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內(nèi)侍揚(yáng)聲喊“起駕”，一倆倆馬車往前，轔轔車輪聲里，容央對著賢懿那張泛白的小圓臉，微笑：“讓我吃的那條魚，實在太令人惡心了。”

    賢懿：“……”

    容央緩緩一指喉間：“到現(xiàn)在味兒還梗在這兒，你說，煩不煩心？”

    賢懿唇角微動，一臉赧然干笑，垂下眼去，終于不復(fù)多言。

    容央胸口郁氣舒散，轉(zhuǎn)回臉，隔著窗格看朝車外夜景。苑里百姓都已散去，道邊明暗交織的光影下，只有護(hù)駕的隊伍徐徐前進(jìn)。

    世家公子的車駕跟在最后，不知道此刻坐在車?yán)锏耐醭溃欠褚灿懈械揭唤z絲的惡心？

    心念浮沉，過往分沓，各種滋味起起落落，竟沒有意想之中的快慰，反似更添一分無端惘然。

    容央蹙眉，斂神坐正，視線投在晦暗虛空里，忽然感覺身邊異常安靜，不禁側(cè)目。

    賢懿不知何時挪到了那邊的車窗下，半張臉映在朦朧光線里，鬢邊微紅，一雙眼動也不動地凝在窗外。

    容央狐疑，視線順著往外投去。

    窗格后，光暈斑駁，肅穆隊伍里，一人背影高大筆挺，打馬行于斜前方，烏黑垂腳幞頭下，雙肩寬平，腰身緊束，一身凜冽之氣，瞧著竟有幾分眼熟。

    容央思忖，片刻后，終于想起來，可不就是今日聽了她兩次墻腳的忠義侯府大郎君——褚懌么？

    ※

    內(nèi)廷里的日子最是干癟，冗長。

    自清明游湖后，容央在玉芙殿里一坐就是三天。天天怏怏不樂。

    王忱那邊始終沒回應(yīng)，沒有預(yù)想中的憤惱、怨懟、心虛或羞愧。

    石沉大海的報復(fù)是最令人不甘的報復(fù)。

    于是人一靜下來，便又開始不自覺地去回憶他最初垂眸淺笑的模樣，回憶那一幕幕本以為可以是一生的相處，忽而生恨，忽而生幸，忽而生悵。

    “想什么呢，墨都給你研桌上了。”耳畔落入一道低醇聲音，容央一個激靈，低頭，硯里濃墨果然已經(jīng)溢出，忙掏出絲帕去擦拭。

    官家蹙著眉攔下，示意邊上的內(nèi)侍崔全海處理。

    崔全海立刻上前，麻溜地把溢出來的墨汁擦凈，官家細(xì)看容央臉色，知女莫若父：“又看走眼了？”

    容央一怔，赧然：“爹爹！”

    官家笑，提筆蘸墨，在素白宣紙上鋪開一道墨痕：“還不承認(rèn)。朕上回就跟你說過了，這挑男人，最不能挑的就是臉。可你呢，從小到大就是個眼皮淺的，看人只知看皮相，連近身伺候的都非得要小臉盤，大眼睛。上回那方仲云的虧，還沒吃夠？”

    “……”

    容央心道：這回可不就是照著您指點的方向挑么，挑回來一連方仲云都不如的。

    “那爹爹的意思是，生得丑的人，心就會格外美些？”想起王忱，容央心里煩躁，故意嗆聲。

    官家筆走龍蛇，分毫不怠：“自然。”

    “……”容央氣結(jié)，“那爹爹又何必廣納美人充盈后宮？”

    官家心虛，故作嚴(yán)肅：“胡言亂語，你自己睜大眼睛瞧瞧，這后宮里的娘子們，有幾個能及你嬢嬢當(dāng)年半分風(fēng)姿？”

    提及先皇后，容央心里一軟，繼而眼珠轉(zhuǎn)動：“那也就是說，這么多娘子里，爹爹至今最愛的也還是嬢嬢？”

    官家擱筆，忍不住深看容央一眼，點頭。

    自先皇后齊氏歿后，整整十年，無論前朝大臣如何勸諫，他硬是沒再冊立過皇后。

    一則是為大婚那日所給之承諾，二則是的的確確沒能再如年輕時那般，真真切切、徹徹底底地愛上一人。

    殿里一時寂然，淡淡龍涎香飄過鼻端，容央聲音似也被熏過，倏而變得飄飄的：“因為后宮娘子們不如嬢嬢美，便始終最愛嬢嬢一人……這么說來，爹爹也是個重皮相的嘛。”

    官家一怔，心知著了她的道，啼笑皆非：“強(qiáng)詞奪理！”

    容央揚(yáng)眉。

    官家無可奈何，一指案上墨畫，開始攆人：“畫好了，趕緊給你姑姑送去罷。”

    每月初十是前往興國寺后山探望長帝姬的日子，今日恰巧便是。

    容央輕哼，待崔全海把風(fēng)干后的畫收入木匣，洋洋留下一句“我偏也要學(xué)爹爹，挑一個他人難及半分風(fēng)姿的”，這方款步去了。

    官家在后直擺頭。

    ※

    謝京領(lǐng)著一批禁衛(wèi)候在宣德門外，等候前往興國寺的嘉儀帝姬。

    護(hù)衛(wèi)皇城多年，這還是頭一回有幸能為大名鼎鼎的嘉儀帝姬護(hù)駕，謝京暗暗生喜，然想到金明池那夜王忱的遭遇，又不免憂從中來。

    那夜褚懌前腳剛走，就有內(nèi)侍后腳把那一道萬眾矚目的珍饈呈上，眾人垂涎欲滴，硬是把春風(fēng)滿面的王忱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嘉儀帝姬選婿一事滿朝皆知，明面送菜底下，實屬芳心暗許。一眾世家公子或羨或妒，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王忱揭蓋，七嘴八舌地嚷著要分羹一杯，直至那一時恩寵萬千的東西“水落石出”。

    謝京回想當(dāng)時所見，汗毛倒豎。

    瞧著風(fēng)華絕代的美人，沒成想整蠱起人來，竟也是這般“蓋世無雙”，饒是那王忱氣度非凡，當(dāng)場也險些失態(tài)，稍后自個這場護(hù)駕若有差池，指不定會遭遇何等磨難。

    念及此，也不知是否因緊張過度，謝京眉頭一皺，肚子竟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偏不巧，甬道那頭傳來齊整馬蹄聲，一輛朱輪華轂、珠鈿翠蓋的馬車在內(nèi)侍引領(lǐng)下行來，車前坐著一名鮮眉亮眼的小宮女，正是伺候嘉儀帝姬跟前的荼白。

    謝京深吸口氣，壓下腹中不暢，硬著頭皮發(fā)號施令。

    一行人自宣德門右拐，浩浩蕩蕩行于大街。

    正是午后，內(nèi)城百姓最是多，即便有禁軍開道，車行速度也很勉強(qiáng)，謝京打馬在前，瞅著這擁擠人潮，額頭細(xì)汗越來越多。

    邊上一名禁衛(wèi)眼尖，悄聲上前：“虞侯，您沒事吧？”

    謝京白著臉，扭頭往身后車駕看一眼，喉頭微動：“無礙。”

    禁衛(wèi)遲疑退下。

    謝京又盯回人潮，“駕”一聲，冷不丁腹中一陣絞痛，扯得他險些失聲。

    呼吸一窒，謝京目光四轉(zhuǎn)，忽一招手，調(diào)頭往東側(cè)大街而去。

    身后禁衛(wèi)們一怔，面面相覷，只能跟上。

    容央懶懶坐在馬車?yán)铮犦卑住⒀┣嚅e聊，忽然間馬車停下，三人俱是怔然。

    荼白掀簾，車外，禁軍肅立，一座守衛(wèi)森嚴(yán)的巍峨府邸映入眼簾，朱漆牌匾上刻著三顆鎏金大字，赫然便是“樞密院”。

    荼白不禁蹙眉：“怎么到這兒來了？”

    剛問完，前邊謝京下馬，一臉扭曲地趕來。

    荼白往后。

    謝京弓著腰，訕笑著在車前停下，艱難地朝簾內(nèi)抱拳道：“殿下恕罪……卑職突然內(nèi)急，進(jìn)府衙里方便則個，稍后便來。”

    荼白：“……”

    少頃，一把少女聲音從車?yán)镉挠膫鱽恚骸澳阕尡镜奂ё谶@里，等你出恭？”

    謝京臉上汗珠漸大：“實是疼痛難捱，情非得已……”

    車中靜默，荼白往內(nèi)看一眼，板起臉來，回頭直斥謝京失職。

    謝京心焦如焚：“那……那請殿下先走一程，卑職解決完后，立刻快馬追來！”

    荼白簡直無語，橫眉道：“那如果這一路上殿下有所不測，你可又擔(dān)待得起？！”

    謝京滿頭是汗，看看車簾，又扭頭看看府衙，便在走投無路剎那，突然眼前一亮。

    褚懌前來樞密院報道，被同知院事何定堃硬留著用了午膳，話別后，剛一走出府衙大門，就見謝京把腰勾得跟個六旬老翁一樣，火急火燎地朝自己奔來。

    “快快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謝京齜牙咧嘴，話沒講完，突然“嘭”一下放出一聲巨響。

    褚懌腳下生風(fēng)，退至門邊石獅旁，食指抵鼻，雙眸陰沉。

    謝京自知失禮，抱著肚、紅著臉吐出后半句：“帝姬便交給你了……”

    褚懌：“？”

    衙外有風(fēng)，悄無聲息散開謝京的“巨響”，看守門前的兩名護(hù)衛(wèi)臉色漸漸發(fā)青，謝京一張臉越發(fā)燙得火燒一樣，伸手往街邊車駕一指，留下兩聲“護(hù)送”、“興國寺”后，腳打后腦勺地跑了。

    風(fēng)卷土塵，墻邊兩棵參天松柏濤聲起伏，褚懌轉(zhuǎn)頭。

    大街上，一隊甲胄肅整的禁軍嚴(yán)立車前，車中有人憑窗而坐，纖白玉指正撩在簾上，一雙泠然美目朝這邊看來。

    兩人視線交匯在虛空里。

    “……”

    第5章 、護(hù)送

    風(fēng)勢峻急，零落地上的樹葉簌動起伏。

    車窗外，男人的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分明是踩在汴京的青石板上，卻給人一種兵臨城下的壓迫感。

    容央端坐車內(nèi)，不由蹙起眉頭。

    俄而，腳步聲停，一抹高大陰影落在簾上，男人聲音隨之響起：“侍衛(wèi)馬軍都指揮使褚懌，代謝虞侯前為護(hù)送。”

    相較上回，略多一分世家貴氣。

    容央留意到他名號的變化，轉(zhuǎn)頭。

    日影傾斜，簾上陰影沉壓，濃重凜冽。

    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名戰(zhàn)敗的武將，灰頭土臉回來后，不改這一身冷硬之氣也就罷了，而今在仕途上非但沒遭貶黜，反而官至指揮使，忠義侯府的蔭庇，果然非同一般。

    容央鄙薄，素指一勾，又把簾幔撩起。

    日照熒熒，褚懌逆著光，低眉沉眸站立車前，并未著那日的官服，只一襲玄色如意紋圓領(lǐng)窄袖便袍，烏黑長發(fā)用鴉玉簪緊束，暗影里的五官更顯精致、深邃。

    上回只燈下匆匆一瞥，此刻細(xì)細(xì)一瞅，方不得不承認(rèn)，這氣勢凌人的男人，確乎是生了張極好看、也耐看的臉。

    哼。

    容央故作淡漠放下簾幔：“有勞了。”

    窗外人眼微瞇，在簾幔下落剎那，捕捉到里面人微微揚(yáng)起的唇角。

    褚懌不明所以，轉(zhuǎn)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