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即便你為了追它追到那么狼狽,個中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梁以霜不敢看陸嘉時,她為與他對視而羞愧,可左手又緊緊地攥住他的一只手臂,仿佛拽住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根繩子,下定決心絕對不會撒開。 陸嘉時輕輕掙扎了下,感覺到了她的執念,又覺得這份執念來得太晚,他第一次生出了退縮。 攥住活人的胳膊總還是可以扯開的,死人的則要另當別論。 陸嘉時率先打破沉默,盯著不肯給他視線的梁以霜說:“我先走行不行?” 脆弱的時刻,她敏感地覺察到了他問的是“行不行”,而不是“好不好”,二者有很大分別。 她語氣帶著濃烈的哭意,鼻子好像感冒時塞住,聲音低啞,“你不能走,你帶我一起走……” 陸嘉時搖頭,又想到梁以霜看不到,“我回我自己那,你今天就……” 他本想說讓梁以霜留在梁淑玉這兒,母女兩個應當在今夜把話從頭到尾聊開來,或者說比之梁以霜和陸嘉時相處,還不如梁以霜和梁淑玉相處更好。 她哭聲漸起,胡亂地搖頭拒絕,攥住他手臂的動作更狠,“不行,我說不行。陸嘉時,我……你……你是不是怪我沒告訴你?不是的……” 陸嘉時看她語無倫次的樣子也心疼,可此時內心打翻了五味瓶,更迫切的需要是各自冷靜,或者也可以說他實在是難挨,渴望落荒而逃。 他緘默著立在那,半天不知道開口說什么,客廳里只聽得到梁以霜隱忍的哭聲,直到梁淑玉忍無可忍。 她總覺得這種小情侶依依不舍地拉扯作別的場景眼熟,多年前她不就親眼目睹過梁以霜和沈辭遠這樣?彼此相愛的情侶互動,擦肩而過的路人甲都感覺得到其中濃重的愛意。 可梁淑玉并不會像別的路人那樣抱著艷羨和祝福的心態,一個沈辭遠年紀輕輕就拐帶她的女兒回家過夜,一個陸嘉時長了雙和他一樣的眼睛,她都不喜歡。 梁淑玉說:“你有什么好哭的?那個男生死了多少年了,我說過了跟你沒關系,你自己非要背著個罪過,你才多大,活得跟七老八十的人一樣,動不動大半夜發瘋還要氣我……” 梁以霜不敢看陸嘉時不代表不敢看梁淑玉,她惡狠狠地盯著她,梁淑玉一瞬間也有些震驚和恐懼,“你能不能不要再說了!你有沒有良心,沒有他我早就死了,我只后悔當初死的為什么不是我自己!” 梁淑玉明知她說氣話,還是忍不住窩火,“你是恨死的為什么不是我吧?你巴不得非要死一個人的話讓我去死,你好趕緊未孕先孕嫁進去給他們沈家生兒子,我養你這么大就是讓你去作踐自己的?” 多年解不開的結會越纏越死,就像放棄了和梁淑玉開誠布公地溝通,她也放棄了解釋當初那個夜晚和沈辭遠干干凈凈什么都沒發生。 守不住戒律的和尚總會覺得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偷偷破戒。 梁以霜冷笑,“是啊,你少說這種話膈應我,是你當初沒生個兒子所以耿耿于懷二十來年吧?你放心,不管是小遠還是沈叔,都更喜歡女兒,你算盤打錯了!” 她還在說氣話,氣的不只是梁淑玉,同樣讓陸嘉時心碎。 梁淑玉憋了半天,好不容易重振旗鼓,“你少說這些氣我!我就告訴你,你不正經找個對象今后就別帶回來給我看,你也別想結婚,大不了跟我過一輩子!” 陸嘉時剛想動手去掙脫梁以霜的桎梏,只聽她聲音驟降,語氣哀凄,帶著抑制不住的哭腔質問梁淑玉:“你要逼死我是嗎?你要我做的我做不到。” 好像憋悶已久的情緒爆發,梁以霜不再和她爭執,而是抒發自己的苦悶。 “你自己年輕時犯過錯,就認定我也犯錯。我后悔當初帶他一起去西郊水庫,因為我跟你吵架,我心情不好。如果那天不去西郊,他一定會平平安安到現在。 “我一直告訴自己,小遠的死跟你沒關系,你做錯的就只是沒讓我見他最后一面,我因為這一件事記恨你就夠了。我再恨你的時候也沒想過讓你代替他去死,因為小遠肯定不希望我是那種心思邪惡的人。 “我以為我一輩子就要這樣下去了,可嘉時不一樣,我們相愛很久了。不管怎樣你都是我mama,我唯一的親人,我帶他回來見你,我也想有自己的家,這很難理解嗎? “還是你怪我當初反對你和王叔叔,你現在反過來為難我。可他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數,這幾年我跟你真的也累了,你到底還想讓我怎么做?事情就是已經發生,我沒辦法跨越過去裝作不存在啊,mama。” 梁淑玉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不知道什么時候扭回去頭,大半個背影看起來頹敗又倔強。 陸嘉時無聲嘆氣,他再一次把自己的心傷放在一邊,徒手給她擦眼淚。 她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和梁淑玉吐露這一大段心聲的時候也在逐漸收回哭意,可陸嘉時一伸過手來,輕而溫柔,帶著小心翼翼——眼淚又止不住,臉上的妝徹底花掉,慶幸今天回來見梁淑玉只化了淡妝。 不知道怎樣結束的這場尷尬的會面,梁以霜不等梁淑玉的回應,拉著陸嘉時到門口換鞋,隨后防盜門被打開又關上,一聲不輕不重的響,整個房子里又只剩梁淑玉一個人。 她好像在哭,聲音太小,聽得不確切,依舊只有一個瘦弱的背影,好像逐漸年邁的老人身軀也隨著歲月萎縮。 她回避好久的關于那個溽暑的過往,在這個夜里不情愿地回放于腦海中。 出事的那天她趕忙前往西郊水庫,暮色四合之中滿目的群眾聚集在一起圍觀,有大人、有小孩,也有維護秩序的警察,和附近趕來的救援隊。 以及地方電視臺的記者,正在忙碌地調試設備。 當她眼神捕獲到那個渾身濕透了的女孩后,確定是梁以霜,再看遠處水面忙碌而緊張的搜救,她下意識想逃,帶著梁以霜一起,頭也不回,悄然離開。 后來她又做過兩次類似的事情。 一次是拒絕主動上門找她想要進行采訪的記者,她的反應可以算是像潑婦一樣嚴厲拒絕,甚至在對方挽留哀求下破口大罵,以此來掩飾內心的逃避。 另一次是戴梅,情況恰恰相反,身為大學教授且從小接受良好教育的戴梅成為了撒潑者,梁淑玉如同啞巴一樣沉默,任戴梅在小區樓下把對梁以霜的怨恨發泄在自己身上。 不出一個月梁以霜開學,她們就搬家了。 梁淑玉想,她是知道自己做錯了的。 可她對梁以霜、陸嘉時、或者沈辭遠,都講不出一聲抱歉與對不起,她說不出口,也不想說。 半輩子走過的人對前路抱著沮喪又疲累的態度,總是想人生就已經是這樣了,何必再去做改變。 她的人生從十八歲就寫下了悲劇,她女兒的十八歲居然也同樣不幸,梁淑玉想不通,為什么上天對她這么不公。 這個夜晚注定孤獨又難眠。 陸嘉時例行開車回到梁以霜那里,他租了個車位,可今天卻沒有開進停車場。 車子在路邊停下,梁以霜心下一沉,直覺還是走到了死路的盡頭,余光瞥了他一眼,只看到眼鏡框的寒光。 她佯裝輕松問他:“你不和我一起上樓嗎?” 陸嘉時臉色陰沉,明顯看得出來情緒不高,“我想回自己家。” “哦。”她深吸一口氣,拿出自己一貫的直白,“所以嘉時,我們又要重來一遍兩年前的夏天那樣,是嗎?” 陸嘉時沉默許久,淡淡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他只是想靜一靜,他獨自一個人較勁,花了那么久時間才消化掉沈辭遠的死,又要花多長時間去接受沈辭遠為她而死? 車內一片闃靜,她微微低著頭,在陸嘉時想要催她上樓的前一秒開口,充滿著絕望。 她像一只窮途末路的小獸,即將被內心的魔鬼吞噬,又強忍著不發出求救的信號。 “我承認,我就是放不下他啊,我真的很愛他。就像你眼鏡壞了也會想配一副一樣的,這種心理很難理解嗎?我想跟你好好的,我也很愛你,只是、只是先愛他而已。” 人真的不能同時愛著兩個人嗎?梁以霜在心里問自己,可話說到這里又忽然頓悟。 “我知道了,現在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了,是你不想了,對嗎,嘉時?” chapter 54 人在面臨抉擇的時候總是下意識想逃,陸嘉時并非完人,也會在這種時刻生出那么一絲抽身的情緒,可僅僅是剎那間,速度快過流星。 梁以霜見他又悶不吭聲,扯出了個假笑,伴隨著一聲不輕不重的嘆息。 “沒事。” 坦誠地說,她舍不得陸嘉時,更舍不得和他分開,個中理由她只能歸結為同時愛著兩個人,有些貪心。 可再舍不得,梁以霜依舊是梁以霜,她可以瀟灑甩掉001、002、004號,怎么就不能被陸嘉時甩個兩次? 第一次因為他在氣頭上兩個人沒能好聚好散,這一次她提早給自己做演練和心里建設。 “我又不會纏著你,你怕什么?沒事的,你如果決定到此為止,告訴我一聲就行。那我就先上樓了啊,這么晚還沒吃飯,好餓。” 梁以霜內心的感受是,她說得越輕描淡寫,就代表越在乎,她是真的愛他,也是真的想要好好和他共度余生。 明明一而再再而三揭開舊日傷疤的都不是她梁以霜,可最后的苦果都要她一個人來償,她也是怨恨的,只是此刻也許就是作別,她要保持體面直到脫離陸嘉時的視線。 陸嘉時的感受卻恰恰相反,她語氣太輕松,他想她果然不夠在乎自己,她對他們的感情無所謂。 安全帶咔噠一聲解開,梁以霜轉身就要打開車門,陸嘉時下意識伸手拽住她的小臂,力度有些大,梁以霜疼到皺眉。 但那種疼痛又寫滿了真實,好像她下一秒跌落到無盡的深淵,他還是拉住了她——至少梁以霜是這樣感覺的,生死邊緣被解救總是要痛的,不是嗎? 他低聲說:“我沒這個意思。” 梁以霜依舊強撐假笑:“那你是什么意思?嘉時,我今天說很多了,你可不可以多說一點。” 像上次和她吵架那樣,多說一點,梁以霜如是想。 可他今晚太累,又一團亂麻理不開,他想開口也說不出來。 “你讓我想想行不行,我現在真的不知道怎么說。” 陸嘉時看她臉上掛著合適且自然的笑容,他認識她這么多年,當然知道她這幅笑臉是假裝,于是乎心里梗著的一股氣又加進了別的情緒,那種情緒叫心疼。 是誰說愛一個人并不可怕,比愛更可怕的是你對這個人產生憐愛,他就是受不了她難過。 看來這一點上陸嘉時和沈辭遠統一戰線,他們都都希望霜霜永不哭泣。 梁以霜忍受不住沉悶壓抑的氣氛,她怕自己情緒坍塌,再一次主動道別,“好,那我先回家,你也回你自己的家。” “霜霜。” 陸嘉時還是把她叫住,分別顯得格外煎熬。 “嗯?” 他重復上一次在車里說的那句話,她閉目小憩沒聽到的那句話。 “我唯一能確定的是,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愛你,我不知道還能愛誰。” 梁以霜愣住,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回過神他說的是什么。 “我……”她正要說點什么,卻被陸嘉時冷漠打斷。 “好了,回去吧,我們彼此都靜一靜。” 好像和剛剛說只愛他的態度判若兩人。 “好。” 卻沒想到,這一分開就是近一月不見。 在同一座城市里能純粹偶遇的概率是多少? 城市不大不小,梁以霜尚且存一絲幻想,答案是1%,陸嘉時則認為是0。 他們的關系走到尷尬期,大半個十二月里除去工作,梁以霜只見過姜晴和沈毅。 或者說沒聯系的只有陸嘉時和梁淑玉而已。 有天下班之后和姜晴一起去沈毅那兒吃晚飯,姜晴僅僅知道她和陸嘉時回去見梁淑玉并不順利,不知道鬧出來那么大的動靜,還隨口問了一句陸嘉時怎么沒來。 姜晴自然給沈毅透了口風,一開始吃飯的時候兩個人還默契地不提梁淑玉、不提陸嘉時,沒想到梁以霜陪沈毅喝了幾杯,她酒量沒那么好,更別說白的,二兩下肚就已經撐著頭薄醉。 沈毅自然不敢讓他再喝,直說自己也不喝了,可梁以霜上來酒癮,嚇得姜晴趕忙偷偷地往杯子里摻水,唬著她喝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