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寶貝
陳屹南感覺腰已經撐得發酸,胳膊肘落下來,兩個人的臉貼近,江璃笑得見牙不見眼,抬頭就吧唧一口親在他臉上。 “好了。我翻個身。腰酸了。” 江璃壞壞地瞇著眼:“不!” “你求我~” 陳屹南乖乖順從:“求你。” “你叫我。”江璃睜開眼,小手勾上他脖子。 “阿璃~”陳屹南低頭。 江璃躲開他的吻,搖頭說:“不想聽你叫這個。” “寶貝?”陳屹南心里疑惑,江璃竟然真的還在乎這種小稱呼? 江璃呵呵地憨笑,然后老老實實地回答:“嗯!” “寶貝,寶貝,寶貝,寶貝~”陳屹南抵著她的額頭,叫得一聲比一聲溫柔。 江璃放下腿,順著陳屹南翻身,縮到他懷里跟他相擁。 她喜歡陳屹南叫她寶貝。 喜歡陳屹南擁抱她的時候側過來把她罩在胸口之下,太有安全感,太溫暖。 在陳屹南之前,江璃從小到大,身體上沒有體會過這種感受。 因為她沒有爸爸。 她有mama,有奶奶,有外婆,有哥哥,但她沒有爸爸。 按照身邊人的說法,江璃的爸爸在她出生之前離開了人世。 她享受著擁有著全家人的寵愛和關切,卻唯獨缺失了一塊父愛。不懂得一個成年男人把自己放在手心里寵,柔著聲音叫她寶貝會是什么感受。 江璃mama說,如果爸爸當初沒有出事,而是陪她一起長大,爸爸一定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江璃的男人。 “我們阿璃以后也要找一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男孩子來愛你。阿璃的爸爸就是一個好溫柔的男人。” “爸爸。”江璃半夢半醒間縮緊著窩在陳屹南懷里,無意識地喊了一聲,眼角濕潤。 陳屹南還沒睡熟,聽到聲音睜開了眼,看了江璃好久好久。 他低頭摸了摸江璃的頭發, 拍拍她的背。他輕輕地把被子提上來,把江璃裹了個嚴實,以防她著涼。然后他繼續輕輕地拍著江璃的背,安撫她入睡。 陳屹南小時候就知道有關江璃一家的傳聞。 江璃的爸爸江誠是南川小鎮有名的橋梁建筑設計師,他和江璃mama相識于大學,兩人因畫結緣,江璃mama能用畫筆畫盡人世間悲歡離合,而江誠的工筆線條則是為南川小鎮設計了一道又一道致富之路。 橋修起來,路架好,南川才有了那幾年的經濟騰飛,江誠設計的橋和路送了一批又一批的南川人出去求學闖蕩。 而不幸就發生在江璃出生那天,一座橋塌陷了,在場的一整個施工隊都埋在了混凝土塊之下,江誠就在其中。 那天江璃mama羊水剛破,事故發生后,江誠被確認死亡,江璃mama正在醫院里承受著生育之痛。 人們扼腕嘆息南川的功臣英年早逝,感慨同情孤獨無助的江璃mama,也心疼剛出生就沒了爹的小江璃。 可是人心總是有些微妙的反應很讓人心寒。 曾經嫉妒過江誠一家所受優待的鎮上人,以及偷工減料導致施工現場出事的貪官們用盡手段來逃避罪責,又煽動人們信起了某一代南川閉塞封建的迷信。 他們說江璃克父,小時候克父,長大了就克夫。 要不然為什么江誠本來一切都好,怎么就是因為二胎要生江璃的時候,偏偏就出了事呢? 這種留言在起初幾年傳得很隱晦,因為那時候江璃還小,那些人說起來也自覺空口無憑。隨著后來江璃慢慢長大,她的一切都和小鎮平凡女孩無異,既沒有遺傳mama驚人的藝術天賦,也沒有遺傳父親杰出的學習才能,一切都平庸又普通。 那幾年南川也陷入了小鎮的黑暗時刻,經濟減速,各家送出去的年輕人在外混不好,只能回來,怨聲載道,于是,又開始有人扼腕嘆息,用江誠的命換了這么一個女兒的命,真是不值得。 他們也不信那封建的一套,知道有心之人借以逃避罪責,但他們會用另一種方式發泄自己那幾年的壓力和痛苦。 他們說,要是江誠在,南川一定會變得更好。而江璃在,毫無用處。 然后,這些人從年輕人變成了別人的父母,繼續承受生活的鞭打,在某次醉酒或者情緒崩潰的瞬間,借著聊天消解的機會,在他人的痛苦里找到自己的解藥,開始玩笑一般地說著: “你說人生吶,有什么好太過計較的。活著本身就很幸運了。想當年,咱們那人人都夸是青年才俊的江大設計師,結果怎么樣呢?不年紀輕輕就死了嗎?真是可惜啊。不該死的人死了,不該出生的人出生了,他那女孩兒跟我兒子一個班,成績也沒多好,就是普通人一個,將來也別說什么給南川再貢獻什么了。還給他們家多了一張嘴吃飯,多一份生存壓力。” 而他們說著,他們那些正處在毫無主見只有模仿能力出眾的小學五六年級的兒子女兒們,又回到自己班級里,在結伴上學放學的時候,聚在一起交友一般地重復著父母的人生感言。 “不該死的人死了,不該出生的人出生了。” “我mama說了,要是江誠還在世,南川會發展得比現在好得多。結果他死了,他女兒出生以后,也沒有什么貢獻。我媽就說他死虧了!” “我爸也這么說的。江誠在世的話,還能給我們修橋修路,江璃在,能給我們貢獻什么?頂多她一出生,每次正規考試都能靠著她爸得到政策加分,而且她學習本來也沒多好。就因為加分,還能上南川一中呢。我要是加分了,我也能上,我爸媽也不至于老說我沒出息......” 陳屹南在南川一中上學的時候,是真的聽到過這樣的話。 上高中之前,他不認識江璃,他聽過這些,每次聽都不舒服,回來跟他mama說:“那些人為什么老說克這個字呀。我們老師說要相信科學,那種封建迷信都過時了。” 陳屹南mama每次都會義正言辭地告訴他:“不要跟這樣的人走在一起。他們說這種話,就代表著是無知的人。我們每個人追根到底都是普通人。每個小孩子降生到一個家庭里,再苦再累,她都是家里的寶貝。陳屹南,他們說這樣的話,你千萬不能學,聽到沒有?” “聽到了。”陳屹南重重地點頭。 上高中以后,在見過江璃并被打成了半個木乃伊之前,陳屹南先認識了她哥,江驍。 那時候,江璃剛考上南川一中。江驍跟陳屹南同班,只有很平常的同學關系:陳屹南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同桌是江驍。而江驍遺傳了江誠的高智商,有超凡的學習能力,穩坐年級第一整整兩年,也是因為江驍的鮮明對比,更襯出江璃的普通,也更加激化了鎮上人對于這完美一家唯一的不完美采取的苛刻態度。 那天,陳屹南他們班上完體育課,幾個男生一起在小賣部里買水喝,江驍也在。 本來江驍是聽著身邊人說話的,路過了校門口幾個結伴出來的初一男生,他們說的話吸引了江驍的注意力。 當時陳屹南離得近,他也聽到了。 那些男生正是十四五,剛有點兒春心萌芽,他們在夸江璃漂亮,說江璃長得可愛。但是他們誰都不肯承認自己喜歡江璃,打趣彼此的時候被打趣的人都覺得特別不堪,非要裝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我才不喜歡她呢!我mama說了,她這樣的女孩兒小時候克父,長大了克夫!” “我也不喜歡她!我爸爸也說過,她小時候就把她爸克死了,她爸要是還在,還有點用,給我們南川修修橋建建路,她成績那么爛,能做什么呀?特別沒用!” 江驍當場發了火,砰得一聲把手里的水砸了過去,水瓶碰到初一小男生們身后的花壇邊緣碎得四分五裂,礦泉水濺了他們一身,那些小男生們驚得愣了一下。 江驍臉上黑云壓境,眼神狠得他身邊幾個同伴以為他要殺人。 幾個男生連忙上去把江驍攔住:“別別別沖動,小屁孩們口頭教育,找老師找家長,別動手別動手別動手!” 那幾個初一男生們看到江驍的神色也慌了,猜測到可能是江璃家的人,趕緊背了書包就想跑。 陳屹南跑過去,攔在他們面前: “小孩兒!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男生們起初不想認,陳屹南身邊又來了幾個好兄弟,叁個大哥哥都擋在他們面前,他們身后又是氣急敗壞的江驍,兩邊都躲不過去,只能認慫。 “是男人,自己做錯的事,自己說錯的話,就得認,還得改,懂不懂!”陳屹南本來是旁觀者,但是他看到處在暴走邊緣的江驍,突然對這樣不負責任的言行感到了同等的憤怒,他只是有那么一瞬稍微代入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有了meimei,聽到別人這么詆毀她,心里該有多難受。 江驍在他們身后,死盯著那叁個男生的背,生生把那口氣吞下去,忍得他眼眶發紅發脹發疼,他感到胸腔一陣接一陣的悶響,連帶著太陽xue都在跳。 這樣的話他不是沒有聽過,他不是沒有理論過,他甚至不是沒有跟別人動過手,可是那些人要么離他們家很遠,要么離江璃很遠,他怎么做都可以說是發泄一時的怒氣,然后把那些傷害隔絕在江璃之外。 而那些小男生們,他們和江璃一樣大,他們和江璃一個中學,甚至可能一個班啊。 他可以揍人一時爽,可是問題并不會解決,江璃會受到更多的報復,會有更多人把氣撒在她身上,會有更多無端的傷害出現。 江驍推開身邊的人,低沉著聲音說:“我不會打人的。我就去說幾句話。” 江驍走過去,看到那幾個小男生都沒有多高,也并不算過于叛逆的地痞小混混,甚至還顯出幾分乖巧和憨。 真正讓他感覺到無力又殘忍的惡意,其實都來自這樣善變的普通人身上。 “江璃是我meimei。我是她哥。她在班級里排名第二十名,學習成績不好也不壞,每天也和你們一樣,剛學數學的時候算不好叁位數加減乘除,叁年級以后抓耳撓腮寫作文,她和你們一樣,都是爸爸mama手心里的寶貝。你們很幸運,你們的爸爸mama都健在,哪怕是管教你們管教得不合格,你們回家以后也有爸爸mama可以叫。江璃和我都在很小的時候失去了父親,但這不代表我們就比你們特殊。我們都是一樣的。下次,算是我最后一次誠懇地警告你們,下一次,再說這樣的話之前,想一想我們到底有什么不一樣?想想如果是你們有meimei,你們會不會允許別人對她說這樣的話。別讓我再逮到你們的下一次。別讓我看到你們再這樣說江璃。我保證,你們對她的傷害,我會用最正規的途徑,讓你們感受到十倍的痛苦!”江驍越說越激動,最后威脅的口氣一說出口,身邊又有人扒拉了下他的胳膊。 江驍重重地甩脫掉,又最后補充了一次:“我要你們記住,年紀小,不是你們輸出惡意的擋箭牌。你們父母管教缺失的部分,如果傷害到了江璃,我作為她哥,絕不會坐視不理,更不能委曲求全。我要你們記住,被你們欺負的人有多不好欺負!” 那叁個男生立馬漲紅了臉,嚇得眼淚直滾。 關于江璃的言論對他們來說,聽得太多,說得太順,有點成了習慣,一下子被江驍嚇住了。 “你們道歉。”陳屹南在背后,拍了下叁個人的肩膀。 “對不起,我們以后不會說這樣的話了。我們錯了。” 江驍沒說什么,他轉身快步往回走。 陳屹南看著他背影,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但是他覺得他該做的還沒有完。他帶著那幾個被嚇住的小孩子一起回家,他們幾個住在一個巷子里,陳屹南知道他們本心都不壞,只是有些說法,有些大人可以控制著不說出臺面的惡意,他們并不懂得分辨,說出來了傷害到了人自己也沒有感覺。 陳屹南陪著他們往回走,路上先是安慰他們穩住情緒,然后跟他們說明利害,這樣做真的很不對。最后給他們一人買了一瓶汽水,摸摸他們的頭說:“知錯就改,才是男子漢。下次再想說那些話,先要將心比心。你們上課是不是學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你們不想被別人說,也就不要這樣說別人知道嗎?” “知道了。” 陳屹南送完人又返回去,在校門口又看到了江驍,他把自己的自行車停好,裝作不經意間路過。 江驍出了校門,陳屹南在他身后,看到了一個矮矮的瘦小身影,在門口等他。 “江驍!”一個甜甜的,清亮的聲音喊了他一聲。 陳屹南偏過頭,只看到那個女孩兒的側臉和小馬尾。 小小的身體,抱著一床厚厚的大被子,在江驍面前勉勉強強地停住。 那樣子真可愛。 “媽說天冷了,你高叁住校的時候,給你換一床新被子。” 江驍伸手把被子接了過去,伸手潦草地卻又帶著明顯親近意思地抓了把她的頭發。 江璃不爽地甩甩頭躲了過去:“你注意一點兒啊,愛點兒干凈,弄臟了mama難洗!” 江驍聽完,當時眼睛就有點脹,說不出話,只是保持著一貫的高冷,轉身一句知道了,就往里走。 陳屹南站在他身后,看到了江驍飛快涌出眼眶,又被他那手背擦掉的眼淚,就那么幾步路,斷斷續續流了滿臉。 陳屹南略微就在那一刻深刻地慶幸著,江璃有一個真心能為她負責對她好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