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從小就這樣,不會為了哄她開心而撒謊,在這些微妙的地方直白得近乎殘忍。 溫素雪就是那種,能冷漠地告訴你,“我對你沒有感情”“我不相信你”“你不要對我有期待”的人。但他卻絕不會坦率承認“我喜歡”“我希望”“我想要”。 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啾啾說:“我沒有。它自己撞的墻。” 少年不置可否,沉默地陪她走完焦火山前的路,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素白又單薄的背影不消多時便消失在焦紅薄煙中。啾啾也沒有回頭。 她要在焦火山呆一年,必然不能只是無所事事地呆在這里玩泥巴。 門派深諳要將資源最大化利用、多樣化利用的道理,所以她在這里的時間主要分成兩部分。第一是去討刑峽領罰。第二是去問世堂焦火山分堂,駐守此山。 現在啾啾先被送去了討刑峽。 焦火山里充斥著廢土與余燼,看不到生機,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黑色枯枝、斷壁殘垣。越往里走溫度便越高,半空中時不時有零散火星稍縱即逝。 空氣也漸漸變得稀薄。 “你說煉氣期的小丫頭被打發到這里來,沒問題嗎?”走在最前端的兩名弟子小聲嘀咕起來,說話時回首瞥了一眼。 啾啾走在隊伍最中間,低著頭,一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但瑩白的額頭上已經滿是汗珠。身上好幾處沒有愈合的傷口崩裂,滲出血珠,浸入衣衫,隱隱約約顯露出來。 為了達到懲罰的目的,被送往的討刑峽的人身上都會被施以禁令,防止他們用靈力護體,抵抗刑罰。 所以這去向討刑峽的一百里地,只有啾啾是純粹在靠一雙腳走路。 “不知道。”另一個人搖搖頭,也回頭看了看,“夠嗆。” “你說明皎真人怎么想的?我一個筑基期在討刑峽呆久了都受不了,她一個煉氣期,還要在這里呆一個月。”要知道,討刑峽是整個焦火山最熱的地方之一,那說話的弟子壓低聲音,“就不怕把她靈根給……灼毀了?” 話音剛落,另一人就用胳膊肘撞撞他,給他遞了個眼神,示意他慎言。不過片刻后,這人也嘆了口氣,小聲:“聽說這位師妹還是木靈根。” 把一個木靈根放到火之山里,能好嗎。 兩人各有所思,不再說話。 隊伍在山里不眠不休地行進了兩日,終于抵達討刑峽。將啾啾捆上行刑柱時,為首的師兄故意將鎖鏈放松了些,也能讓她在受罰時有余地掙扎兩分。 “有些痛,想叫就叫,不必忍著。” 少女依然低著頭。 好像這一路以來,就沒有見到過她的臉,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瘦削小巧的身形、低垂的睫毛和沉于陰影的臉。 師兄們對視一眼,退出巨大的圓形石臺,“鐺”地一聲,行刑陣就此打開。 金白光芒四濺開來,絢爛之中巨大的鞭子憑空生出,不等眾人反應,就是嗖的破空之聲由遠及近,最后落在柱子上的人身上。 “啪!” 驚心動魄的鞭打聲冷冰冰地在山谷中回蕩,聲音高昂響亮,叫人心中發怵。就算不回頭,也能想象觸目驚心的畫面。 刻骨鞭雖說不會讓人受傷,可它會讓人疼,疼得刻骨銘心,讓人永遠記住自己犯的錯,自己付出的代價。 “啪!” 山谷中渡鴉被驚得飛起,不多時,一只只黑色殘影自頭上掠過,“啊啊”的啼叫盤旋聚集。 “啪!” 隊伍中年紀最小的少年忍不住皺起一張臉,死死盯著地面,表情難受。他這還是第一次執行處刑任務,本以為不用戰斗不用出力,是個美差。可誰能想到——站在這里,聽鞭子抽打的聲音比其它任何任務都要讓人難熬。 不知道那師妹情況如何了。那小姑娘看起來又瘦又弱,能受得住這鞭刑嗎? 背后除了鞭子,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那小師妹硬是一聲沒吭。 小少年沒忍住,透過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啾啾雙手被高高縛起,腦袋依然低垂著,因為使不上力,被捆得松松的身子也微微弓起,更看不清楚她的臉。 不知道暈過去沒。希望她是暈了吧。 ——她實在是太瘦了。不像個修仙的,更像俗世里鬧饑荒時吃不飽的孩子。她那個jiejie,對,叫棠鵲那個,身形比她美麗有致許多。 師兄匆匆收回目光,擰起的眉多少透出幾分于心不忍。他深呼吸一口,抬眼看向頭頂逡巡的黑色渡鴉,盡可能不把注意力放在鞭打聲上。 “啪!” 啾啾確實想暈。 刻骨鞭抽打下來實在是太痛,比普通的鞭子抽打在身上還要疼上千百倍。她沒有受虐傾向,她希望自己能暈著捱過去。 但刻骨鞭能讓人時時保持清醒。 她硬是咬牙生生扛過二十鞭。 啾啾想了許多。為什么她要受罰,為什么受罰的人是她。 “不是我殺的青鸞。是它自己撞墻死的。” 這句話她說了無數次,堅持說給每一個人,可是沒有一個人愿意聽。哥哥如此。溫素雪如此。 為什么。就因為她不是棠鵲嗎。 便真是她殺的青鸞,事情的起因究竟如何?青鸞是棠鵲的靈寵,為何要無端攻擊她? ——對的。他們不信的。 因為她不是棠鵲。 棠鵲高貴美麗,天資極佳,受盡寵愛。而她天生殘體,一直掙扎于泥濘之間。一個是云,一個是泥,生于云端的人又怎么犯得著去踩死螻蟻呢。 可是,她真的沒有。她明明沒有。 沒有人想過,她不是石頭人,她也有一顆會感知溫涼的軟軟的心。總是被她熱愛的世界刀棍相待,她也會難過,她也會委屈。 誰讓她不是棠鵲。 二十鞭結束。 啾啾臉上水淋淋的,不知道是痛出來的汗,還是剛才一時委屈哽咽落出的淚。 華光星星點點,在焦火山永遠烏紅的天空下消散。行刑陣運轉,陣眼沉落的同時,刻骨鞭也消失在半空中。 隔絕刑場的光壁緩緩落下,手腕鎖鏈一松,在師兄們匆匆跑來的腳步聲中,啾啾倒在石臺正中,意識陷入黑暗。 “這是——?” 少女身上傷口全部崩裂,衣衫紅成一片,狼狽不堪。她渾身是汗,唇色發白,臉頰上卻有黑紋如花莖一般綻放延伸。睫毛時不時顫動,眼角淚珠透出血色。 那年紀最小的師兄吃了一驚,剛要上前,便被為首的弟子攔住。 “別碰她!”他抽出劍,大喝一聲,“這是入魔之兆——她生出心魔了!” “那怎么辦?”幾人退后一步,面面相覷。 想到剛才的鞭刑,都有些沉重。 這么個小姑娘,身上舊傷未愈,又挨了整整二十鞭。想得開才怪。 為首弟子抿住嘴角,低頭看了許久,才用劍尖指向一動不動的少女,低聲道:“守著!若是魔氣繼續侵蝕,未見好轉,便——殺了她!” 第9章 你想回家嗎? 識海又稱紫府。 雖然名稱里有一個“海”字,但實際上每個人的識海都長得不太一樣,并不一定非要是海。 今天以前,啾啾的識海一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但現在識海里的場景變了。 形狀各異的巨大建筑密集地在城市中堆砌,廣告牌和led燈讓人眼花繚亂,纜線在逼仄狹窄的墻壁間交錯縱橫,小型飛艇穿梭于摩天紀念碑上方。 過度的光污染讓城市中不見星月。紫色霓虹“菜”字招牌下,戴著機械義肢的老板娘正將西紅柿的價格調高,下水道邊黑黢黢的貧民窟有人在犯罪,有人在疲憊地仰望城市高樓。 啾啾有一次問她同桌:“賽博朋克是什么?” 她那位小卷毛同桌頭也不抬:“就是我們的當下唄。” 啾啾全想起來了。 她不屬于這個世界,她也不是原裝的啾啾。 這本書原名《成仙記》,比起升級文,更像是一本成長文。 毫無疑問,棠鵲是這篇文的女主角。 故事的開始要從啾啾的回歸說起。 從小幸福長大的棠鵲突然得知自己并非棠家親女兒,無疑晴天霹靂,將她生活攪了個天翻地覆。棠鵲感到迷茫又無所適從,這無可厚非,畢竟她那時只是普普通通一個十歲小姑娘。 一邊是她深愛又深愛她的家人。一邊是被她頂替身份的真千金棠鳩。前者讓她傷心不舍,后者讓她愧疚痛苦。 十歲的棠鵲仿佛一夜長大,經過幾日的痛定思痛,決定將對方的人生還給對方。 “漸漸翻白的天色中,棠鵲的眼睛越來越明亮,稚嫩的臉龐上已經依稀帶了少女的清麗,現在透出些與她年紀不相符的早熟和堅毅。啾啾的回歸像是一記重錘,敲在了一直將她保護得很好的殼上,而現在,她不等啾啾的第二錘落下,自己破殼而出,面對未來的狂風暴雨。 終于,清晨的第一抹曦光灑落,棠鵲抓了外裳,推門堅定地走了出去。” 這是棠鵲決心割舍親情那一段的描寫,也是棠鵲的第一次蛻變,別說棠父棠母了,連文下的讀者們都嗷嗷叫著“小鵲好帥,心疼小鵲!” 幸好,棠鵲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她有一對明事理且溫暖的養父母。 她依然是棠家的女兒。 父母問題解決了,接下來要面對的是棠鳩。 這篇文的定位是溫暖。要想溫暖,首先就要有冰冷。 那這第一冰冷的,肯定是便宜meimei棠鳩。 在巨大的愧疚感下,棠鵲開始絞盡腦汁地對meimei好。比如把棠父棠母給她的新衣服送給meimei,把棠折之帶給她的小云糕分給meimei。帶她認識自己的朋友、主動幫她復習功課。 可是這一切,meimei都不領情。連聲謝謝都沒對她說過,理所當然地享受她的殷勤,還對她不冷不熱的。 于是生出了第二個冰冷——是棠鵲的心。 這些變故折磨著她,她只能學著棠家長子,她最崇拜的棠折之哥哥的樣子,強迫自己淡然無謂,疏離瀟灑。 溫暖也就跟著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