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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悍將在線閱讀 - 第35節

第35節

    ——這一次,最肥的魚我不吃了,給爹爹吧。

    一大股酸澀驀然在胸口漫開,官家低下頭,斂著眉深吸口氣,再抬眼時,恰對上面前那雙明亮的眼。

    光線里,那雙眼睛紅紅的,官家一震,自己的眼也開始變得紅紅的。

    官家唇線緊抿,神情愧疚。

    短暫相視后,容央垂落眼睫,把外露的委屈藏去,恭謹地捧上玉箸。官家接過,略尷尬、也略激動地把魚嘗了一口。

    清蒸的鯉魚松軟細嫩,并不算什么驚艷的珍饈,可此刻于官家而言,無異于世間至美之味。

    “這魚……真是你們釣的?”擱下玉箸,官家聲音明顯變溫和。

    容央點頭,很知趣地在對面坐下來,道:“他親自用拋竿釣的,我親自從釣鉤上取下來的。”

    官家心潮起伏,有點意外:“褚懌一個武將,竟也喜歡釣魚?”

    國朝有垂釣之風,但附庸的多半是些文人墨客,武官里喜歡這項娛樂的并不多,遑論還是個年紀輕輕、本該沉浸于勾欄瓦舍的將領。

    容央甕聲:“他大概是心里苦悶吧。”

    官家一怔,瞬間明白過來,臉色不由復雜。

    朝中崇文抑武,但邊防畢竟還得靠武將來守,且褚懌這樣天賦異稟、少年成名的將才又著實鳳毛麟角,對于這樣的人物,官家其實是打心底欣賞的。

    也正是緣此,這回召褚懌回京,他并沒有對其追究懲治,反而給予四品官位供其歷練,而范申提出讓褚懌尚主時,也只是一念之后,便點頭同意了這門婚事。

    金坡關大敗的癥結在于朝廷,而不在將帥,這一點,官家一直很清楚。

    短暫沉吟,官家道:“金坡關戰敗,他也是受害者,當時如果不是朕誤判敵情,錯下軍令,褚家軍不至于到如此局面……你既已和他成家,往后便是他身邊最親近、最知心的那一個,有空時,便多寬慰他些。”

    這時崔全海已悄悄吩咐內侍送了果盤上來,容央拈起一個小蘆橘,聞言道:“我已經寬慰過他了。我跟他說,我素來是最要強、最愛出風頭的,他如果做不到一雪前恥,做不成驍勇大將,那我日后可就找別人去了。”

    官家啼笑皆非:“你這是什么寬慰法?”

    容央不以為意:“本來就是,難不成不去激勵,反倒勸他安于現狀嗎?”

    官家笑容微滯,容央把那顆蘆橘剝好,笑嘻嘻地給他送過去:“爹爹,我的駙馬,是可以做大將軍的吧?”

    官家看著那橙黃的果rou,欲言又止。

    容央假裝看不見他的遲疑:“您那時說,我可以不用顧慮國朝的規矩,只管去挑內心最喜歡、最中意的那一個,哪怕是看上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人也無不可。現在,這話還作數嗎?”

    又道:“不過不作數也不要緊,反正駙馬都尉一生也不愁吃喝,只是您得早些告訴我,我好對他另做打算,不然等他知道我這輩子嫁不成大英雄、大人物時,八成就有恃無恐,對我愛答不理了。”

    官家蹙眉:“又說氣話……”

    容央揚臉,示意手里的小蘆橘。

    官家無奈,把那東西拿過來吃了,重又看她兩眼,認真道:“朕答應你,不會因為駙馬的身份在仕途上對他有所克扣。”

    容央眼睛微亮。

    官家開誠布公:“駙馬都尉不能掌權是慣例,皇室同將門聯姻,借此收攏軍心也是慣例。褚懌是忠義侯之后,又是萬里挑一的將才,這樣的人不去征戰疆場,衛國安民,不單是你的損失,亦是大鄞的損失。朕不會刻意去阻撓他,但也不會因為你去偏幫他,能有多大成就,全由他自己的本事說了算……”

    這一日,嘉儀帝姬離開文德殿時,已是日影西斜,官家小憩榻上,望著那盤被二人吃得干干凈凈的小蘆橘,回想帝姬提及新婚生活時的生動情態,臉上帶著欣慰笑意。

    這些天,范申那幾個老東西不止一次提到革褚懌職的問題,各式各樣的利弊分析層出不窮,差點就讓他動搖了原本的決定。

    幸而嘉儀來得巧,讓那份動搖被及時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大鄞最能打的忠義侯府已經不能再受波及了。

    而沒有母族庇護的嘉儀,正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后盾。

    就讓那位英武耿介的青年將軍,來做這后盾吧。

    拿定主意后,官家釋然,便欲昏昏入眠,殿外突然傳來急切的嘈雜聲。

    “何人在外聒噪?”

    崔全海忙來應道:“……御史中丞劉大人,稱是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啟奏官家。”

    十萬火急?

    官家狐疑,生怕又是為革駙馬職務一事,這時殿外人聲漸高,一句“公然抗旨,殺降八千”傳入耳中。

    官家臉色一凜。

    崔全海小聲道:“似乎是驃騎大將軍褚晏在山西剿匪的事……”

    官家聞言,臉色愈沉,思忖片刻道:“傳。”

    ※

    申時,署衙馬場。

    炎炎赤日灼燒大地,甲胄齊整的方陣中,是雅雀靜默、唇揭齒寒的冷。

    軍都指揮使管轄五營,每營五都,每都一百人。今日受檢閱的二千五百余人中,不合格者逾六成。

    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軍都指揮使來罰,自然是罰級別最高的主官和副官。

    五個指揮營的正副指揮使低頭出列,脫去甲胄,赤膊站立烈陽之下。邊上已有準備笞刑的禁軍在瑟瑟等候。

    褚懌聲音平直:“行刑。”

    語畢,一聲笞響兼皮rou破裂聲和悶哼聲劃破場上的死寂,繼而是兩聲、三聲……

    一片一片,此起彼伏。

    間雜隊列里的倒抽冷氣之聲。

    褚懌抬頭,把受刑的十人一一巡視過去,對上一雙陰冷的眼。

    他記得這雙眼,那日來馬場尋人切磋,在人潮里朝他射來冷光的,正是這一雙眼。

    褚懌眼不動,喚來李業思,直接伸指示意。

    那人神情明顯一震,被鞭條笞中時,強撐的表情繃垮。

    李業思看過去,立刻回答:“三營副指揮使劉綱。”

    褚懌:“家世。”

    李業思因這一問而略意外:“……御史中丞劉石旌之子,翰林學士王靖之的外孫兒。”

    劉石旌,王靖之。

    俱是回宮謝恩那夜,入云樓宴中之人。

    褚懌笑。

    這一家人對忠義侯府的反感憎惡,看來已是出奇地統一了。

    ※

    半個時辰后,褚懌離開署衙,剛上馬車,一人一騎自大街盡頭匆匆而來,口中高喊“大郎君”。

    褚懌吩咐車夫稍后。

    那人翻身下馬,上前急喘片刻,稟道:“大郎君,剛剛宮里有消息傳來,四爺被人彈劾了!”

    褚懌皺眉:“因何事?”

    那人臉色難堪:“四爺在山西平亂,把投降的八千山匪全殺了……”

    李業思正在車下相送,聞言悚然:“大將軍殺降?!”

    朝中平定匪亂素有章程,大致以招安為主,剿滅為輔,無故殺降,無異于抗旨。

    褚懌:“四叔如今人在何處?”

    那人回道:“已在回京路上,快的話,不出六日便可入京。”

    李業思焦急地看向車上:“諫官都已入宮彈劾,待大將軍回來,只怕形勢于我等已然不利。”

    褚懌眉目沉靜,并無一絲慌亂:“何人所彈?”

    報信人道:“御史中丞劉石旌。”

    李業思一震。

    褚懌冷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褚懌泰然入車,隔窗對二人道,“傳信吳大人,安排言官彈劾參知政事,上官岫。”

    李業思瞪大雙目,報信那人怔忡之后,領命而去。

    這時,褚懌朝窗外勾手。

    李業思靠近。

    褚懌低頭輕語片刻,交代完后,在李業思的驚疑中合窗而去。

    ※

    炎日西頹,從宮中大功告成的嘉儀帝姬此刻正坐在水聲潺潺的水榭里歇涼。

    雪青在邊上搖扇,荼白在桌前剝著新鮮亮澤的玉石榴,時而暮風吹過,微燥的空氣里散開淡淡花香。

    雪青忽低聲道:“殿下,駙馬爺回來了。”

    容央轉頭。

    樹影橫斜,假山起伏,回廊內,一道玄影颯颯然行走其中,容央看過去,碰巧那人也側目看過來,隔著脈脈余暉,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

    心頭怦然一下,容央移開眼。

    少頃,褚懌走至水榭中。

    容央故意不看他,曼聲:“這就回來了?”

    褚懌:“殿下不歡迎?”

    容央依舊淡淡地答:“剛結束休沐就這樣歸心似箭,日后在公務上如何能有建樹?”

    褚懌琢磨著這個“歸心似箭”,繼而一瞥西邊日頭:“是該殫精竭慮,披星戴月。”

    容央也看見那西沉的日頭了,臉色怔住。

    他是成心的么?

    眉間一蹙,容央正聲道:“殫精竭慮是應該的,披星戴月……倒也不必。”

    褚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