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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悍將在線閱讀 - 第145節

第145節

    殘陽似血,禁軍守衛的文德殿外,嘉儀帝姬趙容央挺直腰桿跪在地磚上,一雙澄凈明眸盯著殿內飄拂的垂幔,素來昳麗的臉上凝著前所未有的決絕。

    一人突然從后而來,撩袍在身邊跪下,容央側目看去,冷道:“你走開?!?/br>
    趙彭毅然:“官家不見你,我便跟你一起跪?!?/br>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不再稱里面的個人為“爹爹”了。

    容央冷然的神色不變:“朝廷決議談和,你可以跪,但褚悅卿公然抗旨,你不可以跪。走開?!?/br>
    趙彭自知她話后何意,眸中流露掙扎之色。容央喝令錢小令:“還不帶著太子回去!”

    錢小令進退兩難,趙彭道:“我今日便是要為褚家一跪!”

    容央一震,冰冷的眸中洇開濕意,堅忍道:“不許你跪!”

    說罷,便欲去推開趙彭,文德殿中終于走來一人,二人定睛看去,神色微變。

    崔全海行至二人跟前,低聲道:“嘉儀殿下,官家召您入內?!?/br>
    繼而又看向趙彭,眼神很深,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不妥。趙彭胸前起伏,堅持道:“勞煩中貴人轉告官家,我有要事啟奏。”

    崔全海嘆息,心知拗不過,應下后,領著容央入殿。

    殿中,官家闔著眼皮仰靠在龍椅上,椅背后,是親自在給官家按摩腦側的呂皇后。

    容央神情一怔,下一刻,臉孔更冷。

    行禮后,殿中陷入沉默,半晌,官家淡漠地開口道:“朕不會殺他。”

    容央垂著眼眸不做聲,藏在袖中的雙手緊了緊。官家道:“朕可以不治他抗旨之罪,但從此以后,大鄞再無忠義侯褚懌,只有你的駙馬都尉,褚悅卿?!?/br>
    殿中闃靜,靜得只剩下呂皇后給官家按摩時衣袖摩擦的聲音,容央盯著漢白玉地磚上倒映的輪廓,聽到自己質問:“官家的意思是,從此往后,大鄞再也不需要安*邦定國的守將,只需要悠閑自在的駙馬,是嗎?”

    呂皇后按在官家頭上的手指一頓,官家沉重的眼皮緩緩掀起來,對上底下雙熟悉的、陌生的大眼。

    “你叫朕什么?”

    官家聲音低而啞,依稀藏著一絲薄怒,一絲恍惚。

    容央道:“官家?!?/br>
    官家失笑,越笑越涼薄,推開呂皇后的手。侍立殿中的內侍、宮女斂聲屏息,垂低頭一動不動。官家自嘲地道:“女大不中留……你終究還是成了褚家人了。”

    這一句話講得似沒頭沒腦,又似證據確鑿,容央聽在耳中,只感覺悲哀又可笑。

    “你怪朕褫奪他的爵位,罷黜他的官職,卻不怪他在戰場上公然挑釁皇權,撕毀朕頒發的圣旨。趙容央,你可曾還記得你的身份?”

    容央全身發冷,心口卻又像被火燒:“我的身份,是大鄞人,是希望每一寸山河有關城相依,有將領相守的大鄞人?!?/br>
    官家如聽笑話:“你太理想了。你當朕不希望這四境固若金湯,安如磐石嗎?”

    呂皇后出聲勸慰:“嘉儀,官家召回褚懌,本就是為你,你不能這樣……”

    “你閉嘴。”容央直言不諱,“與其用這份閑心管我,不如去管一管你位喪心病狂的女兒,看看她都做了什么?!?/br>
    “趙容央——”

    官家橫眉呵斥,容央目光冷毅,看回官家道:“爹爹,難道您就不奇怪,為什么金軍能夠在一夜間拿下賀家軍的薊州城嗎?”

    官家一怔,不知是為這一聲復雜的“爹爹”,還是這一句誅心的詰問。

    容央道:“當初悅卿回京上報賀家軍軍情走漏一事,您不信,堅稱是賀平遠的惑敵之策,現在呢?賀平遠畏罪自裁,東線卻依舊一潰再潰,難道他大金真是天兵神將,所及之處望風披靡,而我大鄞將士就全是孬種夯貨,只能認栽投降么?”

    呂皇后變色道:“嘉儀帝姬這是什么意思?!”

    容央亦變色道:“令愛逃離大遼時全系小王爺耶律齊相助,而今耶律齊聯合大金向大鄞復仇,您聰睿如此,還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呂皇后慘然失色,不及反詰,官家厲喝道:“你夠了!”

    容央瞋目不言,巍然不動,官家森然道:“慧妍昔日是曾算計于你,但她心中之恨從何而來,你最是清楚明白!當年若不是她替你和親,你豈有機會嫁給褚懌,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里對朕、對皇后、對個曾替你蒙屈受辱的meimei大相指責?!”

    官家憤然拿起一份奏折摔至殿下。

    “這就是你所護之人抗旨的結果,你自己看看罷!”

    容央被猛然摔在裙裾前的奏折激得一震,彎腰撿起來后,雙手竟有一瞬間不受控制地發抖。

    呂皇后居高臨下,靜靜觀望著,半晌后,終于如愿地看到了趙容央臉上的錯愕。

    容央盯著奏折上的軍情,一剎間,身如冰封。

    ※

    跟大金開戰的次年三月,忠義侯褚懌率二萬褚家殘兵抗旨守城,六日后,彈盡糧絕,關城失守,大金回絕大鄞朝廷提出的休戰意見,破城而下,瀕臨黃河。

    東路軍已駐扎在冀州,一旦跟西路軍會合,大金即可渡河南下,向洶洶黃水對岸的汴京城發動最后總攻。

    一時間,朝野動蕩,人心惶惶,彈劾忠義侯褚懌妄自尊大、貪功誤國的奏章堆積成山。

    不日,官家下旨,押送戰犯褚懌及麾下將領回京候審。

    ※

    烈日懸在頭頂,一條黃土漫漫的官道上,官差押送著一隊囚車行過。

    這里是太行山最南處的邊界,再往前走個三五日,即可改換水路抵達滑州。從滑州去汴京,快,則最多便只需六日了。

    衙役瞄一眼樹林上火辣辣的日頭,不明白為何四月都還沒到,這天就毒辣得像在燒火,不耐煩地誶過一聲后,衙役招呼同行的解差停下來休息。

    一列囚車停在蟬聲起伏的樹林里。

    “都老實點啊!”

    簡單交代過后,兩個解差跑去林里頭方便,剩下的圍坐樹下,掏出酒囊、干糧來小憩。

    有一人瞄了樹下最前頭的囚車幾眼,提醒道:“這地方空得很,還是看牢點好?!?/br>
    衙役無所謂道:“怕什么,再他娘的官大也是個屢戰屢敗的罪囚,還抗旨……本事沒有,脾氣倒大!”

    衙役顯然憤憤難平。先前人咳一聲,道:“兩萬殘兵打八萬金軍,能守么久,也夠意思了,再說……”

    驀地壓低聲音:“不是說是守城的時候,給通判擺了一道么?”

    “不是通判,是傳旨的內臣……”又一人探頭過來,很是秘密地補充。

    “蒼天,這事情辦得!”得知真相的解差唏噓不已。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混入聒噪的蟬聲里,褚懌坐在囚車中,緩緩睜開眼眸。

    眼前是葉縫間漏下的絲絲清光,幾綹枯干的發絲貼在干裂的唇上,風一吹,硌著裂紋揚起來。百順被關押在邊上的囚車里,隔著木欄看到這一幕,扭頭朝樹下道:“拿水來!”

    樹下的竊語聲一止,領頭的衙役不耐地瞥去一眼,旁邊的解差低聲勸道:“給吧,便是做不成侯爺,也八成還是駙馬爺。打狗還得看主人呢?!?/br>
    另一人點頭,附和:“照剛剛老周說法,咱還是得小心伺候著,別回頭把人逼急了,當真造起反來,你我……”

    癟著嘴,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衙役不屑至極:“老婆孩子全在官家眼皮底下,他要敢造反,老子頭搬下來當凳子坐。”

    說罷,翻個白眼,把水囊扔給最后附和的這位解差,意思不言而喻。

    解差無奈,拿上水囊走過去。

    百順道:“給侯爺?!?/br>
    解差皺皺眉,其實大伙對這位被押送回京問罪、大名鼎鼎的褚家大郎還是很有幾分欽佩在的,奈何就如衙役所言,脾氣太大,太沖,哪怕是個小廝,講起話來也頤指氣使,次數多了,他們這幫押送的人心里難免窩火。

    分明是押戰犯,又不是伺候祖宗。

    壓下點不忿,解差走至褚懌跟前,把水囊遞過去。對方倒是爽快接了,沒刁難什么,只是喝完以后,順手就把水囊拋去了旁邊。

    旁側囚車中,百順麻溜地接住,仰頭就是一頓猛喝,喝干后,這才扔回給解差。

    “……”解差吞聲忍氣,轉身想走,發現水囊的囊口空著,定睛一看,蓋兒還在褚懌手上。

    解差默了默,走上去。

    “個,侯爺……”解差搖搖手上的空水囊,提醒,“蓋兒?!?/br>
    褚懌仿佛這才反應過來似的,黑睫壓著眸,點點頭,舉起手里的東西。

    解差沒多想,湊上前去拿,手伸入木欄的瞬間,瞳孔一震。

    樹下堆人正賭著金軍何日突破信德府,會師浚州,南攻汴京,一人押來一個日子,吵得鬧鬧哄哄。先前去方便的倆解差結伴歸來,展眼朝樹下囚車一看,色變震恐。

    然而不及發聲,圍坐樹下堆人已應聲倒地。

    遠處二人倒抽一口冷氣,雙腿驟軟,差點又要尿上一泡。

    樹下,褚懌扔掉佩刀,從衙役里搜來解開鐵鐐的鑰匙,眼也沒抬:“想跑就跑。”

    聲音是沖他二人去的。

    二人眼睜睜看著他把鐵鐐解開,哪里還敢逗留,回神后,跑得命都不要。

    褚懌扔下鐵鐐,轉頭,走向后面的幾輛囚車,被囚的是褚家軍中跟褚懌一起抗旨守城、最后中計丟城的五位將領,穿著屈辱的囚衣,散著枯干的頭發,戴著冰冷的枷鎖。

    但此刻,眼睛里迸射著光。

    說不上來是欣慰的光,還是辛酸的光。

    褚懌把人挨個放出來,依舊是副冷漠臉孔,只聲音斬截,是一錘定音的孤勇:“兩條路。自己走,跟我走。”

    五人聞聲而笑:“褚家軍,只認忠義侯?!?/br>
    ※

    四月初三,戰犯忠義侯畏罪潛逃的消息傳入京中,與此同時,大金東、西兩路軍會師于黃河之北,不日將渡河南下。

    大鄞皇宮之內,一片嘩然。

    從戰前爭到戰后的兩派朝臣又開始在大殿上唇槍舌戰,一派慷慨陳詞,怒叱求和者的窩囊誤國;一派冷嘲熱諷,痛批主戰者的匹夫之勇。

    官家坐在高而冷的龍椅上,這一回,不再震愕得口噴鮮血,也不再困頓得癡癡惘惘,他只是平靜坐著,木然地坐著,落寞地坐著,等底下眾人爭乏以后,寥寥開口道:“吳縉,你怎么看?”

    剛跟一位主和官員爭得面紅耳赤的吳縉板著臉孔,毅然道:“召集各州廂軍,入京勤王!”

    官家沉默一會兒,又道:“范申,你呢?”

    范申倒依舊是副云淡風輕的姿態,道:“棄汴京,退守金陵?!?/br>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主和一派雖然以他為首,但在他開口以前,尚只想到繼續讓利求和,而萬萬不敢直言棄城南遁。

    剎間,一殿俱寂。

    吳縉怒極反笑:“敵軍尚未壓境,就惑主棄城南逃,范申,你與賣國求榮的狗賊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