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大主教修士斗篷下的手按在了劍柄上。 “您的劍絕對沒有我的槍快。”道爾頓慢慢地抬起頭,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您該去安排祈禱儀式而不是在這里,主教先生。” “您去吧。”阿黛爾吩咐。 大主教筆直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停留在道爾頓腰間的燧發槍上。 道爾頓嗤笑一聲,摘下據說與他片刻不離的槍,一抬手將它拋進回廊左側的花園里:“您該去準備其他事了,主教。” “去吧。” 阿黛爾重復了一遍。 大主教的手緩緩的從劍柄上移開,他冷著臉帶著幾分自己都不知道的怒氣與道爾頓擦肩而過。 回廊里只剩下女王和道爾頓兩個人。 “您的劍術十分出色。”沉默了有那么一會兒,道爾頓慢慢地說,聲音輕得像是在囈語,“或許您對戰場也格外熟悉。” “我知道羅蘭三十年以來經歷過的所有戰役,何時開始何時結束,多少人參與戰,陣亡多少人,又有什么樣的武器被投入到戰場中。”女王回答,然后反問,“否則,我為什么會選擇你?” “您身無鎧甲,心有刀劍。” “還有什么要問的?”女王注視他。 “不,沒有了。” 道爾頓說。 ……這是他自找的,他痛恨那些固守成規的傲慢貴族,嘲弄著他們該被淘汰的戰術,又憤恨著無人能理解自己的改革。 他錯了。 有人知道,有人理解,有人與他有著同樣的看法。可他竟也同自己厭惡的人一樣,以傲慢和偏見無視了……就像那兩份文書。如果他接過的是簽署于15日的委任書,而不是16日的那一份,事情會不會截然不同? “去審查被捕的那些人吧。” 女王說。 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道爾頓看著她離去的影子,沒有勇氣問出那個問題。 …………………… 祈禱的日子終于到來。 8月28日。 天空中一片晴朗,別說烏云了,連一小縷白云都沒有,太陽將地面曬得guntang。從夏宮到圣瑪利亞大教堂的路上,幾乎擠滿了人。當女王在以道爾頓為首的士兵保護下,走過石路的時候,能夠聽見人群嗡嗡不絕的私語聲。 “異端……” “巫女……她說謊了,神沒有庇佑她。” …… 穿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幾名修士打扮的人朝她高高舉起經書,念誦上面禁止女人傳道,要求女人順從的話。 女王不為所動,抵達大教堂。 巴爾德神父、約翰兄弟已經在那里,女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聽到低沉的嘲弄。教堂中同樣擠滿了人,貴族、夫人與小姐們。所有人密切地注視著女王從中殿門口走進來,羅德里大主教在祭壇上等她。 太陽大得連透過穹頂玻璃窗灑落的光芒都十分刺目。 教堂的結構令竊竊私語回蕩不斷,太陽大得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結局已然注定。 在那些回音里,她聽見母親的名字,與“妖婦”、“巫女”、“邪惡”聯系在一起。 女王登上祭壇。 羅德里大主教的嘴唇動了幾次,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他沉默地接過女王解下的斗篷。女王穿著一件亞麻布長袍,除了一頂王冠,什么珠寶都沒佩戴。 她在一片低低的嘈雜的議論聲中跪在神像前。 開始祈禱。 第23章 雙王之女 羅德里大主教打開厚重的經書,將要向所有人為這一場極為特殊的“神判”念出儀式中該有的禱告。 女王率先開口。 “我請求神, 那唯一的公正的法官, 和平的締造者,請您做出公正的審判, 我謙卑地祈求您的賜福, 請求對我對我的子民我的國度投以悲憫。”阿黛爾的聲音清晰地在大教堂中回蕩。 教堂之中一片嘩然。 誰也不知道女王為何強勢地打斷了羅德里大主教的話, 由她自己來開啟這場宣判。 “褻瀆神圣的異端……” 巴爾德站在距離高臺不遠的地方, 蒼老的臉龐被垂直墩柱的陰影里籠罩。他手里緊緊地抓著一本泛黃的圣書,干癟的身軀被憤怒和仇視的力量支撐著,站得筆直, 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高臺上的女王,嘴唇蠕動著。 “你將為自己企圖欺瞞世人而后悔, 讓神揭露你邪惡的靈魂, 讓神來剝奪你侵占的王冠, 讓所有人都看到你是怎樣卑賤不堪……” “倘若您的公正猶存于世,那就讓久未到來的雨降臨吧!讓萬物生命之水降臨吧!” 阿黛爾抬起手,放在王冠兩側,她直視身前的神像,目光中毫無敬畏毫無謙卑,如刀如劍。 她受夠了由別人來對她進行審判與裁決。 那些人, 那些家伙, 他們有什么資格來對她進行判決?! 1557年8月28日。 她在這一天踏上斷頭臺。 太陽炙烤大地,她在謾罵與詛咒聲中踏上斷頭臺。群鴉掠過尖尖的塔樓。劊子手擦亮了他的刀,她在曾經母親死去的地方跪下, 聽見風刮過巖石,聽見旗桿被折斷,聽見謾罵在風里短暫地消失、然后沸騰。 ——看!這就是上天的旨意! ——是她帶來了旱災! ——違背自然秩序! …… 在謾罵聲里,劊子手高高舉起刀,暴雨傾盆而至。 暴雨。 一場突如其來,毫無預兆的暴雨。 那就是命運在她咽喉上刻下最致命的一刀。 這一場暴雨將她蓋章定論——“異端與女人治國違背自然規律,為羅蘭帶來了災難”——讓她的一切化為一場透著歇斯底里的荒誕笑話。 “來證明我的榮耀!” 阿黛爾毅然摘下頭頂的王冠,將它放到身前冰冷的巖石上。 羅德里聽見了她最后一句話,聲音低沉的,嘶啞的,仿佛壓抑許久從喉嚨里爆發出的咆哮——對著命運,對著世界。 “來證明我的王冠當之無愧!” 陽光透過尖拱穹頂中心的彩繪玫瑰窗落下,將高臺上的女王與莊嚴的神像一并籠罩其中。 凱麗夫人站在高臺之下,她身邊站著許多貴族的夫人小姐,她知道她們正以嘲諷和憐憫的目光打量她。唯獨她自己知道,她心情如此平靜。她將雙手交疊放在身前,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獨自跪在高臺上的阿黛爾。 她的公主,她的陛下,她的家人與她的信仰。 過去了多久?看著年幼的公主逐漸長大,看著公主自王后去世起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三年前的八月二十日,她站在圣瑪利亞大教堂,看著大主教將王冠放在阿黛爾的發上,被巨大的喜悅沖刷,淚流滿面。 一切都結束了。 那時候她想……一切都結束了,她照看大的女孩從此就會幸福,快樂,再沒有人能傷害她。 為什么沒有結束? 他們要女王接受神的審判,凱麗夫人也想問神——為什么要給予她的主人這樣多的苦難?難道她還不夠堅定?不夠公正?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夠愛這個國家嗎? 不,如果她主人的所作所為還不夠,那這世界上,再沒有人能夠了。 再沒有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最后一絲晨清的涼意早就消失了,午后的太陽毒辣地將地面上僅存的水分都奪走。教堂外等候的人們只覺得自己是站在火爐里,衣服被汗浸濕,但又很快地曬干,甚至有人被曬暈了過去。 審判的結果仿佛已經出來了,教堂外的民眾不滿的質疑的聲浪,站在教堂內也能夠聽清。而教堂內,人們的竊竊私語已經轉變成了大聲說話,“異端”“妖婦”“罪徒”“神罰”……種種惡毒的字眼在交錯的大理石拱肋下來回碰撞。 這世上沒有神。 凱麗夫人平靜地想,握住藏在袖中的毒藥。 巴爾德老神父顫巍巍地舉起經書,用盡全力舉起。 然后,用他那嘶啞的嗓子,對教堂里所有同樣已經等得不耐煩的人喊道:“身為異端的女人不配治理國家,巫女之后更不配玷污王座!諸位先生們!諸位夫人小姐們,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如火炬的烈日,難道神的意志還不夠清楚嗎?” 道爾頓咒罵了一句,就要過去讓這個該下地獄的老家伙閉嘴。 “難道……咳咳咳……” 巴爾德老神父還想說什么,卻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道爾頓可不相信這個固執傲慢的瘋老頭會是單純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他停下腳步,微微瞇起眼,發現老神父背后站著一位高大且沉默的修士。他像擔心老神父會因為情緒激動而昏倒一樣,緊緊地貼著老神父,扶著他。 賄賂,不致命但有必要用處的毒藥…… 雙頭蛇家族的手段。 道爾頓抬頭朝海因里希站著的方向看去,兩個彼此仇視的男人目光短暫而又冰冷地碰撞在一起。 在游行那日,女王已經給予了舊神教派堪稱致命的一擊,這個古老而又龐然的怪物奄奄一息卻不甘愿就此松開對這個國家的控制。最后的那些不甘與狂熱的家伙,在巴爾德老神父、約翰兄弟的率領下,在今天齊聚大教堂。 巴爾德老神父雖然被海因里希收買的修士及時毒啞了,但他剛剛那幾句話,就像是拋進湖水的石頭,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本、兩本、三本…… 一本又一本記載舊神教義的經書被高高舉起。 “她不配為王!”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怒吼,緊接著舊神教徒,以及所有被扇動的人一起跟隨著怒吼起來,“讓她滾下來!讓她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