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梁淑玉該問的問完,淡笑著說:“那挺好的,等我見見就放心了。” 客廳里只開了昏黃的壁燈,梁淑玉瞇著眼睛擇菜,她總是把節儉用在這些不該用的地方,梁以霜說再多次累壞她眼睛也沒用。 可那瞬間滿身疲憊下,梁以霜可以暫時忘卻所有對她的怨恨與憎惡,畢竟在這個世上只有她們母女兩個相依為命——就算梁淑玉活到七十歲,她們也還有近三十年的時間。 都已經是第二天,上班日早上,陸嘉時看了梁以霜好幾眼,還是沒忍住問出口。 “霜霜?” “怎么了?”她埋頭喝粥,抬了抬眼睛問。 “你昨天睡覺做噩夢了?” 她沒印象自己有做噩夢,不明白陸嘉時為什么這樣問。 陸嘉時平靜陳述:“你半夜哭了。” 梁以霜眼神微怔,咽下嘴里那口粥之后舒展開笑容,搖頭否定,“我不知道呀。” 只當是清早的插曲,誰也沒當回事就翻篇。 一周比想象中過得要快很多,或許是突然延期的緣故,也或許是手頭項目交上去的方案通過了的緣故,人總是容易“得意忘形”。 心態放得太輕松,發現結果并不如自己所想的感覺并不愉快。 見到梁淑玉之后的短短十幾分鐘內,以及急轉直下的發展,讓陸嘉時每次回想起當時的狀況都覺得無地自容,他羞恥到無處遁形。 當天吃的是晚飯,冬日的華北地區五點鐘一過就天黑,夜色追著人往家里趕,風冷冷地打在臉上。 那天陸嘉時本來要像往常上班一樣穿那件黑色的大衣,梁以霜覺得見長輩顯得太死板,建議他換了淺灰色那件,她自己則穿了件杏色的。 陸嘉時一手拎著給梁淑玉帶的禮物,另一只手牽著梁以霜的插進口袋,當時還算身心輕盈。 暖黃色調的路燈下,順著路向小區里走,陸嘉時聲音低而溫柔。 他說:“我還記得我們剛在一起那天,你穿的大衣和這件顏色很像,那時候都十二月下雪了,我很怕你冷。” 梁以霜也被他帶著回到了記憶里,難免感嘆白駒過隙。 “那天是好冷啊,一晃這么多年了。”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陸嘉時看出來一點,只當是昨天和姜晴姚松一起玩太晚沒休息好,握她的手更加堅定。 其實在后來的日子里回想那個十二月初第一次見梁淑玉的場景,確切地說是第一眼——梁淑玉聽到鑰匙聲主動過來開門,樓道聲控燈再度亮起來的一瞬間,她對上陸嘉時的眼神那一剎那就充滿了異樣的情緒。 只怪他當時抱著太輕快的心情,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 梁淑玉多看了陸嘉時兩眼,在梁以霜惴惴不安的心跳加速之中,看起來還算正常地迎他們兩個進門。 進去之后梁淑玉禮貌地接過陸嘉時送的禮物,可接下來隨手就放在了門口的地上,梁以霜心里一沉,直覺梁淑玉不喜歡陸嘉時。 或者說她一直這樣認為,真正見到之后不過是更加印證了而已。 陸嘉時覺得梁淑玉把禮物放在地上的舉止有那么一點不舒服,對比起沈毅把茶具小心地放在柜子上,當然后者才更得體,但他也不至于計較,心思一閃而過。 陸嘉時說了句“阿姨您好”,梁淑玉點點頭,避開了陸嘉時投過來的眼神,一下子讓陸嘉時更尷尬,梁以霜也跟著緊張。 她給梁淑玉遞眼色,梁淑玉佯裝沒有察覺,始終半低著頭回避陸嘉時的目光,客廳里一片寂然。 梁以霜悄然握住陸嘉時的手安撫,那時候陸嘉時心里一片未知,并不能理解梁淑玉的莫名舉動。梁淑玉看到他們兩個親昵也只當沒看到,板著一張臉好嚴肅。 他借口去洗手間,回握了梁以霜的手輕拍了兩下,像是在暗示她放心,實則留給她和梁淑玉一會溝通的時間,這樣才能知道梁淑玉為何心情不悅。 梁以霜給他指了位置,看陸嘉時進去后鎖上了洗手間的門,趕緊壓低聲音質問梁淑玉:“你干什么?你這樣讓他很難堪,我第一次讓你見男朋友你就這樣,你以為我隨隨便便就帶回來一個給你解悶兒呢?” 梁淑玉沉著臉,和梁以霜對視許久,梁以霜全身都在繃緊,還要分神注意陸嘉時有沒有從洗手間出來。 可梁淑玉今天實在是不正常,聲音都抑制不住地提高分貝,語氣還帶著細微的顫抖。 她回問梁以霜:“你怎么這么惡心?” 梁以霜心臟收緊,冥冥之中好像知道梁淑玉在說什么,梁淑玉傻是傻了點,但畢竟四十多年不是白活的,人都有那么一絲最敏感的神經。 “你看沒看到他看著我的眼神,怎么那么像那個沈什么,你帶回來這樣一個對象是不是故意氣我? “這都多少年了,你找這么個和他像的,你惡不惡心,你是不是有毛病?” 梁以霜沉默幾秒,顫抖著開口,“他們不像,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們兩個長得像了?沈叔都說不像。” 梁淑玉的手正掐在她胳膊上用勁扭,她分不清疼痛來自于手臂還是內心,忍著勸梁淑玉:“好好吃這頓飯行不行?等我明天回來單獨跟你說,你別現在讓大家都下不來臺。” 梁淑玉瞪著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她,母女兩個四目相對,誰也數不清彼此眼中多少恨與愛。 而陸嘉時站在洗手間門口,老小區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他聽力又敏感,聽得一清二楚,攥著門把手試圖開門的動作持續許久,始終沒有勇氣打開現實。 他忘記了,梁以霜說過的,沈辭遠的mama不喜歡她,她mama也不喜歡沈辭遠。 想必是他殷切討好的眼神注視讓梁淑玉想起了那個不愿意想起的人,連帶著陸嘉時一起不被喜歡。 積壓已久的那股情緒他以為掩藏得很好,卻在這個平靜的夜晚破籠爆發,他雙頰又臊又怒,為永遠比不上沈辭遠而氣餒,又為梁淑玉討厭沈辭遠而連坐自己惱火。 陸嘉時猛然推開洗手間的門,驚到了客廳里的兩個人,梁以霜緊張地看過去,沉重的面龐還沒來得及換上笑容。 陸嘉時隱忍地說:“我先回去了,不好意思。” 難免覺得諷刺,他陸嘉時絕對不是臉面都不要的諂媚小人,他那顆驕傲的心憑什么要一次次地被作踐。 梁淑玉說“惡心”兩個字刺痛的并非梁以霜,同樣擊垮了陸嘉時。 梁以霜急忙站起身留他,“吃頓飯再走,家里冰箱沒有菜了,你忘記了?說好明天下班再買的。” “我可以回我媽那……” “嘉時……”她表情凄楚,叫他的名字掛著顯而易見的挽留。 陸嘉時看她這樣子實在心痛,卻還是覺得在這寸空間里和她們母女兩個相處太窒息。 “你跟你mama聊聊天,我在家等你,好不好?” 梁以霜搖頭,總覺得他看似平常地離開就好像當初分手,一走就是兩年,而這次也許再也不回來。 梁淑玉看不下去這種場面,并未把目光給陸嘉時,只冷聲說道:“沒什么好說的,我女兒有點問題,你可能不清楚。” 陸嘉時在心里冷笑,他想不到梁以霜除了有一個叫做“沈辭遠”的心病以外還有什么問題。 不論是梁以霜、姜晴還是沈毅,如今加上梁淑玉,他忍受不了他們刻意對沈辭遠這個人絕口不提,看似某種禁忌,可蒙騙的只是他陸嘉時自己。 好像跟梁淑玉積怨已久的是他,陸嘉時同樣冷聲回嗆:“她有什么問題?沈辭遠么?您有話可以直說。” 梁以霜急的不行,擔心梁淑玉說出來什么不該說的話,幸好梁淑玉聽了之后只冷笑。 她走到陸嘉時旁邊,緊緊攥住他的手腕,表情哀求,“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媽她心情不好……” “誰心情不好?梁以霜,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直接告訴你,你們兩個不合適,趁早分開最好。” 作為梁以霜的母親,她有權利比沈毅更加蠻橫霸道,梁淑玉接受不了陸嘉時有那樣一雙像沈辭遠的眼睛。 陸嘉時執拗地非要和梁淑玉僵持到底,強壓下去心里的不悅,心平氣和地說:“我和霜霜在一起很多年了,沈辭遠的事我都知道,現在她想往前走,您不能這么逼她。” 梁淑玉猛地抬頭瞪向陸嘉時,堅定又兇狠地和他對視:“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她想放下過去往前走,就不會深更半夜給我打電話問我后不后悔!也不會帶著你回來惡心我!” “你別說了行不行!”梁以霜也提高分貝制止梁淑玉。 陸嘉時直覺梁淑玉有話要說,按下梁以霜想要重回沙發前和梁淑玉對話,梁以霜卻苦苦拽著他趕他走,場面磨人又混亂。 她眼眶已經紅潤,眼淚說落就落,陸嘉時說:“我知道您不喜歡沈辭遠,可您帶著對他的偏見看我,難過的是霜霜。我也不懂您為什么不喜歡他,他為了救人年紀輕輕就去世,這……” 梁淑玉聽見了那么一些苗頭,看陸嘉時的眼神又帶了些悲憫,直接打斷道:“你問問她他救的是誰?她敢不敢告訴你?” “媽!”梁以霜帶著哭腔大叫,她絕對沒有想到梁淑玉會在今天說出這件塵封已久的秘密。 陸嘉時不解,皺眉看向梁以霜,梁以霜像梁淑玉剛剛那樣回避著他的目光,這種舉動讓陸嘉時驚詫又疑惑。 梁淑玉落下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顧梁以霜制止,不顧她正急得泣不成聲。 “她沒告訴你是不是?那個男孩為了救她死的,她這輩子怎么走出去!” 這根“稻草”超重,同樣壓死的還有陸嘉時。 chapter 52 梁以霜一直認為,回憶起來當年那段往事,不論是她自己還是梁淑玉,都應該是帶著歉疚的。 可似乎個體對于同一事態的選擇也會略有差異,父母這一代人是不愿意承認錯誤的一代人,因此梁淑玉多年不變地堅守著對沈辭遠的嫌惡,或許直到死也不會消除。 梁淑玉對沈辭遠的厭惡其來有自,應該追溯到梁以霜和沈辭遠剛在一起的時候。 時間點回到那個清純躁動的告白夜,晚風與海風齊作,少女單薄的t恤短褲也染上不輕不重的一層暑氣,脖頸被蚊蟲叮咬微微泛紅。 那天梁淑玉輪夜班,天亮才能下班,沈辭遠的爺爺奶奶于兩天前跟了個旅行團到云南旅游,沈辭遠這幾天都是一個人住。 天時地利人和,凌晨三點多鐘的街道旁,他主動邀請梁以霜跟他一起回家。 還記得在沈辭遠說出這句邀約之后,梁以霜毫不客氣地對著他的頭就是一掌,實話說沈辭遠并不喜歡被人打頭,或者說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可是梁以霜打他他一點也不生氣。 梁以霜罵他:小流氓。 沈辭遠喊冤:梁以霜,你想什么呢? 那時候的梁以霜還抑制不住在喜歡的人面前害羞,也有小女生的內斂與含蓄,紅著臉瞪他半天也講不出口她內心對他的猜測。 沈辭遠也臉紅,為體會到梁以霜的想法而羞恥,手心已經都是汗,還是鼓起勇氣伸過去牽住她的。 少年少女回避彼此的視線對峙著,直到沈辭遠先忍不住,磕磕絆絆地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想你家里只有你自己,我家里也只我自己,我們兩個一起……還能做個伴兒。 梁以霜抬頭,在月色與路燈下一雙大眼睛緊緊地盯著他:萬一你不老實呢? 沈辭遠急得不行:你想哪兒去了?當然是你睡我房間,我睡我爺爺奶奶房間!你把門鎖上,我把鑰匙交你手里,我怎么不老實啊,半夜撬鎖嗎?這都三點多了,再不回家天都亮了…… 她抱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跟沈辭遠回家,即便日后交往了幾個心口不一的男朋友后知道了一些男女交往的定律,比如男生說睡素的就只是說說而已,他們壓抑不住另一番目的。 可沈辭遠并非如此,沈辭遠是她邁向心理上的成熟之前最后的一片赤忱之地,永遠不會被褻瀆。 剩下的半個夜里,她睡在滿是沈辭遠氣息的床上,孤獨又心動,始終難以入睡,掛念著隔壁房間里的那個男孩。 男孩同樣掛念著她,為剛剛兩個人關系的巨大改變而亢奮,惴惴不安地想要靠近她又不敢。 梁以霜每次回想起來睡在他床上的那一夜,在沈辭遠去世后的多年里一次次回想,都十分感念他在天將大亮之時發過來的那條短信。 沈辭遠問她:霜霜,你睡沒睡? 原來另一個房間里的他也同樣難眠,梁以霜摟緊被子偷笑,回復他:沒有。 很快傳來敲門聲,咚咚作響。