆道。 出于對異教徒的排斥和忌憚,兼遠洋航行的兇險,一直以來人們對遙遠的傳說中的埃爾米亞大陸所知不多。哪怕知道渡鴉海盜團的魔術師身份可能不一般,女王對此次遠航的成果也沒有寄予太多——她只希望海盜們能夠成功與當地取得聯系,能夠開辟出一些貿易站。 發生的事情,某種程度上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渡鴉海盜團的大副,那位游歷甚廣的魔術師先生,原名“古里安”,是埃爾米亞王國的王儲之一。 比起羅蘭帝國而言,埃爾米亞的國家體制更為原始,神廟體制便是國家的政治軍事體制,但另一方面來說王權也更為集中。“朕既國家”用來形容這片古老神秘的大陸堪稱貨真價實。埃爾米亞王國的統治者被稱為“庫曼”,庫曼既是國家的行政首腦,也是軍事統帥,同時還是神廟的祭祀長。王權即神權。在這種特殊的信仰與習俗之下,埃爾米亞的王室被認為是太陽鳥的血脈,有名無姓。而等到王儲被選任為新統治者之后則冠以“庫曼”之稱。 魔術師古里安的父親原本是埃爾米亞的國王,被他的弟弟諾馬爾以毒藥謀殺,王位被篡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